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枝上柳棉吹又少
母亲孤孤单单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给自己泡了杯酽酽的花茶,凄凄惶惶地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发呆,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是浙江人,生前最喜欢听越剧。
以往,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坐在这张摇椅上静静聆听。
钟声敲过了十二点,我终于哀哀恸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亲生下了我,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她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只剩了我一个。
恍惚中,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我满脸的泪,伸手去接。我听到一个模糊而哽咽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飘来:“若棠,若棠,若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般,我张手去抓,拼命去抓,“临甫,临甫……”
我听到电话那端拼命压抑的哭泣声。那个声音,悲苦得无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临甫,临甫……”临甫,你知道吗,我……失去妈妈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猝然就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向我告别。
一个星期后,我向学校办了休学,孤身一人上路。
母亲不在了,我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临甫的消息了。人海茫茫,我只剩了他一个。我凭记忆找到了曾经温暖的那栋房子。门前一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我木然。其实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临甫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所以,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听着身旁一个中年妇人跟她的朋友聊天:“何太太这次真是大难必有后福,病情控制住了不说,佳儿佳妇的,看着打心眼里都开心。”
我转身,一步步向人群聚拢得最多的地方走过去。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看去:何临甫先生、方家蕹小姐订婚典礼。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热情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儿,很消瘦,脸色沉寂,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轻轻拨开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他的脸色遽变,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我静静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间抢上前,眼圈竟然红了,他微带哽咽地道:“若棠。”
四周一片轻呼和窃窃私语声,然后,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们急急挤过来,脸色十分难看,何伯伯的脸上,悲哀的,无奈的复杂神色,何伯母的,竟然掺杂了些许的痛恨。
我的手轻轻一扬。
他面如死灰地盯着满地的狼藉。
我转身。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声,“临甫——”
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争如不见。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的那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另租一间很小的房子。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衣服倾倒出来。这些华服不适合我,不如统统捐出去。
我是一个薄情的人。
到后来,我索性把箱子翻转过来,奋力覆在地上,然后,我看到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我拈了起来。
一份是我的出生证明,上面列了两个名字:AronldHode、MEIShan。
另一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有恩于我。他从未向我隐瞒有妻儿的事实。我不曾后悔。
对不起,女儿。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静地将它们又放了回去。我因为酒精麻痹而昏沉的脑子开始刺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从窗前划过,我手中的衣服猝然掉地。母亲,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早该料到的,所以,你选择以这样残酷的方式来告诉我。
AronldHode,何舯坤。
窗外,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藉。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梦到一双手,轻轻拨开我的头发,我梦到一个唇,缓缓贴上我的额头,我听到一个声音,焦灼而痛苦地道:“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梦中的我,凄楚而欢喜地伸出手去,“临甫,临甫……”
……
我睁开眼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荡荡的室内,除了我,别无一人。
我又做梦了。
我打开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却倏地一惊。
在那条母亲生前最爱的长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铁盒。我的心几乎也跳了出来。他来过了!我顾不上打伞,顾不上关门,发疯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间将我湮没。我大口喘着气,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处找,我拼命挤拼命找,我听到身后的一长串喇叭声,我置若罔闻。
路口,我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头,只身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低着头。
瓢泼的大雨中,我站在街这头,看着他,与我擦肩而过。
“若棠,给你。”
“桂花糕?”我不怀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爱么,怎么舍得送给我?”
他扁扁嘴,“你不是很要这个盒子调色彩?”恋恋不舍。
我拈起一块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如一张现成的调色盘。
……
我打开它。
我看到那张瓷盘了,已经修复过。
我拿出来,灯光下,细细看去,一条一条细微的裂痕,如蛛网,纵横交错。
我不知道,那样的千百块碎片,要怎样,才可以一点一点粘到一起,如往昔。
临甫,他一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临甫,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向我诀别了吗?
春去春又回。有些事,错过了,便是漫长的一生。
我把每月必定汇到的汇款单统统退了回去,我对专程来伦敦找我的何舯坤避而不见。我知道,何伯母因为病情复发已经去世。
何临甫,他是一个孝子。
只是,于我何干?
