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体面的公民来说,带着这些东西穿过昏暗的、雾气笼罩的街道,真是妙不可言。我谨慎地把它们裹在大衣内通过这些街道。在这家豪华的意大利餐馆里,我的朋友就坐在门口附近的一张小圆桌旁。
“你吃过东西没有?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和柑桔酒吧。试一试饭店老板的雪茄吧。这种雪茄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有毒。你带工具来没有?”
“在这儿,在我的大衣里。”
“好极了。让我把做过的事和根据迹象我们将要做的事,简洁地给你讲一讲吧。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了,华生,那个青年人的尸体是放置在车顶上的。当我肯定尸体是从车顶上而不是从车厢里摔下去的这一事实时,这就已经很清楚了。”
“难道不可能是从桥上掉下去的吗?”
“依我看不可能。如果你去检查车顶,你将会发现它略微有点拱起,并且四周没有栏杆。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年轻的加多甘·威斯特是被放上去的。”
“他怎么会被放在那儿呢?”
“这就是我们必须解答的问题。只有一种可能的方式。你知道地铁在西区①某几处是没有隧道的。我模糊记得,有一次我坐地铁,偶然看见外面的窗口就在我的头顶上方。现在假定有一列火车停在这样的窗口下面,把一具尸体放置到列车顶上会有任何困难吗?”
“这看来太不可能了。”
“我们必须相信那句古老的格言:当别的一切可能性都已行不通时,那么剩下的一定就是真的,不管它是多么不可能。这里,别的一切可能性都已告吹。当我发现那个刚刚离开伦敦的首要国际特务就住在紧靠地铁的一个房子里时,我真是高兴不已,因为我居然看到你对我突如其来的鲁莽举动感到有些惊诧。”
“啊,是这样吗?”
“是呀,是这样的。雨果·奥伯斯坦先生,就是住在考菲尔德 13 号的那个人,他已经成为了我的目标。我在格劳塞斯特路开始工作。站里有一位公务员对我帮助很大。他陪我沿着铁路走去,并使我得以弄清楚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楼窗户是向着铁路开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那里是主干线之一的交叉点,地铁列车经常要在那个地点停靠几分钟。”
“好极了,福尔摩斯!你做对了!”
“只能说迄今为止——迄今为止,华生,我们前进了,但目的地还很遥远。好了,查看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面,我又去看了前面,确实查明了那只①指伦敦西区,富人聚居的地方。——译注。
鸟已经飞走了。这是一座相当大的住宅,里面没有陈设,根据我的判断,他是住在上面一层的房间里。奥伯斯坦与唯一的一个随从住在一起,此人可能是他的心腹同伙。我们必须记住,奥伯斯坦已经到欧洲大陆去交易他的赃物去了,他还没有任何逃走的想法,因为他没有理由害怕逮捕,也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以业余工作者的身分去搜查他的住所。但这恰恰是我们要做的事。”
“难道我们不能要一张传票,按照法律程序来办吗?”
“证据太少了。”
“我们还要干什么呢?”
“我们不知道他屋子里有没有信件。”
“我不喜欢这样,福尔摩斯。”
“我亲爱的伙伴,你在街上放哨。我去干这种犯法的事。现在不是考虑小节的时候。想一想迈克洛夫特的信件,想一想海军部,想一想内阁,想一想那些在等待消息的尊贵人士吧。我们不能不去呀。”
作为回答,我从桌旁站了起来。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我们不能不去。”
他跳了起来,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你最终是不会退缩的,”他说道。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闪烁着近乎温柔的目光,以前我从未曾见过。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常态,老练严肃,讲究实际。
“有将近半英里路,但用不着着急。让我们走着去,”他说,“我希望你别把工具掉出来。把你当作嫌疑犯抓起来,那可就闯了祸啦。”
考菲尔德这一排房子都有扁平的柱子和门廊,是维多利亚中期的出色建筑,它坐落在伦敦西区。隔壁一家,好像是孩子们在聚会,夜色中传过来孩子们快乐的呼喊声和叮咚的钢琴声。四周的浓雾以它友好的雾障把我们遮蔽起来。福尔摩斯把他的提灯点亮,让灯光照在那扇厚实的大门上。
“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说,“门肯定是闩上了,并且上了锁,我们最好是到地下室上的空地去。那一头有一个极好的拱道,以防万一闯来一位过分热心的警察。你帮我一下,华生,我会同样帮助你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来到了地下室的门道。我们刚一接近暗处,就听见雾中有警察的脚步声从我们顶上传过来。等到那有节奏的轻盈的脚步声从远处消失后,福尔摩斯就开始撬地下室的门。我看见他猫着腰使劲地撬着,忽听咔嚓一声,门打开了。我们跳进黑魆魆的过道,回身把地下室的门关上。
