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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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权知贡举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3)

最后作者提出了要“又纵”、“又来”才能算“恩德之致”,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故不可为常法,主张治国须“本于人情”,“不逆情以干誉”:“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王构云:“结,文字须要精神,不要闲言语。……欧公《纵囚论》结“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皆此法也。”黄震亦称“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为“至论”。孙琮论此文起结及通篇结构云:“古人作文,有用宽衍之笔,有用严紧之笔。如此文,纯是严紧。一起劈立二句,断定一篇主意;随即分写两段,紧紧扣住;然后入纵囚一事,又紧紧点合,止将“不近人情”一句断煞。字仅及百,大意已尽,何等斩截,何等坚劲!

下又再起一波,断其不是施恩德与知信义。末复设为戏论,缴收“不近人情”,又反复写得严紧。尤妙在一起二句,陡然而下;一结二句,陡然而住。如此笔力,如刀斧斫截,快利无双。”金人瑞《评注才子古文》卷一二亦以为:“此论有刀斧气,横斫竖斫,略无少恕。读之,增人气力。”

《伶官传序》也是一篇极富抒情色彩的议论文。开篇数句已概括出全篇论盛衰得失之意:“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接着叙事:“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后为议论,对庄宗先扬而后抑:“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此为扬。“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然后进一步论庄宗盛衰得失之因:“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历代统治者当书之座右。

欧阳修的杂记、传记散文,大都以行文婉转、感情真挚着称,如《醉翁亭记》(卷三九)首先铺叙山、泉、亭、建亭者、名亭者:“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邪也。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九评此段云:“文中之画。昔人读此文谓如幽泉邃石,入一层才见一层,路不穷,兴亦不穷,读已,令人神骨翛然长往矣,此是文章中洞天也。”李腾芳《文字法三十五则》评此段云:“读欧公《醉翁亭记》,前面说山,说泉,说亭,说作亭人,说酒,说醉翁,都说了却,后面还有许多,如何下处?你看他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粘出吃酒,带下山水,立地便过,不用动掉。譬如左鼻子气过于右鼻子,不消过文传送,妙绝古今。”又称其“有亭翼然”云:“一“翼”字将亭之情、亭之景、亭之形象俱写出,如在目前,可谓妙绝矣。”接着铺叙朝暮、四时之景:“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楼昉《崇古文诀》卷一八称“此文所谓笔端有画,又如累叠阶级,一层高一层,逐旋上去都不觉”,主要指这一段。第三段写滁人游、太守宴:“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末以罢宴而归作结:“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三孙琮评此文结构云:“此篇逐段记去,绝似一篇散漫文字。及细细读之,实是一篇纪律文字。若作散漫文字看,不过逐层排列数十段,有何章法?若作纪律文字看,则处处自有收束,却是步伐严整。如一起记山、记泉、记亭、记人,数段极为散漫,今却于名亭之下自注自解,一反一复,作一收束。中幅记朝暮、记四时,又为散漫,于是将四时朝暮总结一笔,又作一收束。

后幅记游、记宴、记欢、记醉、记人归、记鸟乐,数段又极散漫,于是从禽鸟卷到人,从人卷到太守,又作一收束。看他一篇散漫文字,却得三处收束,便是一篇纪律文字,细读当自得之。”过珙《古文评注》卷八评云:“从滁出山,从山出泉,从泉出亭,从亭出人,从人出名,一层一层复一层,如累叠阶级,逐级上去,节脉相生,妙矣。尤妙在“醉翁之意不在酒”及“太守之乐其乐”两段,无限乐民之乐意隐见言外。若止认作风月文章,便失千里。”

全文是用赋的铺陈排比手法撰记,朱弁云:“《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宋子京(祁)得其本,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亦云:“欧公《醉翁亭记》,步骤类《阿房宫赋》。”陈鹄云:“少游(秦观)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余谓文忠公此记之作,语意新奇,一时脍炙人口,莫不传诵,盖用杜牧《阿房(宫)赋》体游戏于文者也,但以记号醉翁之故耳。……不然,公岂不知记体?”方苞云:“欧公此篇以赋体为文,其用“若夫”、“至于”、“已而”等字,则又兼用六朝小赋局段套头矣。然粗心人却被他当面瞒过。”宋祁、秦观、张表臣、方苞都指出了此文以赋为记的特点。以游戏之笔抒发与民同乐的喜悦之情是此文特点,苏轼《记欧阳论退之文》(卷六六)云:“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又不以为奇特也。”黄震《黄氏日钞》卷六一亦谓此乃“以文为戏者也”。

洪迈《容斋五笔》卷八云:“欧阳公《醉翁亭记》、东坡公《酒经》,皆以“也”字为绝句。”在欧之前,已有《周易》、《公羊传》、《谷梁传》,《庄子》、韩愈、柳开、钱公辅、苏洵都曾这样用过,但欧阳修用来一气呵成,正如陈模所说:“欧阳《醉翁亭记》“也”字深得其体,虽只是叠“也”字,却落落地一气相属,不觉藏得许多功夫。”文中不宜多用虚词,费衮云:“文字中用语助太多,或令文气卑弱。……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后欧阳公作《醉翁亭记》继之,又特尽纡徐不迫之态。二公固以为游戏,然非大手笔不能也。”连用二十余个“也”字结句,有助于表现出一种“纡徐不迫之态”。欧阳修的《王彦章画像记》、《有美堂记》、《相州昼锦堂记》、《岘山亭记》诸篇,也有这种“纡徐不迫”的特点。

