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为亡灵弹奏玛祖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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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言(4)

加莫索的每个兄弟都有自己的绰号;这样的事并不是总有的,但是可能偶尔有之。胡里安·马尔维斯·温德拉或费尔南德斯,也就是说胡里安·加莫索,被人叫做“机灵鬼”,因为他行如光,动如星。“机灵鬼”在羌塔达有个钟表店,对了,其实那钟表店是他妻子的,所以他在兄弟中离开家乡最远,但是生活条件不错。“机灵鬼”和羌塔达镇上的钟表店老板娘、寡妇皮拉尔·毛列·佩尔娜斯结了婚;其实,这个寡妇只不过是个间接继承人;皮拉尔的前夫,也就是店主乌尔瓦诺·达佩纳·埃斯卡依隆,得了腹痛病死了以后,钟表店就由儿子小乌尔瓦诺继承了,但是小乌尔瓦诺总是病恹恹的,不久便得了贫血病死了,这样钟表店就转归了皮拉尔,当时的财产继承法有这样的规定。“机灵鬼”和皮拉尔有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一个个都长得身强力壮,红光满面。“机灵鬼”当店主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这再清楚不过了,不过,这对他关系不大,只要在钟表店当个合伙经营人,孩子能吃饱穿暖,能上学,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个杀害‘蛮子’、我的亡夫和另外十二三个人的死鬼嘬了疯婆托拉的奶头,这个狗娘养的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并没有被埋掉。堂卡米罗,有一个女人,总有一天我会告诉您她是谁,只要您知道是我在讲话,而上帝并不希望我讲得太多就够了,她把他的尸体从墓里偷回家,别人永远不会知道她为什么要偷尸体,当然她本人也不会说出来。应该贴着地面,贴着地面总比浮在水上好。疯婆托拉一点儿也不疯,她很有主意,我想,她现在还和她的女儿埃德尔米拉住在一起,她女儿在沙利亚和一个警察结了婚。她也就是我这个年龄,顶多比我大一两岁,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我们女人都被人嘬过奶头,我们的奶头就是让人嘬的嘛,谁也不能去掉我们的这种嗜好,重要的是不能把奶头弄脏了。这个小伙子在草垛上,那个年轻人在厩棚里,神父在圣器室里,赶集的人在灶前,磨坊主人在磨坊,陌生人在山上,丈夫随时随地……重要的是不能把奶头弄脏了。我的这两个奶头,生我女儿贝妮希亚时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奶头,托上帝的福,又大又硬,奶水特别多,蛇也嘬过我的奶头,不过我的亡夫用锄头一下子就把蛇头劈成了两半,打死了。这里都是死人,饥饿的风在栎树中呼啸,奏着《国王进行曲》。”西班牙国歌。

雨点滴落在皮尼奥尔的十字路口和阿尔瓦罗纳小溪上,那一带野狼成群,罗基尼奥的牛车在车道上滚动着,车轴的吱吱呀呀声吓得野狼不敢靠近。冬天里,蛞蝓变成了水,躲藏在含有糖分的野樱桃树根下方。炼狱里的亡灵也像麻风病人一样,饮用米安盖依罗的泉水,他们厌倦时便在上帝的陪伴下漫步河边。贝尼托·加莫索的外号是“南蝎”;他的长相真像一只大蝎子,尽管没有毒。“南蝎”是个聋哑人,但十分聪明,他很会做家具,刨木头,饲养家兔,煎蛋饼,他的蛋饼煎得和贝妮希亚一样好。他没有结婚,和哥哥马蒂亚斯住在卡尔瓦利尼奥,在棺材厂里做工,挣的钱足够花销。“南蝎”每个月都到城里逛一次妓院,花多少钱都不在乎。九弟萨路斯蒂奥也和“活宝”、“南蝎”住在一块儿。萨路斯蒂奥这个可怜的小弟弟,性格天真,身体虚弱;他什么都会做,而且毫不费力。“活宝”不想再婚,因为他不知道弟兄们的境况将会怎样。

“我这样不是很好吗,说一千道一万,我的弟兄们也是上帝的人!”