福尔摩斯在前面引路,我跟着他东拐西转,走上了没有铺地毯的楼梯。他那盏发出黄光的扇形小灯照向一个低矮的窗子。
“我们到了,华生——这肯定是那一个窗口。”他把窗户打开,此时,一阵低沉刺耳的吱吱声,逐渐变成了轰隆隆的巨响,一列火车在黑暗中飞驰而过。福尔摩斯用灯沿着窗沿扫照过去。窗台上积满了来往机车开过时留下的厚厚的一层煤灰,但有几处的煤灰已被抹擦过。
“你能够看见他们放尸体的地方了吧。喂,华生!这是什么?毫无疑问,这是血迹。”他指着木制窗框上的一片已褪色的痕迹,“这里,楼梯石上也有。证据已经完备了。让我们在这里等着看列车停下吧。”
我们没有等待多久。像往常一样,下一趟列车穿过隧道呼啸而来,到了隧道外面就慢了下来,然后听到刹车声吱吱作响,列车正好停在我们下面。
车厢离窗台还不足四英尺。福尔摩斯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看法已经得到了证实,”他说,“你有什么看法,华生?”
“一件杰作,你从没有达到过如此伟大的高度。”
“这一点我不同意。当我产生尸体是放在车顶上的这一想法的时候,当然这一想法并不太深奥,其余的一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果不是因为案情重大,关于这一点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们的面前仍有许多困难。但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发现一些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
我们登上厨房的楼梯,走进二楼的一套房间。一间是餐厅,没有几件家具,也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第二间是卧房,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最后留下的一间看来比较有希望,于是我的同伴停下来,进行了系统的检查。这个房间里到处是书籍和报纸,很明显曾当作书房用过。福尔摩斯迅捷而有条不紊地把每一个抽屉,每一个小柜里面装的东西逐一翻看,但看来没有成功的希望,因为他的脸仍旧紧绷着。过了一个小时,他的工作与我们启程时相比没有更多的进展。
“这只狡诈的狗把他的踪迹掩盖起来了,”他说,“他没有留下任何使他落入法网的东西。他认为危险的信件要么销毁了,要么就转移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是一只装现金的小铁盒子,放在写字台上。福尔摩斯用凿子把它撬开。
几卷纸放在里面,纸上面是些图案和计算数字,它们涉及的是什么,没有任何条据来说明。反复出现的字眼是“水压”、“每平方英寸压力”等,这些都说明与潜水艇可能有关系。福尔摩斯极不耐烦地把它们扔在一边。匣子里剩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一个信封和几张报纸的碎片。他取出来把它们放在桌上,我一看到他那急切的脸色,就立刻知道他的希望之星已经升起来了。
“这是什么,华生?嗯?这是什么?报纸的广告登载有一系列信息。从印刷和纸张看,是《每日电讯报》的寻人启事栏。登在报纸右上端的一角。
没有日期——但信息本身自有编排。这一定是开头一段:
希尽快听到消息。条件已谈妥。按名片地址详告。
皮尔罗特
“接下来是:
太复杂,不便言说。需作详尽报告。货物交付时即给东西。
皮尔罗特
“第三则是
情况紧急。必须收回要价,除非合同已签。希望来信约定,广告为凭。
皮尔罗特
“最后一则是:
星期一晚上九点后。敲门两声。都是自己人。不要过于疑虑。交货后即付硬币。
皮尔罗特
“是一个非常完整的记录,华生!假如我们能从另一端找到这个人就好了!”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并用手指敲打着桌子。最后他一跃而起。
“啊,或许并不怎么困难。这里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华生。我想我们还是去请《每日电讯报》帮帮忙,然后再结束我们这一天的辛苦工作吧。”
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和雷斯垂德在第二天早餐后如约前来,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我们前一天的工作给他们讲述了一遍。这位职业警官对我们坦白的夜窃行为摇头反对。
“我们警察是不能做这种事情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难怪你取得了我们无法取得的成就哩。不过以后你会走得更远,你会发现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是在自寻麻烦。”
“为了英国、为了家庭和美好——呃,华生?我甘当国家祭坛上的牺牲者。但你又是怎么看的呢,迈克洛夫特?”
