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为亡灵弹奏玛祖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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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2)

在人物的刻画上,他适当地运用了盛行于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给作品蒙上了一层神奇色彩,例如写卡罗波人额头上长有一块猪皮样的印记,古欣德人巴尔多梅罗额头上生有一块会突出各种鲜艳色彩的星形斑痕……这完全改变了塞拉在他过去的小说中常用的客观描摹的手法,而多少糅进了作家的主观色彩,因为对卡罗波人流露出厌恶的情绪,而对巴尔多梅罗则倾注了钦佩和同情,这是显而易见的。

在《为亡灵弹奏玛祖卡》中,象征主义手法运用得比较成功的当首推贯穿全书始终的关于雨的描写。那是一种牛毛细雨,它连绵不断,无始无终,下得人们失去了耐心,甚至失去了脾性,使得人无可奈何,逆来顺受,完全“磨”没了棱角,变得混混沌沌,碌碌无为……作家在这里岂不是向读者暗示,在长期落后、愚昧、封闭的社会禁锢下人性扭曲的缘由?作家在这里岂不是告诫人们,生活在这样恶浊的环境里,不但不能自我拯救,不能自拔,反而会自取灭亡,越陷越深?

积极参与作品中人物的活动,是塞拉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作家在网罗人事、编织情节时,往往亲临其间,成为众多人物中的一个角色。但是,作家的出场,常常是有目的性、选择性的,塞拉显然愿意和他笔下倾注同情的人物往来。这点,在《为亡灵弹奏玛祖卡》中体现得尤为显著。塞拉在这部作品中被人们视为可信赖的人物,所以,巴尔多梅罗的母亲阿德加一有机会便与他对话,吐露心事,倾诉不幸。在以往的小说中,作家用第一人称笔法把自己融入角色的例子,似乎并不少见;然而像塞拉这样在客观的描写中揉进自己的写法,倒还不多见。

总之,这是一部手法细腻、剪裁适当的作品,当然,小说中仍然有些许履历表式的人物介绍和不太必要的性描写,但毕竟瑕不掩瑜,相信读者自会有公允的评价。

塞拉的其他中长篇小说还有:《憩阁疗养院》(1943),《小癞子新传》(1944),《考德威尔太太和儿子谈心》(1953),《圣卡米洛,1936》(1969),《寻找阴暗面的职业,5》(1973)等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圣卡米洛,1936》。这部小说实际上是对西班牙内战的反思。故事集中于1936年7月18日前后展开。作家运用主人公的长篇内心独白,即故事叙述者面对镜中的我,以第二人称“你”向自己发问,追究谁是挑起这场内战亦即所谓“杀戮”的肇事者。作家得出的结论是:“……所有的人……我们都是内战责任的承担者。”

总之,中长篇小说是塞拉文学创作领域中的强项,其特点就是革新意识强烈,多变而又有所开创。

为亡灵弹奏玛祖卡塞拉还著有《飘过的那几朵云彩》(1945)、《风磨》(1955)、《十一个有关足球的故事》(1963)等多部短篇小说集。这些短篇描述了西班牙战后“饥饿的年代”里首都马德里的小市民生活,除了揭露小市民的庸俗、狭隘、投机和彼此之间的争斗之外,还写出了他们在艰难时仗义相助的热肠;此外,还可以欣赏到塞拉笔下的人物在窘境中开善意玩笑的西班牙式幽默,亦即西班牙人苦中求乐的开朗性格。

