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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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19)

黄庭坚在艺术上取径杜、韩,力避滑熟,而以生涩为特色,讲求点铁成金之法,擅长运用典故,《跋高子勉诗》(卷二六)云:“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这是他诗歌艺术风格的一大特色。像《睡鸭》(卷五)的“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成双”,是点化徐陵《鸳鸯赋》的诗句,《再次韵四首》(卷九)的“公有胸中五色线,平生补衮用功深”,是化用杜牧《郡斋独酌》诗的成句,从而造成自己独到的意境,收到了语简意工的效果。黄庭坚的诗歌刻意章法,语言奇警,喜用拗律险韵,以此来达到格韵高绝的效果。近体律诗中竟有近半数属于拗体,如《题落星寺》、《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故次韵道之》等诗,《隐居通议》卷八引元人孙瑞谓“有押韵险处,妙不可言”,并称“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的诗句,“奇健之气,拂拂意表”。其诗歌字锻句琢,故多精警之句,如《和甫得竹数本于周翰,喜而作诗和之》(《外集》卷二)的“翩翩佳公子,为致一窗碧”,《寄黄几复》(卷九)“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外集》卷二)的“桃叶柳花明晓市,荻芽蒲笋上春洲”,《赠陈师道》(《外集》卷四)的“旅床争席方归去,秋水粘天不自多”,都是诗眼灵动、字字传神的名句。

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上追求新奇,成为其诗歌的显着特色,但讲求过度难免流于险怪,宋人张嵲《黄庭坚豫章集序》云:“其古律诗酷学少陵,雄健太过,遂流而入于险怪。要其病在太着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语尔。”不过,这仅仅是黄庭坚诗中的微瑕,他的大量诗歌历来为人所盛赞,具有很大的影响,后人尊奉其为江西诗派“一祖三宗”之一,直至清代仍有不少学习继承其创作手法的诗人。

黄庭坚的散文在当时也为人所重。他曾经教人以文章之法。陈善云:“文章好奇,自是一病。学作议论文字,须取苏明允文字观之,并熟看董(仲舒)、贾(谊)诸文。”黄庭坚长于辞赋,如《悼往赋》、《休亭赋》、《苏李画枯木道士赋》、《墨竹赋》,均学《楚辞》而得其妙。他的各体文章成就不一,南宋杨万里极为推崇黄庭坚小简,有“本朝唯山谷一人”之誉;明人何良俊也认为其小文甚佳,往往蕴藉有理趣,举其《赵安国字序》、《杨概字序》、《王定国文集序》、《小山集序》、《忠州复古记》等篇,推为奇作。

他的散文也有过分求奇求巧的毛病,因此朱熹批评他“一向求巧,反累正气”。

在宋代即有人将黄庭坚词与秦观并称,《后山诗话》有“秦七黄九”之誉,但是黄词的成就实不如秦。他早年的部分作品接近柳永,多写艳情,甚至流于猥亵,由此遭到友人警告,说他“以笔墨劝淫”,当下“犁舌之狱”。他有一些词杂用怪字俚语,字面生涩,像《鼓笛令》、《归田乐令》、《望远行》诸词(所举均见《山谷词》),被《左庵词话》卷上斥为“古人粗率处,遗误后学非浅”。然其多数词仍以清新洒脱见长,时有豪迈气象,故《四库全书总目》

卷一九八称其“佳者则妙脱蹊径,迥出慧心”。如《念奴娇》(断虹霁雨)、《定风波》(万里黔中一漏天)均为贬官时所作,既有傲兀不羁的性格,又有随遇而安的旷达情怀。《浣溪沙》(新妇矶头眉黛愁)描写山光水色,以人喻物,《蓼园词选》称其“有声有色,有情有态,笔笔清奇”。至于“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蓦山溪》),“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鹧鸪天》),“山泼墨,水挼蓝,翠相搀”(《诉衷情》),“落日塞垣路,风劲戛貂裘”(《水调歌头》),写景抒情,或清隽秀丽,或气势豪壮,极为时人称赏。

黄庭坚还工书法,兼擅行、草,遒劲清瘦,纵横奇倔,而又不失轨度,为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

