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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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老等(1)

老等冬天来了,洞庭湖呈现出真正的水天一色。特别是阴天,天空和湖面之间没有明显的界线,远处隐约滑过几片渔帆,好像是在空中飞行一般,湖上一片苍茫。

安宁沿着蜿蜒的湖堤走走停停地巡视了十几里地,回到保护点那幢孤零零的小屋跟前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他很随意地往堤外的滩涂上望去,就像他所预料的一样,那只老等仍以不变的姿势,静静地站在那一片白亮的浅水里。距它几十米的地方,几只白鹳悠闲地踱步,一群灰雁在浮游。空中,则有几只斑头鸭追逐着一掠而过,嘎嘎叫个不止。一切都充满了动感,甚至连老等自己的影子,也随着被风吹皱的水面波动不已。可是,老等就是老等,它支立着瘦瘦的长腿,弯曲着长长的颈子,瞅着自己的影子凝然不动,恍若打下的一根木桩。

一清早它就站在那里了,真是个顾影自怜的家伙!安宁深深地看它一眼,不由自主地下了湖堤,向它走拢去。堤下是一片因冬季湖水退落而袒露出来的荒洲,零零星星地摇曳着几丛芦苇,匆忙长出的辣蓼草还未来得及在萧瑟的风中枯黄,铺出一块块的绿斑。他的牛仔裤已粘了不少褐色的草籽。走到草皮厚的洼地,一些水泡便随了他的踩踏咕嘟咕嘟冒出来。在看得清老等的毛色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前面便是泥滩,不能再往前走了。那只老等似乎明白他不可能威胁它,根本不予理睬,仍凝视着自己的影子。

他当然晓得,老等不是顾影自怜,而是在觅食,在等待小鱼小虾游进它的影子里,然后它就迅疾如闪电地一啄,让自己美餐一顿。可是奇怪的是,他来这个保护区快一年了,还从没见过老等进食的情景。显然,就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寓言一样,老等用的是最愚蠢的觅食方法。于是,它那一成不变的等待的姿态就愈发令人可怜。于是,它也就赢得了一个绰号——老等,当然是个绰号——而它那个富于诗意的本名苍鹭,却很少挂在人们的口头上。

老等无疑是世界上最具有耐性的动物。可是,老是在那里等呵等呵,它也等到过那个美妙的一瞬么?他简直有点怀疑。风从湖面上吹来,他的头发发出咝咝鸣响,双眸表面有轻微的刺疼感,身子便瑟缩了一下。水中的老等却纹丝不动。他曾到监狱参观过,那里对触犯狱规犯人最厉害的惩罚,就是关在禁闭室面壁而坐,几个小时不许动弹。据说比挨打要难受得多。老等是在自我惩罚呢。他不可抑制地替老等难受起来了,浑身上下有一种僵硬的被束缚感。

他缓缓地,将肩头的双管猎枪放下来。猎枪是几天前从一偷猎者手里缴获的,还未来得及上交。枪管冰凉刺手。接着,他缓缓地将枪举起,瞄准老等。最有耐性的动物往往也是最敏感的动物,他想以此来改变老等的姿态。

但是,老等视而不见,或者干脆就不屑一顾。左眼眯起之后,视界里那片白亮的湖水就变成一张宣纸,而老等就如画在纸上的一样,虽轮廓分明,却不像一个活物。他有些恼怒,他一定要这只老等在这幅水墨画上动起来。他放下枪,摸出一颗霰弹,很响地压进了枪膛,然后用单腿跪下的姿势,重新向老等瞄准。

他相信,老等已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到眼里,即刻便会拍翅而去。他等待着……然而,站在准星前面的老等毫无动静。他的手臂开始酸疼了,老等还若无其事地支立在那里,老等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叹了一口气,只好把猎枪收了起来。除非,他当真射出一颗子弹,否则,他自己成了一只老等,只怕也等不到老等改变初衷的罢。

他有些沮丧,扛着猎枪晃晃悠悠往回走。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双腿疲乏无力。冷风无声地流过他的身体,使他有在水里游走的感觉。湖草摇曳不止,湖泥的腥味沁透肺腑,灰白色的苍穹空阔高远,头顶传来大雁沙哑的啼叫……他忽然感到,那只老等其实一直在盯着他,趁他转身的机会,它才慌忙振翅逃走。它现在已经飞行在空中了,晶亮的水珠正从它向后伸直的黄色爪子上滴落下来……为证实自己的感觉,他倏地转过身来,两眼直视过去。

老等还站在老地方!

他并没感到意外,但还是怔了怔,苦笑了一下,心里对自己说:你这是以安宁之心,度老等之腹呢。

保护点的小屋建造在湖堤上,就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做饭,简陋得很。夏汛时节,堤外洪波泱泱,堤内渍水漫漫,小屋就成了一条漂泊在汪洋中的小船,站在门槛上,就可以把尿撒到湖中去。

安宁回到小屋里,懒得做饭,泡了一盒康师傅方便面充饥。开水是用沉淀后的湖水烧的,有一股浓郁的泥腥味。保护区领导早已许愿,给每个保护点打口手摇提水井,解决保护点管理人员的吃水问题,可由于经费不足,一直没有兑现。安宁不让自己闻那泥腥气味,一埋头,稀里呼噜把方便面扒进了嘴里。

肚子一得到安慰,就有几个惬意的嗝打出来。他吁出一口气,不由得想,与湖滩上那只老等相比,他还是有着相当的优越性呵!老等在那里痴等呆等大半天了,只怕螺蛳都还没尝到一粒吧?

他抚抚肚皮,躺到床上歇息。拉过被子盖住身体,想眯一下,可一闭眼,那只老等就亭亭玉立在他的脑子里,赶也赶不走。他只好睁开眼,望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吉他出神。吉他是他的同事王亚文的,王亚文请假回岳阳城里去了,一去就是一个月有余。他猜想,王亚文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按常规,每个保护点是要配备两名以上的工作人员的,否则形单影只,万一出点什么事,甚至被偷猎者加害,都没有人知道。王亚文走后,他就向管理站要求派人来替班。站长总是说,替班的人马上要来了,可是总也不见来,马上变成了遥遥无期。他晓得管理站人手紧张,埋怨也无济于事,只好听之任之。现在,他似乎已经习惯于单枪匹马地独来独往了,他才不像老等那样傻乎乎地死等呢,派不派人随他们去吧。

或许是疲劳的缘故,他两眼酸涩,目光模糊了。突然,小桌上那部黑色电话机丁零零地响了起来。他翻身起床,抓起话筒,里面传来站长粗糙的嗓音:“喂,是安宁吗?”

他说:“不是我还有谁。”

站长说:“我打几次电话了,总不见你接。”

他说:“我巡视刚回来,有什么事吗?”

站长说:“一定要有事才打电话呀,关心关心你不行吗?”

他不作声。站长的关心,不如说是担心,担心他擅离职守。站长其实是在对他进行电话检查。

站长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没什么……就是有一只老等,我观察大半天了,也没见它动一下,你说,它会不会饿死?”

站长说:“你这是杞人忧天,既然它老等老等,总是会等到几只小鱼小虾的,它就是靠这种习性活着。哎,别说老等了,它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要是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干什么?”

站长顿了一下,说:“那倒也是。喂,你有什么困难没有?”

每次来电话站长都这么问,也就是问问而已,有困难还得自己对付。他想了想,就说:“没什么困难……站长,你要没别的事了,就请小赵说几句话。”

“好吧,你等着。”

他等着。话筒里,站长的脚步声清晰地远去。不一会,小赵过来了。小赵洪亮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痒:“安宁吗?你何事要让我不安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