人们把马尔维斯九弟,或者说最后一个弟弟称做“牢骚狂”,因为他整天用他那蟋蟀一样细小的声音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大概是因为内脏疼痛而说不出来吧。

阿德加不看到大海死不瞑目。

“死倒没有什么关系,糟糕的是让大家都知道,糟糕的是给活着的人留下笑柄;我比那个死鬼多活一天就心满意足了,而现在我比他多活了好多天。杀害我亡夫的那个死鬼已经死了,已经死死的了,而我还活着;重要的是看着别人怎样一个一个地死去。现在,我所希望的是在看到大海之前不要死去,我想大海一定很美。疯婆托拉对我说过,大海起码有奥伦塞那么大,也许还要大。杀害‘蛮子’和我亡夫的那个死鬼已经死了,我对此感到莫大的安慰。应该离水近一些,水比空气重要。疯婆托拉很会驯化小鸟和其他小动物,而且驯化得和巴加涅依拉人玻利卡波·奥本萨一样好。她驯化雕、乌鸦……雕比乌鸦还蠢笨;她还驯化癞蛤蟆、山羊,山羊比较容易驯化,也驯化石貂、蝙蝠,动物没有她不能驯化的。疯婆托拉还会恐吓母鸡,阉割长蛇,用劈成两半的辣椒擦狐狸屁股,让它不停地跳来跳去。只有她那个村子里的邻居才是好人,真可笑!疯婆托拉比男人有本事。我们女人都偶尔干过那种下贱事,那是司空见惯的,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天真烂漫的小伙子呀,如果是个色鬼,那就更好了,只要在身边,天气不很冷,又不哭闹。男人们寻找大奶头的山羊,抓住犄角,美美地蹭一阵,那也是常有的事。对了,疯婆托拉和狼干那种事,这事谁也不相信,可是确有其事,我亲眼看见过。野兽对疯婆托拉百依百顺,因为在罗伦西尼奥·德·卡斯弗盖依罗圣神节的那场暴风中,她母亲在马背上受了孕;每年这样的暴风雨来临时,都要死一两个卡斯蒂利亚人、吉卜赛人、黑人和神学院学生,暴风雨残酷无情,破坏性极大。疯婆托拉有一支奥卡利纳笛子,暴风雨一来,她就吹响笛子通知没有防御能力的小动物:田鼠、多脚虫、豆蜘蛛、蜗牛等等。”

巴加涅依拉人玻利卡波不姓奥本萨,而是姓波多莫利克,奥本萨是他祖母的姓,他祖母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不过脾气暴躁。

卡罗波兄弟的额头上都有一块猪皮样的印记,每个人都有,犹如工厂产品的商标或者坏人标签。莫乔的身上流淌着卡罗波家族的血液,他不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谁也不知道卡罗波一家人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不是本地人,大概是从马拉卡台利亚来的吧,这个地方比朋费拉达还远,他们可能是逃荒或者躲避法律制裁才迁到这里,这是尽人皆知的。法比安·明盖拉,也就是莫乔,无时无刻不在磨他那把折刀,刀刃时时闪着寒光,说不定哪一天会让某个人吞下它。卡罗波一家既不耕田也不养畜,卡罗波一家人都是鞋匠,人们把坐着干活的,或者至少不淋雨的人都称作鞋匠,当然他们当中包括鞋匠,但也包括裁缝、药店店员、理发师、书记员和其他从事既不需要土地也不需要力气的工作的人。婊子儿子的第二个特征是额头上有一道凹槽,你没有看过法比安·明盖拉的前额吗?对了,他就是这样。

蒙乔·雷克依索·卡斯博拉多被人称做“懒虫”蒙乔,因为他除了到处闲逛和游玩以外什么也不干。他和拉萨罗·科德沙尔·格洛瓦斯一块儿参加过梅利利亚港口城市,位于摩洛哥的地中海岸边,主权一直属于西班牙。战争。在本书前面可能没有提到他的第二个姓,但是他逃出了摩尔人的包围圈,保住了生命,尽管丢了一条腿。“懒虫”蒙乔总是受雇于荷兰轮船,因而得以周游世界;他最喜欢瓜亚基尔。

“有这条长短一致的假腿,活得也不错吧,请不要相信这种谎言。新大力士岛是太平洋中的一个岛,英国人用大炮,对,是用大炮,把这个岛击沉了,因为岛上的土著人要实行十进位制,在他们眼里,拖着假腿是出身高贵的象征;他们想让我当总理,但是我对他们说,我不愿意当总理,宁愿返回故土。”