在苏轼门人中,黄庭坚的成就最高,于是产生了所谓苏黄争名说。或说黄争名于苏,王若虚《滹南诗话》云:“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务以自立而相抗”;周昂《鲁直墨帖》云:“诗健如提十万兵,东坡真欲避时名。须知笔墨浑闲事,犹与先生抵死争。”或说苏不满黄与己齐名,吴炯《五总志》云:“(山谷)受知于东坡先生,而名达夷夏,遂有苏黄之争。坡虽喜出我门下,然胸中似不能平也。”或说苏黄互相争名,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九云:“元佑文章,世称苏黄,然二公当时争名,互相讥诮。”尤可笑者,周《清波杂志》卷七载:“山谷在南康落星寺,一日凭栏,忽传坡亡,痛惜久之。已而顾寺僧,拈几上香,合在手曰:“此香匾子自此却属老夫矣。”苏轼同其门人包括同黄庭坚的友谊真可感天地,动鬼神。但在这些诗话、笔记里,苏黄都成了争名的俗士,而黄庭坚更是幸灾乐祸的小人。为什么仅仅产生了苏黄争名说,而没有产生苏陈、苏秦、苏晁争名说呢?

这是因为陈、晁、秦在文坛的地位还不足以附会成与苏轼争名,只有黄庭坚的声名足以附会成苏黄争名。周行己《寄鲁直学士》云:“当今文伯眉阳苏,新词的烁垂明珠,我公江南独继步,名誉籍甚传清都。”“江南独继步”、“传清都”等语,说明黄还未到京任职,这首诗可能作于元丰末年,黄庭坚在苏轼门人中已取得“独继步”的地位。晁说之《题黄鲁直新柑帖》云:“元佑末,有苏黄之称。”李公择从孙,名列江西诗派的李彭在《上黄太史鲁直》中甚至说:“扈圣当元佑,雄名独擅场。”这个“独”字把苏轼也排斥在外了,仿佛黄庭坚独自成了元佑诗坛的领袖。这虽然不完全符合实际,但至少反映了“元佑体”中宗黄一派即后来的江西诗派的看法。陈师道虽被称为苏门六君子之一,但他却学诗于黄而不学苏;苏轼《次韵范淳父送秦少章》(卷三五)亦谓少章“句法本黄子”;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二云:“柳展如,东坡甥也,不问道于东坡,而问道于山谷。”可见在苏轼的门生亲友中,有一部分人实际是黄庭坚的弟子,在他们的心目中,当然是山谷“最擅场”了。吴炯《五总志》云,在苏黄死后,“师坡者萃于浙右,师谷者萃于江右”,“故后之学者因生分别”。陈鹄《耆旧续闻》卷二云:“古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惟东坡一人;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惟豫章一人。此二者当永以为法。”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苏黄互评诗词书画,互相戏谑的记载,虽累见于同时代人的诗话、笔记,但所谓苏黄争名、相互讥诮之说却出现在苏黄死后。这显然与江西诗派的形成有关。特别是在吕本中撰《江西诗社宗派图》后,“以世俗之口量前人之心”者,遂把苏、黄间的切磋和戏谑逐渐附会为相互讥诮和争名了。

二、“当代词手”秦观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号邗沟居士、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自幼性豪隽,喜读兵书,文辞慷慨。

以《黄楼赋》贽见苏轼,轼大加称赏,以为有屈、宋之才,并向王安石举荐。元丰元年、五年,曾两次应进士试,皆不中第。八年,再试,进士及第,授定海主簿、蔡州教授。元佑三年,苏轼、鲜于侁等举荐应贤良方正科试,进策论,不第,斥回蔡州。五年,经范纯仁荐,召为太学博士,校正秘阁书籍。八年,迁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初,入党籍,出为杭州通判。御史刘拯劾其增损《实录》,贬监处州盐酒税。使者劾其败坏场务,以不职罢,削秩徙郴州。四年,编管横州。元符元年,除名,徙雷州(《长编》卷五○二)。徽宗即位,复宣德郎,放还,行至滕州卒,年五十二。

秦观的着述,其自编者有《淮海逆旅集》、《淮海闲居集》十卷。南宋乾道间刻《淮海居士文集》四十九卷,含前集四十卷、后集六卷、长短句三卷。事迹见《东都事略》卷一一六、《宋史》卷四四四本传。

