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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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月晕(2)

他的口气显得很可怜。灵芝怔了怔,就满不在乎地把右手伸给他。这是一只天天都要捏锄头、握柴刀,劳作不停的手,手心磨出了茧,粗糙得很,根本没有什么稀罕的。可他如获至宝,紧紧地,变着花样地捏它,接着,将它举到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咬它。灵芝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他的唾液濡湿了。他的举动有些令她吃惊。她用力弯曲肘部,想把那只给出去的手收回来。不料他的力气更大,顺势一拉,她就跌进了他的怀里。灵芝急了,抬起右脚,用力踩在他那穿白球鞋的脚背上。他“哎哟”一声呻唤,就把两只箍她的手松开了。她趁机离开了他。

灵芝迈着碎步走过自家禾场时,遍地是银色的月光。父亲在阶基上等她,幽幽地觑她一眼,说:“今夜月亮真好。”

灵芝望也没对天上望,就说:“好是好,可惜只有半个。”然后,就到自己房中去了。

灵芝认识那挂历上的女明星,那翻起的红唇,还有飞扬的媚眼,都让人觉得张狂。在乡中学念书时,她看过女明星在银幕上的表演,动不动就咬嘴唇,很做作的。灵芝真不愿想她,只是她忍不住。

连日下雨,就见不到林老师出来散步。劳作间隙,灵芝隔着雨幕倾听学校里传来的琅琅书声,觉得林老师的声音透着一种忧伤。一到雨天,屋里就弥散着湿漉漉的霉味,父亲的喘息也粗重起来了,这些都让灵芝皱眉。芦花鸡在阶基上刨食,若无其事地屙了泡屎,灵芝恼了,抓起扫把甩了过去。芦花鸡惊叫着逃到雨中去了。正打草鞋的父亲说:“灵芝,莫拿鸡出气,也是一条命。”

灵芝生气了:“它乱屙屎,你还帮它的忙!”

父亲不言语了,喘息声愈发短促。片刻之后,父亲闷声道:“灵芝,你不会丢下爹不管吧?”

灵芝惊讶不已:“爹,你这是什么话?”

父亲长叹一声。灵芝不喜欢父亲叹气的,因为它让她心里沉重。父亲说:“我看你烦得很,怕你心野了呢。”

灵芝说:“我又不是烦你,我是烦这鸡,烦这天上的雨,没完没了的,落得心里都长了霉。”

天终于放晴了,灵芝的心情为之一爽。这一天,无数小巧活泼的红蜻蜓在傍晚的霞光里飞舞,灵芝看见林老师出了学校,雪白的球鞋踏着被雨水冲洗干净的山路款款而来。他又是到山梁上去发呆吧?灵芝想。但林老师在禾场边站住了脚,并把目光投到了她脸上。她便拢拢头发,弯腰扫地。其实,那地她刚刚扫了一遍。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瞟见他踏进禾场,朝她走过来了。她于是直了腰,冲他道:“你走错地方了吧?”

林老师笑道:“错不了,特意来看你的。”

“山里妹子,有什么看头,又不是电影明星。”她红着脸说。

“山里妹子比电影明星朴实得多,不过,也比电影明星厉害得多呢!”林老师坐到一把靠背椅上,翘起木马腿,故意将那只被她踩踏过的脚翘得很高。灵芝瞟那只不安分的脚一眼,筛了碗凉茶递给他。

这时父亲出门来,对林老师一点头,说:“灵芝,浇菜去。”

灵芝很奇怪:“刚下过雨,地湿得很,浇什么菜呀?”

父亲瞪眼:“叫你去你就去,辩什么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浇菜,可以扯草嘛!”说罢眼睛在林老师脸上挖了一下。

灵芝明白父亲的用意,涨红了脸,执拗地道:“要去你去,没看见我有客人吗?”

父亲无奈,叹口气驼着背走了,边走边回头看他们,目光忧郁而锐利。

林老师低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爹怕我把你拐走咧。”

灵芝锥他一眼:“你有这个本事么?”

林老师夸张地吐一下舌头:“我有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呀,我怕你把我两只脚都踩瘪呢!”

灵芝就笑了,他们之间似乎已十分融洽。依山里的习俗,生人上门即是客,来客必有荷包蛋招待。灵芝于是踅进自己房里去。芦花鸡下的蛋,她都存放在床下的一只旧脚盆里。刚拿起一只蛋,一串脚步声响到她身后,接着她拿蛋的手就被林老师捉住了。还说他没胆呢,居然跟到黄花妹子的闺房里来了!

灵芝羞恼地挣扎了一下:“你干什么呀?”

林老师说:“打什么荷包蛋,有你就行,比什么招待都好!”