通观塞拉的文学创作,可以认为,他的风格是在西班牙古老文学传统中融合了旷达豪放的笔法以及激情和责任。1989年10月19日,瑞典文学院在宣布将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塞拉时说,这是“由于他的作品内容丰富、情节生动而富有诗意”,“他以风格多样、语言精炼的散文作品含蓄地描绘了无依无靠的人们”,“他是西班牙战后年代里,在西班牙文学革新方面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消息传开,西班牙举国欢腾。首相冈萨雷斯当晚即致电塞拉祝贺,并决定安排一个星期的时间让人们吹风笛、放烟火、纵情歌舞。然而在国际文坛,却众说纷纭。哥伦比亚作家梅塞德斯·卡兰萨认为:“塞拉不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他最多不过是西班牙文学长期贫乏和普遍平庸时期的突出代表。”西班牙《变革16》杂志,1989年10月30日,第23页。就连塞拉的同胞、著名诗人拉斐尔·阿尔贝蒂也颇有微词,他不客气地说:“别人更配得奖。”西班牙《变革16》杂志,1989年10月30日,第22页。阿尔贝蒂所谓的别人,是指墨西哥的著名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阿尔贝蒂果然言中,这位大诗人于1990年获奖了),还有西班牙著名女作家、诗人罗莎·查塞尔。此说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即使在西班牙语国家即大部分拉丁美洲国家里,塞拉似乎也并非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据西班牙语文学界的普遍看法,他的名字要远远排在墨西哥的帕斯和富恩特斯、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乌拉圭的奥内蒂、阿根廷的萨瓦托、智利的多诺索等著名作家之后,更不消说在欧洲、美国和巴西(用葡萄牙语),还有一大批咄咄逼人的角逐者,如英国的格林和奈保尔,德国的格拉斯,意大利的莫拉维亚,捷克的昆德拉,美国的阿瑟·米勒和欧茨,巴西的亚马多。

塞拉本人在获知自己得奖后平静而谦逊地说:“我认为,一切把全部生命投入文学事业而毫不计较任何形式的名利的作家都可以享受这一殊荣。这次轮到了我,我感到十分荣幸,但更感到责任重大。”西班牙《国家报》,1989年10月21日。

确实,无论是作品的数量和质量,还是它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技巧,比起国际知名的许多文学大师来,塞拉也许并不是一名强者,但是诺贝尔文学奖常常不是对所有作家的公正裁判,更不是最后的评价,它不过是世界文坛众多文学奖当中一项影响较大的荣誉。即便塞拉没有获得此项殊荣,只要认真考察塞拉的生平和他的文学创作,就应该公允地承认,他毕竟是一位严肃的作家,而且在西班牙,他的确是排名第一位的小说家,并且公认是继塞万提斯之后作品被人们读得最多的一位作家。西班牙文学界赞誉他复苏和重建了西班牙文学,是西班牙新小说的先驱,开辟了一代文风,也并非完全是溢美之词。塞拉本人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表示,他决不会改变他的充满激情和责任的创作风格。人们有理由认为,这不仅是一种性格、一种信心,更是一种职责。

……我们的思想干枯而又麻痹,

我们的记忆干枯而又可疑。

——埃德加·爱伦·坡,《尤娜路姆》

细雨连绵,下个不停。雨点懒洋洋地滴落下来,它的耐性是那样大,好像要下一辈子似的。雨点滴落在和天空同样颜色、介于浅绿和浅铅灰两种颜色之间的大地上,远方的山界许久以前就失去了踪影。

“许久以前,是不是说好几个小时?”

“不是几个小时,而是几年。自从拉萨罗·科德沙尔死后,这座山界就消失了。看来,我们的上帝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它。”

拉萨罗·科德沙尔死在摩洛哥,当时他被派驻在蒂兹—阿萨。据最可靠的消息说,他是被塔弗尔希特部落的一个摩尔人杀害的。拉萨罗·科德沙尔很会搞女人,他也有这种癖好。他长着一头红发,蓝眼睛。拉萨罗·科德沙尔死时很年轻,还不满二十二岁,可是,方圆五六莱瓜西班牙里程单位,每莱瓜约为5.5公里。,甚至更远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善于征服女人。那个摩尔人趁他不备时对他下了毒手,摩尔人是趁他在无花果树下搞那种脏事时打死他的,谁都知道无花果树荫下很适宜悄悄地干那种勾当;若是面对面地对拉萨罗·科德沙尔下手,不管是谁,摩尔人呀,阿斯图里亚斯人呀,葡萄牙人呀,莱昂人呀,都对他奈何不得。自从拉萨罗·科德沙尔被害以后,那座山界就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好像从拉蒙·诺那托圣神日每年的8月31日。,也许在那之前就开始下了,而今天已经是马卡里奥圣神日每年的5月10日。了,这是打牌走运,抽彩中奖的日子。已经九个多月了,牛毛细雨一直下个不停,雨点滴落在田野的小草上和我家窗户的玻璃上,细雨连绵,但天气并不冷,我是说不很冷;我如果会拉小提琴的话,一定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地拉小提琴,可是我不会;我如果会吹口琴的话,一定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地吹口琴,可是我不会。我只会吹风笛,但风笛不宜在房间里吹。我不会拉小提琴,不会吹口琴,再加上不能在屋子里吹风笛,我每天下午便在床上和贝妮希亚(我在下面将介绍贝妮希亚是何许人也,这个女人有栗子那样的奶头)搞那种脏事,若在首都完全可以去电影院看莉莉·朋斯,这个颇有名气的年轻女高音演员在《梦漫漫》中扮演女主角,这些都是报上说的,可是这儿没有电影院。

