书城小说生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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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乌麂(2)

堂客说,你今天不送我去,他们生气了。堂客见他不言语,又说,我看,他们讲得有道理,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伢儿。你到底送不送我去呵?

娄贵眼一鼓,把碗一放,右手伸到裆内往伤口上一摸,再举在堂客鼻尖下,你没看见这是什么吗?血!你不怕血是吧?你不怕我还怕呢!我还有大事情要做,我要装套子套乌麂,你从来没见过的乌麂!我没有闲工夫,晓得啵,我的蠢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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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上装下套子的第三天上午,娄贵正在菜园子里浇菜,忽听见山上有野兽的哀号。娄贵起初懵懂着,后来一怔,这不是麂子的号叫吗,自己等的不就是这声音吗?娄贵把粪箪子一扔,操起柴刀就往山上跑。

麂子的嘶叫声越来越清晰,娄贵也跑得越来越快,他不能让别人赶在他之前捉住那麂子,那样,别人会分去一半。这是规矩。娄贵窜得像条赶山狗,嗖嗖嗖,穿过一丛又一丛树,刺挂破了衣服也不管不顾。

很快,娄贵到了套子跟前。那根被他砍去梢尖扳弯的油茶树干,已经弹直,高高地吊着那只乌麂,套绳刚好套住它一只后腿。乌麂挣扎着,扭动着,脑袋悬在下边,眼睛发红,口吐白沫,哭号得像个人似的。娄贵上前一步,那乌麂忽然就不出声了,喉咙里嘶嘶响,涎水不停地流下来。乌麂侧侧头,用一只眼睛看着娄贵。娄贵没来由地打个冷噤,觉得自己被乌麂的眼神刺了一下。

娄贵站住,握着柴刀的手出了一层冷汗。娄贵心里说,乌麂乌麂,你怪不得我,是你自己往我套子上踩的。乌麂仍不出声,人一样地看他。娄贵心里便有些发毛,觉得事情有些怪。周遭死静,乌麂喉咙里的嘶嘶声在小下去,娄贵似被固定的这肃静里,动弹不得。

乌麂的目光在黯淡下去,娄贵晓得,它支持不住了。乌麂突然扭动身子,勉强抬起脑袋冲娄贵一声尖利的嘶嚎。娄贵吓了一跳,觉得被乌麂的尖嚎刺透了身体,心惊惊地回头再看时,乌麂的脑袋颓然垂下,闭上了眼睛。

娄贵松了口气,晓得乌麂只剩下一口气了。他只需等着它,让它自己把这口气咽下去。若是在往常,他完全可以过去扼住它的喉管。但今天他不想这么做。娄贵莫名地叹口气,坐下来,背对着乌麂。

娄贵坐了很久,身后没有了丁点声息,才回过头来。乌麂已僵直在半空中。

娄贵割断绳索,乌麂沉甸甸地掉到地上。娄贵抓住两条麂腿,往肩上一扛,死沉。娄贵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沙沙声响,于是车身回首。

在距他十几步的地方,站在那群黄麂,举着十几个小脑袋,哀哀地怯怯地望着他。

娄贵赶忙心紧腿快地往山下走,走了一程心里就快乐起来。乌麂一身肥膘,压得娄贵很舒服,舒服得透不过气来。娄贵想,不是有句话叫财大气粗么,果真不假。

娄贵乐颠颠把乌麂扔在堂屋里时,禾场里突突响,来了一辆小拖拉机。拖斗里坐着副乡长和村长、村妇女主任,还搁着一把竹躺椅。娄贵的快乐立时就打了折扣,但他仍开朗地大声说,堂客呵,你看像什么话呀,让乡长开起拖拉机来接,快出来快出来,跟乡长走跟乡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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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贵很细心地,剥了一张完整的麂皮。娄贵从挂历上发现套住乌麂的这一天正好立冬,冬皮是很不错的,于是娄贵决定留下自己用。又留下一腿麂肉,给堂客滋补身体,其余的都挑到镇上卖了,五元钱一斤,得了一百多块钱。

