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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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25)

《本事词》卷上谓:“姑溪有旧欢寄龙团而乞词,因赋《满庭芳》以答之。”从词的内容看,确实是一首答“旧欢”之作。“春风十里扬州路,谩却珠帘总不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词一开头,就隐括杜牧《赠别》、《遣怀》中的诗句,表明自己连梦中都时时记起这位寄龙团的青楼旧人。“月斜”四句补足“梦中还是扬州”,进一步写当年歌楼醉酒、砑绫赋诗的风流盛况。末三句写“仙源路隔”,再也见不到“旧欢”了,“空自泛鱼舟”,特别是“空自”二字,抒发了无限的惆怅之情。下阕前六句写“旧欢”寄来龙团并殷勤问他滞留何处,表现了“旧欢”对他的深情、关切。“应念”以下是他的回答,他像司马相如赋罢《长门赋》,消渴之疾越来越重,境况越来越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唯一希望的是故地重游,再睹“金扉玉榜”。而结以问句,表明他自己也不知故地重游在何时,进一步增强了感伤色彩。另一首《满庭芳》是中秋怀“旧欢”:“佳人还忆否?年年此际,相见方难。漫红绫偷寄,孤被添寒。何事佳期再睹,翻怅望重叠关山。归来呵,休教独自,肠断对团圆?”《水龙吟》咏中秋月明云:“银潢半掩,秋毫欲数,分明不夜。”《玉蝴蝶》怀念友人:“别来几日,信沉鱼鸟,情满关山。”李之仪词长调虽不多,却颇似柳永词,题材广泛,铺叙展衍,情致缠绵。

《姑溪词》的绝大部分是中调、小令,词的内容也与《花间集》一样,以言情为主,但风格却自成面目。李之仪是一位情种,在定州幕府曾爱上营妓董九,而在当涂又爱上了歌妓杨姝。正如《本事词》卷上所说:“李端叔谪居当涂,即家焉,自号姑溪居士,山谷(黄庭坚)守太平时,偕游石洞,听杨姝弹《履霜操》,和山谷韵赠之。……后又有《清平乐》、《浣溪沙》之赠,想此老亦不能忘情于是姬也。”这里所说的“和山谷韵”,指《好事近》词:“相见两无言,愁恨又还千叠。别有恼人深处,在懵腾双睫。七弦虽妙不须弹,惟愿醉香颊。只恐近来情绪,似风前秋叶。”他“近来情绪”很不好,因为他刚到当涂贬所,故以“醉香颊”排遣。《清平乐·听杨姝琴》称她为仙友:“殷勤仙友,劝我千钟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浣溪沙·为杨姝作》称她为云外侣:“道骨仙风云外侣,烟鬟雾鬓月边人。何妨沉醉到黄昏。”他对杨姝确实一往情深,后来为她除名勒停,也毫不后悔。

他还有一篇备受称颂的《卜算子》特别值得一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这完全是一种民歌体,以质朴的语言,往复的句式,抒发出真挚感人的恋情。毛晋《姑溪词跋》云:“《姑溪词》多次韵、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如“鸳衾半拥空床月”;又如“步懒恰寻床,卧看游丝到地长”;又如“时时漫手心头熨,受尽无人知处凉”,置之《片玉》、《漱玉集》中,莫能伯仲。”《四库全书总目·姑溪词提要》认为毛晋所举,“不足尽之仪所长,则之仪之佳处,晋亦未能深知之也。”《姑溪词》佳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举不胜举。但毛晋所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确实是对《姑溪词》特征的简明而又准确的概括。

李之仪长于短章,诗以绝句为优,词以小令为工,而文也以信笔抒意、寥寥数语的手简、题跋为妙。《宋史·李之仪传》云:

“之仪能为文,尤工尺读,(苏)轼谓入刀笔三昧。”《四库全书总目·姑溪居士文集提要》云:“王明清《挥麈后录》称其尺牍最高,然他作亦皆神锋俊逸,往往具苏轼之一体。”具苏轼哪一体呢?