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诗、词、文的创作都有很高成就。

秦观是苏轼门人中的着名词人,陈师道《后山诗话》誉为“当代词手”。他仍以婉约词为宗,被后世视为正宗婉约词派的第一流词人。南宋张炎《词源》卷下云:“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他善于把男女恋情和自己的不幸遭遇融合起来,借助幽冷的意境,以含蓄的手法抒发感伤的情绪。如《满庭芳》(所引均见《淮海词》)云: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写作者与一位歌女的离别。上阕前三句和后三句都以凄凉之景渲染离别之情。五六句写别宴。“多少蓬莱旧事”三句虚写其恋情,却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下阕互赠信物,感慨自己不得不离去。自己既一事无成,又为歌女所怨,感慨颇深。“赢得青楼薄幸名”,乃杜牧《遣怀》诗成句,用于此与全词浑然一片。下阕末三句紧扣上阕前三句,作者伫立船头,望断高城,只见灯火不见人,尤为“伤情”。晁补之云:“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水龙吟·赠妓娄东玉》也写得凄婉动人: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疏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上阕写暮春清明离别,暖风微雨,花落莺飞,一派暮春景色。

下阕伤别,再会无期,只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全词都在借歌妓语气怨自己为“名缰利锁”而“雕鞍骤”。秦观善于化用前人诗句入词,“小楼连苑横空”化用张籍《节妇吟》的“妾家高楼连苑起”,“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化用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杨慎称此为“情极之语,纤软特甚”。词当意余于词,不可词余于意,俞文豹《吹剑三录》云:“东坡问秦少游,别后有何作,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人骑马楼前过。”即讥其词费。

《鹊桥仙》(纤云弄巧)描写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突破传统题材而独出匠心,道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爱情绝唱,具有“化臭腐为神奇”的魅力。其余如《千秋岁》(水边沙外)、《踏莎行》(雾失楼台)、《望海潮》(梅英疏淡)、《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等,均为脍炙人口的婉约词名作。

秦观亦能诗,王安石《回苏子瞻简》(卷七三)称秦观诗“清新妩丽,鲍、谢似之”;张耒《送秦观从苏杭州为学序》(卷四○)则说他“善文章而工于诗,其言清丽刻深,三反九复,一章乃成,大抵悲愁凄惋,郁塞无聊者之言也”。如《春日杂兴》(卷三)的“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秋日》(卷一○)的“菇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泗州东城晚望》(卷一○)的“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写景咏物皆婉媚有致,灵动如生。秦观有些诗秀丽有余而气魄较弱,金代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此为秦观《春日》诗原句)。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但秦观的诗风也并非单一不变,吕本中称其诗有“严重高古,自成一家”的一面,如《吴兴西观音院》、《寄少仪弟》、《蓬莱阁》等诗,即反映出秦观诗的另一种风格。北宋中叶以后,诗坛往往“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沧浪诗话·诗辨》),相比之下,秦观的诗感情深沉,意境幽深,形象鲜明,完全没有同时代诗人的那种通病。

秦观文的成就绝不亚于词,可惜为其词名所掩,故略多说几句。秦观论文强调社会功用,反对雕琢无用之文,他在《论议下》(卷一四)说,古人“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而到后世则“雕篆相夸,组绘相侈,苟以哗众取宠而不适于用,此文之弊也”。他对杜甫诗歌尤为推崇,《韩愈论》以为:“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所不及焉。”

秦观存赋不多,但质量较高。他应进士试所作的以“汾阳征虏,压以至诚”为韵的《郭子仪单骑见虏赋》(其赋均见卷一)写郭子仪单骑见虏退敌,为历代论赋者所激赏,孙奕称其“押险韵而意全若此,乃为尽善”。杨慎《升庵集》卷五三《秦少游单骑见虏赋》云:“《单骑见虏赋》,秦少游场屋程试文也,……此即一篇史断,今人程试之文,能有几此者乎?”李调元《赋话》卷五云:“宋秦观《郭子仪单骑见虏赋》……叙事工整,竖义透快,兼能摹写一时情景,以此步武坡公,殆有过之无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