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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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10)

无论赞颂或讥刺苏词的人都说苏轼“以诗为词”,陈师道《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二引《王直方诗话》云:“少游(秦观)诗似小词,先生(苏轼)小词似诗”;李清照《词论》谓东坡词“皆句读不葺之诗耳”。所谓苏轼“以诗为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从内容方面看,主要是指苏轼大大扩大了词的题材。诗的内容几乎是无所不包的,东坡词的内容也几乎是无所不包的。他以词的形式记游咏物,怀古伤今,歌颂祖国的山川景物,描绘朴实的农村风光,抒发个人的豪情和苦闷,刻画各阶层的人物。在他的笔下,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豪杰(第398页《念奴娇·赤壁怀古》);有“帕首腰刀”的“投笔将军”(第99页《南乡子》);有“垂白杖藜抬醉眼”(第233页《浣溪沙》)的老叟,也有“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倩罗裙”的农村少女群像(第230页《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苏轼的词确实做到了“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

历代文人往往只以诗的形式来抒写自己的理想、怀抱、志向,而词似乎是不能登这大雅之堂的。但苏轼打破了“诗言志,词言情”的传统藩篱,到了他的手里,词也可以言志了。他经常用词抒写他那激昂排宕、不可一世的气概和壮志难酬、仕途多艰的烦恼,充满了理想同现实的矛盾。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抒发了渴望驰骋疆场、为国立功的豪情;《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抒发了“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即希望回到朝廷,又怕朝廷难处的矛盾心情;《念奴娇·赤壁怀古》更充满了美妙的理想同可悲的现实的矛盾: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是一篇气壮山河、寄慨万端的作品,词的上阕主要是写赤壁,引出怀古;下阕主要写怀古,归到伤今。作者面对滚滚东流的长江,慨叹“千古风流人物”的一去不返,起笔突兀,雄视千古。

接着,作者寥寥数笔,为我们勾画出了传说中的古战场的雄奇景色:“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读起来,如临绝壁,如闻涛声,如见雪浪。面对祖国壮丽的河山,作者发出了“江山如画”

的由衷赞美。正是在这里,当年鏖兵赤壁,群英聚会,一时聚集了“多少豪杰”!特别是其中的周瑜,年少英俊,雄姿勃勃,议论风生(“英发”),手挥羽扇,头戴纶巾,面对强敌,潇洒自得,从容不迫,“谈笑间”,就使“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曹军“灰飞烟灭”。

通篇充满了作者的美妙理想同可悲现实的矛盾。作者本希望像“千古风流人物”和三国时的“多少豪杰”那样建立功名,特别是希望像“公瑾当年”那样少年得志,功成名就。但是,可悲的现实却是“早生华发”,一事无成,反落得贬官黄州。于是,他不禁发出了“人间如梦”的哀叹。全词状景写人,怀古伤今,慷慨激昂,苍凉悲壮,气势磅礴,一泻千里,最足以代表苏轼豪放词的特色,被人誉为“千古绝唱”,是豪放词的代表作。

苏轼在词的发展史上的主要贡献,自然在于他创立了豪放词。同时,他对婉约词的发展也不容忽视。苏轼对柳永词风是不满的,决心另辟蹊径,但他不满柳词,并非不满婉约词,而是不满柳词中的淫词艳语。柳永也有一些格调较高的作品,苏轼却十分推崇。柳永的《八声甘州》无疑是婉约词的代表作,苏轼认为其中的“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等语,“不减唐人高处”。由此可见,苏轼并不因为自己另创豪放词,就贬低婉约词。相反,在现存三百四十余首东坡词中,真正堪称豪放词的并不多,东坡词的绝大多数仍属婉约词。就艺术水平看,苏轼不仅豪放词写得好,他的婉约词也不亚于任何婉约词人。张炎认为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等词,“周(邦彦)秦(观)诸人所不能到”。陈廷焯也说:“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到处,美成(周邦彦)、白石(姜夔)亦不能到。”柳永、秦观、周邦彦、姜夔均是南北宋婉约词的名家,苏轼某些以婉约见长的词,不但不逊于他们,而且时有过之。有些论者往往只看到苏轼对豪放词形成的巨大作用,而忽视了他对婉约词发展的影响。

