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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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要到你梦里去(6)

就在去菜场途中,发生了一件我自己都将信将疑的事。我恍恍惚惚地听到童卫红在耳边说话。她说朝阳,你要么别到菜场去,要么你就快点去。我说这是什么意思?童卫红说就这个意思,你这么聪明的人还听不出来?你自己作决定吧。我影影绰绰地看见她白色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

于是我自己作了决定,拔腿就向菜场跑。很快,我远远地看见,肉食摊那儿围着一堆人。我冲过去,扒开两个肩膀,只见一个光头屠户左手抓着一块肉,右手抓着一个小孩的衣领,骂骂咧咧:小小年纪不学好,敢偷老子的肉!跪下,给老子赔罪!叫你爹老子来领人!屠户手往下一按,小孩就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了。我偏过头仔细一打量,那小孩是我儿子小康!

嗡的一声,我的脑袋就像充气的气球一样胀大了。全身犹如泼了一盆凉水,冰冷如铁。小康跪在流淌着污渍的地上,埋着头,面颊通红,身子筛糠一般颤抖不已。周围的人都在指指点点。我奋力挤过去,嘶喊道,小康,你给我站起来!

小康抬头一见我,眼泪刷地下来了,哭叫着:爸爸,我没有偷,我是从地上捡的!

光头屠户叫道,好呀,你还犟嘴,菜市场上的东西有捡的么?你爹来了,让你爹赔。喂,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怎么让孩子多长了一只手?看到没有,菜场的规矩,偷一罚十!

屠户指着旁边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我横他一眼,没有作声。实际上我的喉咙像被谁掐住,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我气得浑身乱抖,抓住小康一只胳膊往上一提,就将他拎到了人圈外。屠户过来抓我的手,被我一把甩开了。我拖着小康快速逃离现场,屠户的叫骂和围观者的议论就如一群野蜂子,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我抓着小康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才松开他。一进门我就给了他一巴掌。我实在是气急败坏了。小康倒在地上,呜呜地哭,爸爸,我真的没偷,真的是捡的!我咬着牙,噙住两眼热泪,又把巴掌举了起来: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这次我的巴掌没能扇下来,它滞留在空中。因为于红霞闪了过来,瞪着我一声嘶吼:你除了打孩子,还有其他本事吗?

于红霞从来没跟我吵过嘴,说过一句重话,可现在,她这句话就像一枚针刺进了我心里。我不敢接触老婆的目光,也不敢看孩子脸上横流的泪水。我慢慢地蹲到地上。我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怎么活成这步田地?我双手捂住自己的面孔。我有些恐惧指缝外面的世界,于是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光头屠户提着一挂鲜肉上门来了。他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吴师傅,是我错怪了孩子,我不晓得你们夫妻俩都下岗了,日子这么苦。这点肉,是我送给你们的。他把肉挂在门后的铁钉上。

我说,请你出去。

他说,我道歉还不行吗?

我说,不行。

我取下那一挂嗟来之食,用力扔到门外。光头屠户只好捡起那肉怏怏地走了。我恨死了光头屠户,他欺侮我儿子也就罢了,居然还送来这挂肉,这不是抽我耳光么?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来。我想这道坎只怕真的过不去了。我于是进到里屋,关上门,倒了杯温开水,找出那包买了很久没用的老鼠药。

我展开了那个小小纸包。我只要把它吞下去,就可以像童卫红一样自由出入别人的梦了。我把纸包举了起来,往嘴里倒的当口,却犹豫不定了。我往地上一躺,我是啥事没有了,可我那硬挺挺的样子吓着老婆孩子了怎么办?我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我是个男人,我可不想死了还让人指背。我一犹豫,眼前就一片朦胧,童卫红隐隐约约的浮现出来。童卫红说,朝阳,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我说,我胆小什么呀,老鼠药我都拿到手里了,只要一口吞下去我就到你那里来了。童卫红说,你这就是胆小嘛!你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活么?我一时竟无言以对。老实说,我是愣住了,我根本没料到死去多年的童卫红会说出如此精辟的道理,跟领袖语录似的。我的脑子就像一盏将熄的油灯,被人拨了一下,突然亮了起来。我就像迷途的红军看到了北斗星一样,激动地要去握童卫红的手,却只握到了冰冷的空气——她已悄然消失了。

这时门被于红霞拍得砰砰响:朝阳,朝阳!小康不见了!小康不见了!