“懒虫”蒙乔有一副古代探险家的相貌,他是说谎大王,恋爱狂,固执不化,惰性十足,喜欢传播流言蜚语。据“懒虫”蒙乔自己透露,他在巴斯蒂亚尼尼奥海岸看到一棵非常奇怪的树,叫“欧姆利尔”,每到秋天,被悲凄打落的树叶软绵绵地打起了褶皱,好像蜗牛肉似的,然后变成蝙蝠,没有眼睛,翅膀上画着一颗血红色的人头。刮风时,它们可以离开地面,变成活物飞起来;如果不刮风,必须让这些树叶变成的蝙蝠贴在地面上,直至饿死,因为打死它们会带来灾祸。然而,如果贴在地面上,则不会发生任何不幸,天不会塌下来。

阿德加是“懒虫”蒙乔的好朋友,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还谈过恋爱,而现在已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您看,堂卡米罗,您别笑话,我不时想到您在嘲笑我。最好忍受着点儿,让那些已经做过忏悔的、被判处死刑的人死了以后再死一次。那些死人的眼睛、额头和心脏都画着死神,所有的人都希望他们死去,是这样,这是上天的法律:使别人流血的人,他自己最终也会流血,并且会淹死在血泊之中。另外,这种人没有任何退路,因为世界的大门对他关闭着。应该靠近空气,空气要比死神有用得多。面色苍白如土的死神到处播种死亡的种子,人们已经厌烦它了,报仇的时刻来临时——这种时刻最终会来临的,因为有上帝的帮助——要为每一个苍白如土的死者——他们痛哭过,但是依然活着——种上一棵榛子树,这是为了记住血债,同时也是为了让野猪高兴。这儿种了好多榛子树!那些苍白如土的死者这样告诉尚未轮到偿还血债的人:让我们接受训诫吧!不,先生,他们回答说,那些榛子树是野生的,是它们自己长出来的,是为了让野猪吃到鲜榛子。”

阿德加讲完这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经嘶哑了。过了一会儿,她咽下一口口水,微微笑了笑。

“请您原谅。您想让我用手风琴演奏波尔卡舞曲《凡菲内特》吗?我已经老了,但是还能拉得出来。您等着瞧吧。”

阿德加拉得很好,有风格。

“您拉得很好。”

“已经不如从前了,自从我的亡夫被杀害以后,我的脑袋里总是乱糟糟的,这个样子谁能拉手风琴呀。我只是随便拉一下罢了,我像一架自动钢琴……您能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吗?我马上就完。”

阿德加掉下了两三滴眼泪。

“杀害我亡夫的那个死鬼被打死以后,我本以为可以高高兴兴地喘口气了,可是事与愿违。以前,我满腔怒火,现在则蔑视一切;我的体力都耗在这上面了。以前,我沉默不语,现在则开口讲话,我也许讲得过多了。所谓手风琴,就如同喝泉水一样;这几天口渴,过几天又不渴了。我觉得我唯一可以做得好的事就是蔑视,学会蔑视可费了我不少力气。现在,我像上帝那样蔑视一切,这一点我可以对上天发誓。主要的是应该知道这一点可能使一个女人头痛,尽管现在还没有这样。我是这个地方的人,谁也不能把我赶走;我死了以后,要变成泥土,让庄稼长得好一些,我要变成荆豆的金色花朵,好吧,我死以前到底会发生什么事,那就等着瞧了。”

阿德加沉静了一会儿,又斟满两杯白酒,一杯是给她自己的,另一杯给我。

“干杯。”

拉蒙娜小姐的家宅后面有一座花园,这花园一直伸到河边,里面有蒲草,有蕨类植物,有皮筏子,有鳃鱼,还有人在那儿自杀过;十一年当中有三个人自杀,这不算多。这个地方自杀的人不是很多:一个是无依无靠的老人,一个是失恋的姑娘,另一个是喜新厌旧而内心感到内疚的已婚女人,谁也不知道拉蒙娜小姐的母亲是有意投河自杀还是上天授意的。

“你与我和卡山杜尔费人莱蒙多都是表兄妹关系,你和他是姨表,我和他是姑表。你和我是亲戚的亲戚,你想一想,咱们就是亲戚吧?在这里,咱们大家都是亲戚,只有卡罗波一家除外,他们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飞来的,现在人口多得像一棵茂盛的大树。”