公墓里有一眼清泉,它洗刷着死人的遗骨,也洗刷着死人的异常冰冷的肝脏;人们给这眼清泉起了个名字,叫米安盖依罗。麻风病人为了减轻病痛,都到这眼泉水里洗澡。乌鸦栖落在夜间夜莺孤零零地啼鸣的那棵柏树上,啾啾地唱着。现在已经没有麻风病人了,而以前,这种病人很多,他们像猫头鹰那样啼叫,互相通报着,说传教士在寻找他们,为他们驱灾赎罪。

一般地说,每年的约瑟圣神日即3月19日。一过,青蛙便苏醒过来,呱呱的蛙声告诉人们,春天正迈着艰难的脚步,带着它那不幸的信息姗姗地走来。青蛙是具有魔力,甚至可以说近似神力的小动物。用五六只青蛙头同安息香花一起熬制的药液可以提神,治愈情妇的小恙或下身疼痛。青蛙这种动物很难驯化,这是因为快要驯化成功的时候,它们便失去了耐性,一下子撑裂开肚皮。玻利卡波是全国最佳驯蛙师,他不单单驯化青蛙,还有乌鸦、负鼠、狐狸,以及其他动物。玻利卡波什么都驯化,甚至包括野狼和猞猁,当时这后一种动物还是很多的;唯一一种他从未驯化过的是野猪,因为野猪是一种智商不高的动物,既不听管教又没有头脑。这位一只手上缺少三个指头的巴加涅依拉人玻利卡波居住在塞拉·德·坎帕隆小镇上,他常常跑到公路旁观看开往圣地亚哥的公共汽车,车上总是有两三个神父坐着吃干无花果。玻利卡波被马咬了右手,从而失掉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然而,他用小指和大拇指什么都能干。

“我不能吹风笛,也不能拉手风琴,可是,不会吹不会拉,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在奥伦塞,在帕罗恰的妓院里,有一位盲人手风琴师,他可能已经死了,对,对了,我现在记起来了,他在一九四五年春天,即希特勒死后一个星期就死了,他演奏“哈瓦”曲和进行曲供那些甘当乌龟的人消遣娱乐,我这里说的是当时的情况;他的名字叫高登西奥·贝拉,进过神学院,失明前,我是说快失明的时候,他被神学院赶了出来。

“他手风琴拉得很娴熟吧?”

“当然啰,好极了!他的确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手法细腻、利落,有感情,深沉,激昂。”

高登西奥在其谋生的妓院里演奏的曲目单十分丰富,但是其中有一支玛祖卡舞曲,即《我亲爱的马利娅娜》,他只拉过两次,一次是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蛮子”被害时,另一次是在一九四〇年莫乔被杀时。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拉过。

“再没有拉过,再没有拉过,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那支玛祖卡舞曲颇为悲哀,催人泪下。”

贝妮希亚是高登西奥的外甥女,加莫索九兄弟、巴加涅依拉人玻利卡波和已故的拉萨罗·科德沙尔的远房表妹。在那一带,除了卡罗波一家以外,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亲缘关系,卡罗波家每个兄弟的额头上都毫无例外地有一块猪皮样的胎记。

细雨轻柔地滴落在阿尔内戈河上,这条河的水流推动着水磨,驱赶着痨病患者,那时马尔蒂尼亚村的疯婆子卡塔利娜·巴茵特赤着身子在埃斯巴拉多山冈上散步,两只奶头湿漉漉的,头发一直披散到腰间。

“快走开,你这个心肠狠毒的娘们儿,十恶不赦,你一定会被扔到地狱的油锅里挨炸!”