“好极了,歇洛克!太令人钦佩了!但你打算如何加以利用呢?”
福尔摩斯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每日电讯报》。
“你看见皮尔罗特今天的广告没有?”
“什么?又有一则广告?”
“是的,在这里:
今晚。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两声敲门。极为重要。与你本人安全攸关。
皮尔罗特”
“真的!”雷斯垂德叫道,“假如他回话,我们就捉住他了!”
“刚开始时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如果你们两位方便的话,八点钟左右请跟我们一起到考菲尔德花园去走一趟,我们或许会得到进一步的解答。”
歇洛克·福尔摩斯最不平常的特点是,他有能力使他的大脑暂时停止活动。并在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一时难有收效的时候,把一切心思都转移到轻松的事情上去。我记得,在那难忘的一整天里,他都在专心致志地撰写关于拉苏斯①的和音赞美诗的专题文章。至于我自己,我没有那种超凡脱俗的本领,所以,那一天简直像是漫无尽头,这个问题对我们国家关系之重要,最高当局的悬念,我们试图进行的实验的直截了当的性质——都搅和在一起,刺激着我的神经。直到吃了一顿轻松的午餐,我们终于上路去探险后,我才感到宽慰。雷斯垂德和迈克洛夫特如约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外面与我们会晤。前天晚上我们已经把奥伯斯坦的地下室门撬开,并一直让它开在那里,但由于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愤慨地拒绝——他绝对不爬栏杆——我只好进去把大厅正门打开。在大约九点钟,我们都已经坐在书房里耐心地等候着我们的客人了。
一小时接一个小时地过去了。十一点钟敲过了,大教堂里有节奏的钟声看来在为我们所抱的希望大唱哀调。雷斯垂德和迈克洛夫特坐在那里烦躁不安,每分钟都要看两次他们的手表。福尔摩斯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响,他的眼睛半闭着,但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在警觉着。他猛然转过抬起的头。
“他来了,”他说。
①比利时作曲家。——译注。
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经过门前,然后又走了回来。我们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接着是门环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福尔摩斯站起来,给我们做了个手势,叫我们仍留在原处不动。大厅里的煤气灯只发出一丁点光亮。他打开外屋的门。当一个黑影偷偷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把门关上了。“这边来!”
我们听见他说。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客人就站在我们面前。福尔摩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当这个人惊叫着转身要跑时,福尔摩斯抓住了他的衣领,并把他扔回了屋里。还没等我们的囚徒从惊慌中缓过神来,门已经关上,福尔摩斯背靠门站着。这个人瞪着眼睛对他上下左右打量着,终于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失去知觉了。在惊慌失措之中,他的宽檐帽从头上掉了下来,他的领带从唇边开始滑开,露出的是留着长长的浅色胡子、清秀英俊的瓦伦丁·瓦尔特上校的脸。
福尔摩斯惊讶地嘘了一声。
“这次你们可以说我是一只蠢驴,华生,”他说,“这不是我要找的那只鸟。”
“他是谁?”迈克洛夫特急切地问道。
“这是潜水艇局局长,已故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没错,没错,我已看见底牌了。他会来的。我想你们最好是让我来查问。”
我们把这个瘫软成一团的家伙搬到沙发上。这时,我们的囚徒坐了起来,面带惊恐的神色环视了一遍,又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他不相信自己的知觉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我到这里来是会奥伯斯坦先生的。”
“一切都已清楚了,瓦尔特上校,”福尔摩斯说,“一位英国绅士居然干出这种事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你与奥伯斯坦的交往和关系,你与加多甘·威斯特死亡的有关情况我们也掌握了。我只能劝你不要放过我们给予你的一点信任,你必须坦白和悔过,因为仍有某些细节,我们只能从你的口里才能了解到。”
这个家伙叹了口气,用双手蒙住脸。我们等待着,但他仍默不作声。
“我可以向你明说,”福尔摩斯说,“每一个关键的情节我们都已弄清。
我们知道你很拮据,急需钱用,你仿配了你哥哥掌管的钥匙,你与奥伯斯坦接上了关系,他通过《每日电讯报》的广告栏目给你回信。我们已经知道是你在星期一晚上冒着浓雾到办公室去的,不过,你被年轻的加多甘·威斯特看见了,并被他跟踪着。加多甘·威斯特或许早有明显的理由怀疑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