拉蒙娜小姐看上去三十岁的样子,也许多个一岁半岁。她表情高傲,有怪癖,很自信,不大合群,腼腆,神秘。拉蒙娜小姐有一双康波斯特拉山雀那样又大又黑的眼睛,面色黝黑,大概是有墨西哥人的血统吧,卡山杜尔费兄弟的祖母或曾祖母是墨西哥人。拉蒙娜小姐曾经谈过三次恋爱,最后出于尊严仍然孤身一人生活着。拉蒙娜小姐会作诗,能用钢琴弹奏小夜曲,家里有两个老年男仆和两个巫婆一样的女仆,这几个仆人都是她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她父亲堂布雷希莫·法拉米尼亚斯·霍辛相信招魂术,喜欢弹奏班卓琴,死的时候还是后勤长官呢。拉蒙娜小姐的四个仆人简直是四大灾难,也就是说是四个废物,不过,不能把他们赶出家门,让他们饿死,穷困潦倒。

“你们不能走,在这儿住下去吧。我来给你们料理后事,反正你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谢谢,小姐,上帝会报答您的慈悲心肠的。”

拉蒙娜小姐从她父亲手里继承了一辆庄重的黑色“帕盖特”和一辆漂亮的白色“伊索塔-法兰奇尼”,两辆汽车一直放在车库里。拉蒙娜小姐会开车,在那一带她是唯一有驾驶执照的女人,但是她从来没有把车开出车库一步。

“太耗油了,还是放在那儿生锈吧。”

拉蒙娜小姐的客厅里挂着两幅费尔南多·阿尔瓦雷斯·德·索托马约尔的肖像作品,一幅是她本人,穿着当地服装,另一幅是她母亲,肩上搭着西班牙披巾。

“你们母女长得很像,是吧?”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我母亲。”

“也罢,反正都一样,肖像总是要画得相像的。”

卡山杜尔费人莱蒙多是莎尔瓦多拉的儿子,而莎尔瓦多拉是我母亲的妹妹,卡山杜尔费人莱蒙多有学问,仪表堂堂。他每次看望我们的表妹拉蒙娜小姐时,都要给她带上一枝白色茶花。

“喂,蒙齐娅,我这是让你知道我爱你,永远把你记在心上。”

“太谢谢你了,莱蒙多,你不该这样费心。”

拉蒙娜小姐有一条绵毛狗,一只土耳其猫,一只身体巨大、羽毛艳丽的赤,一只绿色,一只猴子,一只乌龟和两只天鹅,这两只天鹅在花园的池塘里游来游去,有时竟游到河边,但是每次都游回来。拉蒙娜小姐很喜欢动物,唯一不喜欢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点儿用途的动物,像奶牛啦,肥猪啦,母鸡啦;马儿除外,拉蒙娜小姐有一匹枣红大马,这匹马说不定有二十岁了。

“马儿和男人一样,潇洒,轻浮,有的感情高尚。”

除了鹦鹉之外,拉蒙娜小姐的所有动物都有自己的名字:狗叫瓦尔德,和她睡在一起;猫叫金格;赤叫拉贝乔;猴子叫赫莱米亚;乌龟叫夏洛帕;马儿叫卡鲁索;两只天鹅分别叫罗慕洛和雷莫。猫已被阉割了,因为一天夜里它发情,跑出家门,第二天早晨才回来:肮脏,悲凄,并且有伤。拉蒙娜小姐决定了的事绝不更改。

“可怜的小动物!再不能发生这种事了,把它阉了吧!”

当然啰,说阉就阉了,从那以后猫儿再没有跑出家门,跑出去干什么呀?那只赤有蓝、白、红三色羽毛,像法兰西的国旗一样,其间夹杂着几根绿色和黄色的饰羽。这只小鸟每天都待在一根栖木上,被一根长长的链子锁着;赤一会儿跳下来,一会儿跳上去,一会儿吊挂着,一会儿又厌烦而庄重地从栖木底部往上攀爬,它懒洋洋的,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猴子经常手淫,不住地咳嗽,乌龟只知道睡大觉,潇洒的天鹅在池塘里无精打采地游来游去。在拉蒙娜小姐家里,唯一不被忧伤的指头指点的就是那匹马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