娄贵还小心地割下了麂鞭,用盐腌了七天,然后挂在灶房梁上,用烟熏。娄贵去灶房做事,有意无意地,总要瞟它几眼。

这天太阳快落山时,副乡长和妇女主任说说笑笑地,上了阶基。妇女主任手里提着网兜,兜里有红糖和奶粉,说是来慰问月婆子的。娄贵就接过网兜,吩咐堂客煮饭,切麂子肉,自己在堂屋里陪客。

副乡长的胡子剃光了,于是很年轻。副乡长亲切地拍娄贵的臂膀,娄贵呀,你几次不照面,我还以为你要顽抗到底呢,嘿嘿。

娄贵说,我敢吗,国策嘛,当然要实行的,那几天,我是忙着打麂子去了。再说,我也得替你乡长着想呵,您完不成计划生育任务,年终奖怕也拿不成吧?

副乡长说,那当然,奖金倒事小,怕的影响一大片;我分管的村超了指标,我以后说话还响么?所以,娄贵我还得感谢你呢。

娄贵说,不敢当,您三番五次上门,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呢。

妇女主任笑道,你们要真过意不去,夜里就莫一门心思,找点别的事做,要再来一次,身体受不了呢。

娄贵说,还有什么事做呢,你以为是在城里、在镇上,有电影看,有电视看,还打桌球;我们就这一点好耍的事呢!

副乡长和妇女主任对看一眼,都笑将起来。副乡长揩着眼角泪花,指着娄贵道,娄贵说得对,有道理有道理,我们应当考虑到这一点。

妇女主任笑过后,从提包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入娄贵怀中,说,那你们采取措施吧。

娄贵看看那包东西,怎么样措施呀?

副乡长笑道,请妇女主任示范示范吧。

妇女主任擂了副乡长一拳,好呀,当乡长的也不正经!又对娄贵说,你看说明吧,很简单,理论联系实际嘛,麂子都会套这个不会套?

娄贵就起身进屋,把那包东西放进书桌抽屉里。出门来,见副乡长和妇女主任还在笑,很开心的样子,娄贵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副乡长杯子里的茶水该添了,但娄贵不想去提水瓶,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娄贵去了灶房,把挂在梁上的麂鞭取下来,切了半截,洗干净,放在砧板上,很薄很薄的,切出许多紫红色的圆形小片。很熟悉的麂子的膻味在四周环绕。妇女主任踅进灶房来帮忙,往灶膛里塞柴,朝砧板上一看,就笑了。

吃饭时,娄贵给每人倒了一杯米酒,特意将那碟放了不少红辣椒末,油炸得很香的麂鞭放在副乡长面前。娄贵一边敬酒,一边很殷勤地把麂鞭往副乡长碗里夹。

副乡长说,这是什么东西?

娄贵说,好东西好东西,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副乡长有滋有味地嚼,嗯,不错不错。

妇女主任不多说什么。

副乡长走时身体有些晃,从额头到脖子都红了。娄贵说,乡长您能走吧?副乡长说,能走能走,这点米酒,小意思小意思。娄贵送了一程仍不放心,对妇女主任说,乡长就交给你了。妇女主任说,行,我负责了。

妇女主任扶着副乡长走了。

娄贵在暮色中站了很久,嘴里麂肉的余味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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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日子之后的一个夜晚,娄贵正要上床,堂客在被窝里说,娄贵,晓得啵,副乡长犯错误了呢。

娄贵说,什么错误?

堂客说,作风错误呗,听说,是在被窝里捉出来的呢。

娄贵怔了怔,忽然就嘿嘿笑起来。堂客说你笑什么呀?娄贵不作声,只是笑,取下墙上挂着的干麂皮,往身上一披,纵身上床,就向堂客扑过去。堂客说,你癫了么?娄贵说,你才癫呢。又跳下床去,两手撑地,嗖地蹿到这边,又嗖地蹿到那边。娄贵听见耳边风声飒飒,便学了一声麂子叫,立时,觉出自己就是那只乌麂,带着一群麂子,在山上黑色闪电般划过来,又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