其实,不仅辛弃疾等豪放词人深受苏轼的影响,姜夔等婉约词人也深受苏轼影响。在苏轼以前咏物词不多,苏轼成功地创作了一些咏物词,其后姜夔等人大量创作咏物词,这与苏轼的影响显然是分不开的。无论苏轼婉约词的数量、质量还是它对后世的影响,都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第314页)也是苏轼咏物词的代表作。章质夫,福建浦城人,曾与苏轼同官京师。他的原词“命意用事,清新可喜”,如写柳絮欲坠不坠之态说:“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朱弁《曲洧旧闻》卷五谓其“有织绣工夫”,而苏轼和词却“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也就是说,苏轼和词以本色美见长: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此词首句“似花还似非花”,正好用来评价苏轼的所有咏物词,好像是在咏物,但又不全是在咏物,而是托物拟人,把人与物写得若即若离,含蓄蕴藉,意在言外。落花是有人同情的,而柳絮似花却又非花,所以无人怜惜,任它飘来坠去。韩愈《晚春》诗说杨花是没有“才思”的:“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苏轼反用其意,说杨花离开枝头(“抛家”),流落路旁(“傍路”),看似“无情”,却有情意(“有思”)。为什么说它有情意呢?你看那柔软的柳枝,正像那被愁思萦绕坏了的柔肠;那嫩绿的柳叶,正像美人困极时欲开还闭的娇眼;那随风飘荡的柳絮,正像那梦中万里寻夫的思妇。令人生恨的不仅是柳絮飞尽,而且是万花纷谢,难以收拾,到处是残春景象。加之一夜风雨,早晨寻找杨花遗踪,化作了一池浮萍,多数已委身尘土,少数身逐流水。这哪里是什么杨花,简直是斑斑点点的离别之人的眼泪呀!全词构思巧妙,一气呵成;以人拟物,刻画细腻;语言清新舒徐,情调幽怨缠绵;以“似花还似非花”开头,起笔突兀,引人入胜;以“点点是离人泪”结尾,画龙点睛,余味无穷。张炎《词源》说:“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古今!”王国维也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咏孤鸿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第275页)是苏轼贬官黄州期间写的: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疏桐、漏断、人静、缥缈的孤鸿独往独来,词一开头就为我们烘托出凄清、寂寞、孤独、高洁的气氛。下阕集中描写孤鸿形象:因惊起飞而又频频回顾,满含幽恨而又无人理解,寒枝拣尽而不屑栖身,倍觉寂寞、凄冷。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我们今天大可不必这样寻求字字句句的寄托,但总观全词无疑是有寄托的。那“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鸿,正是贬官黄州,无人理解自己,但仍孤高自赏,坚持不与世俗同流的苏轼的自我写照。黄庭坚《跋东坡乐府》(卷二五)对这首词极其赞赏:“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如果说咏杨花的《水龙吟》通篇是以人拟物,咏孤鸿的《卜算子》通篇是借物拟人,那么《贺新郎》的特点则是先分写人和物,再合写其共同处境。《贺新郎》(第766页)的上阕,先为我们塑造了一位高风绝尘而又孤独寂寞的美女形象: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在盛夏(“乳燕飞华屋”)午后(“桐阴转午”),寂悄无人,只有一位“新浴”美人,摇着白色生丝织成的团扇,渐感困倦,倚枕侧卧,独自很香甜地睡着了。突然间不知谁来敲门,打断了她仙游的美梦。醒来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原来是“风敲竹”的声音。这是一幅动态的(“新浴”、“孤眠”、“梦断”)美人图。下阕前半是石榴独芳图: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稼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石榴花真是多情,她在“浮花浪蕊都尽”即万花均谢的时节,以她那好像折皱了的红巾一样的花朵和紧紧束在一起的千重芳心来“伴君幽独”。“半吐红巾蹙”,“芳心千重似束”,简直把石榴花写活了。最后是一幅美人、石榴的合图:

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里以秋风起,榴花凋谢而只剩绿叶,喻美人怕年华易逝而容颜渐老。她们同病相怜,美人来到石榴花前饮酒却无心饮酒,只有美人的盈盈粉泪和石榴的片片落花一起簌簌坠地而已。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认为:“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说这首词“冠绝古今”或许有些过誉,说它“托意高远”却是事实。这首词写于何时,难以确考。《宋六十名家词》说是作于苏轼“倅杭日”,那就是写于熙宁年间任杭州通判时。《古今词话》说是作于“苏子瞻守钱塘”时,那就是作于元佑年间任杭州知州时。前一次因为受新党的排挤而出任杭州通判,后一次因受旧党的排挤而出知杭州。而无论哪一次,苏轼的处境可说都与美人、石榴的处境相似,他是在借物抒愤,抒发他那被西风摧残而怀才不遇的苦闷。

言情是婉约词的传统题材。苏轼言情词,自然也有一些无聊之作,但他的多数言情词,格调较高,他往往用白描手法,而不用某些婉约派词人爱用的香词艳语,来抒写真挚、浓烈、纯朴的爱情。如《少年游·润州代人作》(第59页):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嫦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这首词写于熙宁七年(1074)春末,当时苏轼行役在外,借佳人对行客的怀念来抒写自己对佳人的怀念,巧妙地用“雪似杨花”、“杨花似雪”这种循环往复的修辞手法,来描写离别,写得回肠荡气,情深意远。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第141页)写对亡妻的深切怀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前妻王弗,眉州青神(今属四川)人,年十六适苏轼,生子苏迈,治平二年(1065)二十七岁时卒于京师。乙卯即熙宁八年(1075),时苏轼知密州,自王弗去世至苏轼写此词时恰为十年,故有首句“十年生死两茫茫”语。此词上阕前五句直抒对亡妻的怀念,后三句写自己仕途的失意;下阕前五句是记梦,描写梦中久别重逢的情景,后三句通过设想亡妻的孤苦进一步抒发对亡妻的怀念。王氏已卒十年,仍“不思量,自难忘”,全词直抒胸臆,真挚感人。

《洞仙歌》(第414页)写后蜀孟昶同花蕊夫人的爱情故事: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上阕写花蕊夫人,寥寥数语,就为我们刻画出这位贵妇人的形象:冰肌玉骨,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扑鼻,绣帘开处,明月入窗,只见她斜欹绣枕,钗横鬓乱。下阕写她和孟昶“夜纳凉摩诃池上”,他们漫步在寂静的庭户中,只见疏星闪烁,银河低垂,月色淡明,玉绳(星名)低转,表明“流年暗中偷换”,产生了一种时光易逝的淡淡哀愁。全词描写花蕊夫人形象和摩诃池夜景,均历历如画,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

《蝶恋花》(第753页)写墙外行人对墙里佳人的单相思: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