姚鼐《古文辞类纂》引刘才甫语云:“古之为达官名人者,史官识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指韩愈《圬者王承福传》)、《种树》(指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之流而已。”史官所作传,即纪传体史书中的世家、列传,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就像司马迁的《史记》一样,不少篇章堪称传记文学,如《新五代史》卷一四《皇后刘氏传》、卷三二《死节传》与卷三八的《宦者传》中的《张承业传》。

《皇后刘氏传》极写庄宗刘皇后的阴狠险毒。她出身甚微:

“后父刘叟,黄须,善医卜,自号刘山人。后生五六岁,晋王攻魏,掠成安,裨将袁建丰得后,纳之晋宫。贞简太后教以歌舞。既笄,甚有色,庄宗见而悦之。庄宗已为晋王,太后幸其宫,置酒为寿,自起歌舞,太后欢甚,命刘氏吹笙佐酒。酒罢去,留刘氏以赐庄宗。”因其生子,得庄宗专宠:“刘氏生子继岌,庄宗以为类己,爱之,由是刘氏宠益专,自下魏博,战河上十余年,独以刘氏从。

刘氏多智,善迎意承旨,其他嫔御莫得进见。”因其生父低微,竟不认父并笞其父:“其父闻刘氏已贵,诣魏宫上谒。庄宗召袁建丰问之,建丰曰:“臣始得刘氏于成安北坞时,有黄须丈人护之。”

及出刘叟示建丰,建丰曰:“是也。”然刘氏方与诸夫人争宠,以门望相高,因大怒曰:“妾去乡时,妾父不幸死于乱兵,妾时环尸恸哭而去。此田舍翁安得至此!”因命笞刘叟于宫门。”她控制朝政,“交通藩镇”,“擅宠黩货”:“庄宗自灭梁,志意骄怠,宦官、伶人乱政,后特用事于中。自以出于低微,逾次得立(为后),以为佛力。又好聚敛,分遣人为商贾,至于市肆之间,薪刍果茹,皆称中宫所卖。四方贡献必分为二,一以上天子,一以入中宫,宫中货贿山积。”她又计逐庄宗爱姬:“庄宗有爱姬,甚有色而生子,后心患之。庄宗燕居宫中,元行钦侍侧,庄宗问曰:“尔新丧妇,其复娶乎?吾助你聘。”后指爱姬请曰:“帝怜行钦,何不赐之?”庄宗不得已,阳诺之。后趣行钦拜谢,行钦再拜,起顾爱姬,肩舆已出宫矣。”她对庄宗实际没有感情,而与他人淫乱:“郭从谦反,庄宗中流矢,伤甚,卧绛霄殿廊下,渴欲得饮,后命宦官进飧酪,不自省视。”庄宗崩,后在赴太原途中,又“与(李)存渥奸”。明宗立,被赐死,才结束了她罪恶的一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六三评云:“刘皇后起自侧微,擅宠黩货,因而浊乱宫中,军士分崩,以至君上身弑国亡。摹写种种生色,不让太史公《吕后纪》及《外戚》诸传。”

《死节传》为合传,其序云:“语曰:“世乱识忠臣。”诚哉,五代之际不可谓无人,吾得全节之士三人焉,作《死节传》。”所传三人为王彦章、裴约、刘仁赡。王彦章为梁将,骁勇善战,持铁枪,军中称王铁枪。晋军破澶州,掳彦章妻、子,遣使招彦章,彦章斩其使以绝其招降。后为唐庄宗所擒,庄宗爱其骁勇,欲活之,彦章谢曰:“臣与陛下血战数十年,今兵败力穷,不死何待?且臣受梁恩,非死不能报,岂有朝事梁而暮事晋,生何面目见天下人乎?”

裴约为后唐泽州刺史。李继韬以潞州留后叛唐降梁,攻泽州。

裴约召其州人泣而喻曰:“吾能死于此,不能从以归梁也。”众皆感泣。后被杀。刘仁赡为南唐寿州节度使。周世宗攻之不能下,李璟兵败,奉表称臣,仁赡独坚守。仁赡子谋出降,立命斩之。士卒皆泣,愿以死守。后病死,周世宗曰:“刘仁赡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可比?”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六九评云:“览欧阳公所次《死节传》,王彦章、裴约及刘仁赡,尤为呜咽,或欲泣下。盖三人者,天之间气(间世而出,上应星象的英雄豪杰之气)所生,非五代兵戈晦冥之际所能没者。而欧阳公点缀情事,当为千古绝调,即如《史记》、《汉书》,恐多不逮。”

《宦官传》序云:“自古宦、女之祸多矣。”但却为我们记述了一位堪称忠义的宦官张承业。晋王病危,以唐庄宗托付给承业,承业亦尽心不懈,“成庄宗之业者,承业之功为多”。庄宗欲赏伶人,承业拒不给钱,曰:“国家钱,非臣所得私也。……臣老敕吏,非为子孙计,惜此库钱,佐王成霸业尔。若欲用之,何必问臣。

财尽兵散,岂独臣受祸也?”庄宗怒,叫取剑,承业曰:“臣受先王顾托之命,誓雪国家之仇。今为王惜库物而死,死不愧于先王矣。”最后由于太后干预得免。庄宗欲即皇帝位,承业又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