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松。灵芝用另一只手去推他,也被他捉牢了。灵芝就想故伎重演,抬起右腿去踩他的脚,可他早有防备,右脚离她远远的。两人推搡了几下,灵芝手中那蛋就碎裂了。黏黏的蛋汁从指缝里滴落下来。灵芝恼怒了,一伸手,就将残留在手上的汁液涂到他嘴上:“你不是要我的手么,给你、给你!”林老师竞争不躲避,随她涂抹。末了,林老师箍紧了她的腰,同时噙住了她那只腥味四溢的手。灵芝不由心里一阵酥麻,就随了他去。于是,他用那张热烘烘的嘴,沿着她的手腕、手臂一路亲上来,越过绾起的衣袖,抵达她的颈窝。这时灵芝气喘吁吁,四肢酸软站立不稳了,林老师就扶住她,让她慢慢地坐到床沿上。这么做的同时,林老师做了对画上的女明星做过的事。灵芝被他的亲吻堵得喘不过气来,晕晕乎乎地想,这个人啦,真是……后来,灵芝打了个激愣,因为林老师的手插进她的裤腰带里去了。她抓住那只手,不许它有进一步的动作。林老师急促地请求道:“给、给我多一点,”他那迷乱的神情,好似一只被赶山狗追赶的野物。

灵芝倒冷静了,轻声说:“你真的想要我?”

林老师忙不迭点头:“真的、真的。”

灵芝说:“要是我都给你,你能在山上待一辈子么?”

林老师怔了怔,说:“这……是两码事。”

灵芝说:“对我来说是一码事。”

林老师的喘息平息下来了,那只充满企图的手不再动弹,他喃喃道:“你让我……好生想想。”接着,慢慢地把那只手抽了出去。

灵芝有些失望,其实,他完全不必急着撤退的。她轻轻地把他推开:“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林老师顺从地嗯一声,就告辞回学校去了。灵芝擦干净手后来到阶基上一望,只见他的背影摇摇晃晃,慢慢地隐入蓝色暮霭中。

几天后一个牛铃叮当的黄昏,灵芝又在禾场边与林老师不期而遇。他明显不是来找她的,敷衍了事地冲她点点头,就往山梁上去了。

后来就再没见林老师在苦槠树下眺望了。

林老师走了。连招呼都没跟灵芝打。灵芝隐隐地觉得,这事与她有关系,否则林老师不会走得这么快。灵芝甚至这样想:他可能是被她吓跑的。

学校不能停课,村长来和灵芝商量,想让她代几天课。灵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的过失。

灵芝来到村小学那间现在归她使用的小房里,将林老师遗弃的杂物清扫干净。扫地时,她感到有两道目光投到她脸上,躲都躲不开。侧身一看,画上的女明星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笑得妖媚。灵芝走拢去,若无其事地摸一把女明星的脸,然后把画揭下来,揉成一团扔进簸箕里。

灵芝正式上课了。一个老师,四个年级,二十来个学生,典型的复式教学。灵芝对此并不陌生,她就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学生大都并不叫她老师,而叫她灵芝姑姑,或者灵芝姐姐,灵芝也不见怪,都脆声答应了。

第一堂课刚刚开始,几个顽皮男伢冲着窗外喊:“驼子驼,背口锅,到田里,摸田螺!”

窗外有人影晃动。灵芝出门一看,父亲正扒着窗户朝里看。灵芝轻轻跺一脚:“爹,没见过呀!”

父亲憨憨一笑:“嘿嘿,你上课的声音几多好听呢!”

灵芝责备道:“你破坏了我的课堂纪律呢,晓得么!”

父亲点头道:“好好,我不打扰你,我隔远点还不行么?”说罢,就鸭婆一样摇摇摆摆走到操场边的樟树下,一屁股坐下来,远远地对灵芝招了招手。

灵芝心里一热,回到教室里,就把声音提高了许多。她听见自己清脆明快的嗓音穿窗而出,在深邃的山谷里萦绕不已……

乡联校一直没能派出老师来替换灵芝,灵芝也就一直把课代下去。灵芝已经习惯了,她觉得这样挺好。

这天傍晚,洗过澡后,灵芝换了身新衣,缓缓走上山路。灵芝并没有散步的雅兴,可她想体验一下林老师的感受。路过菜园,父亲隔着篱笆说:“灵芝,天快黑了,你干什么去?”灵芝轻描淡写地道:“我随便走走。”

灵芝饶有兴趣地沿着这条儿时就十分熟悉的之字形小路向山梁上攀登。密集的虫鸣声细雨般洒落在四周,使夜色中的山野平添了一种神秘。远山的轮廓像一幅剪纸,贴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腾在山巅上空,银白的月光漫无边际地泼洒下来。透明的月光从灵芝脚背上无声地流过,清凉宜人。

登上山梁,爬到突兀的岩石上,灵芝学着林老师的样子,背倚苦槠树驻足远眺。月亮很近,似乎只要一踮脚,就可触摸到它。峡谷深不见底。夜风飒然有声。灵芝的目光沿着逶迤的山脉向远处延伸,只见山峡的尽头,铺展开一片平川……蓦然,她发觉平川的一隅,隐约闪烁着一片灯光,犹如一群萤火虫麇集在那里。灵芝真没料到,四十公里外的那座城市夜里看起来是如此之近。此时此刻,林老师或许就在那片灯火里吧?灵芝的目光仿佛被那片灯火烫着了,眼睛里热辣起来。远方的灯火模糊一片。抬头望去,那轮原本皎洁的圆月也被一团黄晕所包裹,恍如长了一层绒毛。

灵芝情不自禁默念起那句乡下谚语:月亮长了毛,大水打烂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