李之仪长于苏轼的“小文小说”。他有洋洋五千言的宏文,如《范忠宣公行状》,但他的绝大部分文章都以短小精悍为特征。

李之仪仅存小赋两篇,而两篇的风格迥异。前集卷一的《闲居赋》是散体赋,是宋代典型的文赋。在这篇赋里,他歌颂真闲居,指斥假闲居。他说,有些闲居者是故作闲居的样子而“盗有其名”,“迹虽是而心不在”。潘岳作《闲居赋》,“名则是也,而心则不闲矣”。陶渊明作《归去来辞》,“似无顷刻之休息,而超然自放于造物之外,陶然自得于言意之表,不闲而得闲居之乐”,这才是真正的闲居。闲不闲是次要的,乐不乐是关键。孔子居乡党,累累然如丧家之狗,虽闲而足以言乐。借闲居以沽名钓誉,“杜门却扫,而闾里坐视其左右;动容变色,而肉食(指官府)率怀其可畏”,这种人连潘岳都不如,是“潘岳之罪人”。这篇《闲居赋》并未描写闲居之乐,而是论何谓闲居,何谓闲居之乐,可说是以论为赋,与一般赋的写法大不一样。《后集》卷一的《梦游览辉亭赋》,则以描写为主,首写昔游览辉亭:“霜下木落,天宇澄澈。日欲倾颓,蝉方凄咽。姑溪居士杖竹步屦,临阶之绝。”次写现在无法再游,只好步于月庭,而览辉亭的景物却不断袭来,“兹欲遣而不暇,盖百纠而千结”。大概是日有所思,就夜有所梦吧,当他解衣就枕以后,似乎真的来到了览辉亭:“红舒绿卷,兰郁射薰。更笑语于鸳燕,袭环佩于烟云。”当梦游正酣之时,却被晨鸡惊醒:

“顾倚玉之未及,俄司晨之遽闻。”通篇句式整齐,四六相间,音韵铿锵,文采烂然,完全是传统抒情小赋的写法。

北宋古文运动以后,散文已占优势,但表启仍多用四六文。

李之仪所作表启不多。《代范忠宣公(纯仁)遗表》(卷一三)是一篇名作,前半回顾范一生所作所为以明心迹,叙及晚年谪居岭南云:“万里风涛,仅脱江鱼之腹;三年瘴疠,几从山鬼之游。”后半言政,主张绝朋党、察邪正、尽人才、厚风俗、勿议边事、勿逐言臣,辨高太后之诬,宽流人之罪,可说是一篇针对时弊的施政纲领。特别是“若宣仁(高太后)之诬谤未明,致保佑之忧勤未显,本权臣务快其私忿,非泰陵(哲宗)实谓之当然”数语,大大刺痛了新党,并因此而废弃终身。他的其他一些四六文也与本文类似,用典较少,明白晓畅,直抒胸臆,文情并茂,如《又谢仲辉启》(卷一五)叙其谪居当涂说:“自触骇机,上蒙恩贷。迁之善地,假以余生。方逮系之初,骇闻中外;及既行之后,孰不嗟叹!方辞缧绁之艰,遽览溪山之胜。实畴昔愿到而不可得,岂羁累所在而辄见投?”对政敌的迫害,表示了高度的轻蔑。

李之仪的杂记文不多,以《吴思道藏海斋记》(卷三六)和《张氏壁记》(卷一七)较有特色。苏轼《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卷四)诗云:“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吴可任职秘阁,寓京累年,据苏轼诗意,名其所居斋为藏海斋。李之仪认为,隐居不仅指岩居穴处,与猿鸟居、与麋麂游的人,只要“利害不藏于中,纷华不役于外,谓我牛则与之为牛,谓我马则与之为马,随所遇而安,因所得而胜”,那么,即使“峨冠垂带,从容廉陛之间者”,也同样是隐者。他认为吴可正是这样的人,他从京城归来,“余察其颜色,观其词气,迨不类处严禁而寓繁会者”。宋人以论为记,本文也以议论为主,充分阐明了“隐无不可也,能定则能隐”的思想。《张氏壁记》,记叙一个荒诞的故事:有人为其外貌不扬而苦恼,一异人让他饮了瓢中液,很快失去知觉。异人以刀支解其骨肉,重新塑成一个美丈夫。敲敲牙,喷口水,他就醒过来了,异人却不见了。麻醉术在中国古已有之,但把一个人剁成肉泥,重塑一个,显然荒诞不经。而文笔生动,叙事简洁,可作传奇读。