我赶紧藏起老鼠药,打开门往巷子里跑。但跑了几十步我就不跑了。我识破了于红霞的阴谋诡计:她不过是诓我出门,转移我的注意力而已。同床共枕十几年,她那点小心眼还瞒得了我?这婆娘,也不怕急死我累死我。

我板着脸打道回府。回家一看,果然,儿子在堂屋里跪着呢。我本想骂他几句,出一口恶气,不知怎的嘴一张,口气就软了下来。我说儿子你起来吧,莫把裤子跪破了,我没钱给你买。小康就乖乖地起来,帮妈妈做饭去了。

天黑了,一家人围着桌子默默地吃我们的粗茶淡饭。为了佐餐,我把那台与我们相依为命的黑白电视机打开。漂亮的播音员忽然告诉我们,市里的一个副书记,就是那个校庆时捐了三万六千块钱的我的校友,因为受贿被逮捕了,我市的反腐败斗争因此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这消息立时令我们家的气氛轻松起来了。于红霞不失时机地长吁一口气,感慨万千地说,还是我们平头百姓好呵,生活再差,也比坐牢强!在这一点上,我与老婆取得了共识。我说,那当然,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心里踏实!

有比较才会有鉴别,全家人的情绪都因此而好转。电视台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其实是一堂生动的政治思想课,挺能教育人的,以后应该多播。夜里,我破例地让儿子上了我们的大床。我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搂着儿子,睡得特别的香。原本以为过不去的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现在我不踩三轮车了。我也是市民一分子,有责任支持市里的创建文明城市工作。踩着三轮车转来转去,确实有碍市容,也影响交通秩序。我只花了25元钱就买了一辆旧单车。我在龙头上挂了块小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上门修理热水器、洗衣机、煤气灶等。这正是我这钳工的本行。下岗彷徨了这么多年,我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生意总是有,身体也还过得去,这就不错了。我每天骑着单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如果这天老婆预报了餐桌上有红烧肉出现——只可惜,这种事的概率还是很小很小——我就会吹上一路的口哨。我只会吹老歌,当然是吹那首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

更令人愉快的是,我发现用不着去死,我也能自由出入别人的梦,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天我一打盹,就以神的面貌到了于科长也就是我岳父的梦中。我非常严肃地说,于科长你知罪吗?于科长摇头道,不知我何罪之有,还请神明指点。我说,你抛弃了亲生骨肉,如不及早良心发现,以后会下十八层地狱!于科长吓得战战兢兢,忙说他一定改过。果然于科长第二天就把电话打到了隔壁阿毛家,向女儿发出了回家的邀请。为了这个电话,于红霞幸福得哭了整整半天。更没料到的是,半天之后到了岳父家,我也没出息地哭了。我一把抓住老岳父的手,眼里的泪珠就像小虫子似的往外钻,怎么忍也忍不住。我羞愧难当地埋下头,哽哽咽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爸……而昔日的于科长忽然变得宽宏大量了,领导风度不减地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说,不怪你,不怪你呵!

于红霞终于与父亲重归于好,去掉了我一大心病。我承认这事与老岳父已身患绝症不无关系,但很显然,我如果不到于科长梦中去,他是不会屈尊来电话的。所以我如今比较热衷访问别人的梦境。我还准备往罗秘书梦中走一趟。我将邀童卫红同行,让她当我的女秘书。在罗秘书的梦里我将是一名腰缠万贯的台商,我会提出向市一中捐款建它一个朝阳科技馆。如果罗秘书代表市政府提名我当政协委员,我就说在商言商,政治的事就让别人去协商吧,我就干点实业算了。我的那股洒脱劲相信任何人都会刮目相看。

总之,我很乐意到别人梦里去,如果你是我的熟人,说不定某个你没有在意的时刻,一不小心,我就在你梦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