细雨轻柔地滴落在贝尔木河上,河水奔腾呼啸,唱着哀歌,吻舔着栎树,那时法比安·明盖拉,也就是被称为死神之鸟的莫乔,在砂石上磨着他的折刀。

“快走开,快走开,你这个坏蛋,到了阴间一定会有人找你算账不可!”

卡山杜费尔人蒙莱多认为,法比安·明盖拉是个货真价实的私生子,私生子有九大特征。

“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来呢?”

“别着急,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加莫索九兄弟中的老大名叫巴尔多梅罗,对了,他已经死了,应该说他活着时叫巴尔多梅罗·马尔维斯·温德拉,或者巴尔多梅罗·马尔维斯·费尔南德斯,有的人把他叫作费尔南德斯,反正都一样,可是,他的绰号“蛮子”叫得更多些,因为他性格坚韧,谁都不怕,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一九三三年的老圣地亚哥圣神日即6月25日。那天,在德塞得依拉斯,即从拉古迪尼亚到拉林的公路上靠近克莱多依拉古墓遗址的地方,“蛮子”夺了两个民警的枪,把他们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连同滑腔枪一起送交兵营。在兵营里,先说要打他一顿棍子,后来没有那样做,两个民警也给放了,说这两个人是大笨蛋,没有脑子;警察不是当地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消息。“蛮子”在胳臂上刺了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图饰,一条红蓝相间的蛇盘绕在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

“蛮子”是一九〇六年出生的,那一天正是国王阿尔丰索十三世举行盛大婚礼的日子。他二十二岁同洛利妮亚·莫斯克索·罗德里盖斯完婚,这个女人的性格是那样倔强,不得不用棍子降服她。洛利妮亚死得很惨,一头受惊的黄牛把她顶在王宫大门上,又用蹄子胡踢乱踩。洛利妮亚死时丈夫已不在人间,那时她已经孀居四五年了。“蛮子”只有弟弟而没有妹妹。加莫索九兄弟的父母,或者说巴尔多梅罗·马尔维斯·卡萨雷斯,即“兜肚”,和特雷莎·温德拉(或费尔南德斯)·瓦尔杜依德,即“泼妇”,在一九二〇年那次发生于阿尔巴雷斯站的火车相撞的大事故中不幸遇难,当时死者逾百,火车刚刚驶出拉索山洞,旅客大都窒息而死,于是山洞变成了一个无底墓穴,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墓穴;那一带人说许多人还活着时就被埋掉了,这样可以在事故报告中省去许多说明,然而这种说法大概不可信。

加莫索兄弟中的二弟是塔尼斯,人们都叫他“魔鬼”,因为他一眨眼就能生出个坏主意来。塔尼斯和奥伦塞一个缉私队员的女儿罗莎·罗孔结了婚。罗莎喜欢饮用茴芹酒,整天没早没晚地睡大觉;这里应该说清楚,她人并不坏,但是茴芹酒常常饮得过量。塔尼斯像他的大哥、三弟和表弟巴加涅依拉人玻利卡波——飞鸟、青蛙及小兽的驯化师一样,既耕田又养畜;他们也都爱好或者说有兴趣和兽类打交道,但并没有下决心以此为业。他们追捕野马很有办法,把它们围圈在山上打好记号,野马飞奔掀起阵阵尘埃,发出一声声气恼或是恐怖的嘶叫,汗流浃背,或者说汗淋如雨。塔尼斯很有手腕,和外乡人打赌没有不赢的。

“老乡,您输了四个雷阿尔,掏钱吧,和我们喝一杯去,在这里我们无意和任何人结怨结仇。您应该永远记住我的话,这些话能给您很大的慰藉:但愿上帝永存。乌鸦永远歌唱,酷夏一过便是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