李之仪文共四十三卷,书简竟占二十一卷,几占一半,这是其他宋人别集所少见的。他的书简的突出特点,就是拉杂书事,信笔书意,而又行文曲折,婉转多姿。如卷一八《与苏黄门子由手简》云:“久不获修记师门”,先对久未通信表示歉意;“虽在穷途,然窃借余光,不忘自振”,“在穷途”是委婉解释无心写信的原因,但重点却摆在不忘借余光以自振;“惟是耳壅目枯,求一毫发洗濯增新,无复可得”,这是申说身处穷途;“以故系咏拳拳不忘鉴寐”,仍落到虽未写信而未忘师门;“秋深江上犹有暑气,不审燕居却扫,尊体动止何似?恭惟神听冥符,日有胜趣”,这是书简中的问安套话,但由于是在“秋深江上犹有暑气”之后说的,紧扣苏辙再谪筠州(今江西高安)而言,不但不觉得是套话,反而倍感亲切;“万事既不复经意,则御风忌气,遂与造物者游矣”,苏辙在朝,身居副相,日理万机,现在谪居江上,不再理事,遂得解脱,暗含宽慰之意,而又不露痕迹;“不腆一介,尚冀投老余息,犹及款侍。不胜系吝之私,更祈加爱”,最后以希望将来能再见面并希望苏辙更加爱惜自己作结。他的多数书简都具有这种行文婉转的特征,这是写给“师门”的,写给平辈的就更加随便一些,如《与米元章手简》(卷二一),先以称美垫底:“末路间关,独得于公为多”;埋怨米芾不通讯问:“不谓一别,便不蒙寸纸,则平日眷眷,殆将委如草莽耶,抑将有待于我而然也?”又引曾子鲁书进一步表示对米的仰慕:“近见子鲁曾公书,道公学问高明,政事亹亹,挽之不断,企仰何及”;又云:“连漪古郡,距我松楸才一水,风化渐渍,我亦公桑梓之民也。未能辈父老申敬麾下,可胜耿耿!”时米芾知涟水军(今江苏涟水),与他父祖辈居住卜葬的楚州(今江苏淮安)仅隔一淮水,故戏称“我亦公桑梓之民”,当“申敬麾下”,不是老朋友,是不会这样说的。最后仍以盼其来信作结:“或未见忘,时赐书教。”其他文章若言及中间两层,就叫节外生枝,而书信可以信笔书事。

鲁迅《当代文人尺牍钞序》说:尺牍“究竟较近于真实,所以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李之仪的书简也是这样,例如他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感慨,其《与赵仲强兄弟手简》(卷二五)就比他的任何诗、词、文都更鲜明:“衰暮沦落,如在井中,奄奄未绝,时于缺甃间望见青天白日,心知其然,而无一援之而出者!……十年飘泊,亲戚朋友号畴昔之厚者,或近在咫尺,或便道吾庐,尺纸之不通,与来略叙寒温,既见而不情之语如涌至,掉臂而不顾者,往往而然!”

这是多么冷酷的世道人心,见其奄奄一息于井中,而无一救之者!亲朋近在咫尺却不通书问,顺道来访也只说今天天气好好好,而更多的则是掉头不顾。

李之仪的序跋文也很有名,前人曾把他的五卷题跋(卷三八至卷四二)和一卷杂书(卷一七)单刻行世,名曰《姑溪题跋》。他的题跋除具有丰富的美学思想外,还有一些题跋可作传记文学读,因为题跋往往要介绍作者。《跋石曼卿二疏诗》(卷四○)云:

“曼卿跌荡不羁,剧饮尚气节。”然后举了三件事:虽任职秘阁,而浮沉里巷间,“见者如遇于烟云中”;与人在酒楼剧饮,终席不交一语,“至今指其地为神仙所降”;醉卧大庆殿庑,卫士呵问,知其为曼卿,皆以手加额,嗟恻而去。仅此三事就把这位不拘小节的豪士刻画得活灵活现,把它与《宋史·石延年传》并读,工拙自别。这是写一位诗人,而《跋慎伯符书》(卷四一)则刻画了一位狂放不羁的书法家。他幅巾芒鞋见山阳令元积中,元盛服接待,不见其他宾客,放下手中事务,专门来陪慎饮酒。而慎“了不与酬对,酒尽,翻然引去”。李之仪少时往见慎,慎第二天回访,“索酒满引,挥满壁而去”。王积中作新桥,请慎书记,州人以百金为谢,他“怒目叱去,清晨拏小舟径归”。作者最后感慨道:“呜呼,世岂复有斯人哉!”抒发了对这位豪士的崇敬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