就算天天土豆泥,也未必真就能饿死人。
在菲利浦太太的介绍下,我开始教人绘画维持生计。我的学生之一,是个十五六岁胖乎乎的雀斑男孩,住在伦敦郊外一栋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古堡里,听说家里跟英国王室有点儿拐弯抹角的沾亲带故。
所以,他的脾气也是十足十的皇家气派,目中无人。放在从前,我一定早就翻脸走人,而现在,我学会了忍。
但可惜,我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
一天,他放下画板,跳到我面前的桌上,两条腿一荡一荡晃悠悠居高临下地道:“喂——”
我看了他一眼。一只巴掌大的小花瓶画了一个月还没完,我要是他,早就找块豆腐狠狠撞死。
他敲敲桌面,想要引起我的注意,然后,不怀好意地道:“喂,我听说,八国联军里面就有好多你们中国人,所以,在我们英国人看来,日本人做得实在是太对了!”他十分轻蔑地拖长音,“中国人,C-h-i-n-e-s-e——”
我的脑子里微微轰了一声。我盯着他看,他笑得依然放肆,轻佻。我啪地阖上画板,唇角同样轻蔑地往下抿,“有些人,明明笨得出奇,根本就不是学画的料,偏偏附庸风雅浪费自己跟别人的时间……”我的眼角扫了扫角落里放着的那些古董,又看了看他渐红渐白的脸色,极其刻薄地道,“还有些人,天生爱当强盗,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爱虚荣,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去偷,”我一字一句地说,“无、耻、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画板,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就走。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道:“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
我想也没想就生硬拒绝道:“不必。”
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道:“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做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至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层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道:“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戛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从此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道:“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伯伯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住到了一起。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谈着笑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怀里才能睡着。我紧紧搂着他,不分须臾。我仍在绵长的梦中。我只祈祷梦更长一些。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
她是第二个何伯母,永远端庄,永远雍容,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情人,还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兄妹?”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她细细打量我,“怪不得临甫为你神魂颠倒,跪了三天三夜,什么原因也不说,坚决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道,“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道:“……妈……妈……”
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向他扔石块,吐口水,嘲笑他,咒骂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忧心的脸,“若棠,你怎么最近总做噩梦?”
我发疯般抱住他,“临甫……”我绝望地一遍又一遍亲吻他,“临甫,临甫……”
他回抱我。我们紧紧拥在一起。
我浑身战栗。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个英国男朋友。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放肆而尽情地玩乐,我夜夜很晚回来。何临甫尽收眼底,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着我,神色骇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缓缓地道:“我可以走。”
我语调轻快地道:“好,”我微笑,“刚好哈里可以搬过来。”
他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独自一人苦苦撑着。
他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亲情,友情,事业,甚至正常人的生活,统统舍弃。
我泪如泉涌。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没有你的世界走不到永远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我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高兴时随性画画,不高兴时背起画夹到处游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菲利浦太太帮我联系了几家画廊。有时候,我的画也在它们那儿寄售。
我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我偶尔会跟那些所谓的新锐艺术家们到Soho地区的咖啡吧和爵士俱乐部集会,时间一长不免倦怠。我不够随和,总是融不进那种氛围。
朋友卡尔说,我有一双游离而沧桑的眼,总是冷眼旁观,让人心生畏惧。
而我原本以为,漫长的一生,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只是,我没有料到世界上还有两个字叫做轮回。
一日,我送画去画廊,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心里一动,泊好车进去买了一束垂丝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好像是苏东坡的词,母亲生前说过。
这么多年,她不曾后悔。她只是不甘。
我刚要开车,听到一个人叫我,有点迟迟疑疑地道:“……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我惊讶地转身,看到一张有些陌生,看上去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庞,我也有些迟疑地道:“你是……”
他眼前一亮,立刻有些欣欣然地道:“我是俞澄邦,你记不得了吗?”他看了看我身旁的海棠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就算忘了我,你大概也不会忘记,四年前你回中国,有个不被待见的傻瓜送了你无数束这样的花吧?”
我想起来了。那个纨绔子弟。不过,我竟然笑了,“啊,是你。”人在异乡,见到自己的同胞,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开心。尽管我曾经那么的讨厌他。讨厌他的风流,自以为是和市侩。
他看着我,“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你妈妈还好吗?”
我笑笑,“我很好,我妈妈,”我平静地说,“她已经去世了。”
他“哦”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些什么,“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既然这么难得,我请你吃顿便饭好不好?”
我正要婉言谢绝,从街那头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先朝俞澄邦看了一眼,转过脸来朝我打量了片刻。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她的眼神很厉害。我心中有了点数,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果然,她上上下下打量过我之后,转而向俞澄邦,“不是说只要一会儿么,怎么这么久?”她的声音竟然很好听,和她的人一样珠圆玉润,只是有些隐隐的盛气凌人。
俞澄邦的眉头微微一皱,“我来介绍一下,梅若棠,”他下巴一点,“这位是我太太。”
我微笑,“你好。”然后看表,“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我的语气说不出的敷衍,“以后再联系。”
几乎第二天,我就忘了这次偶遇。只是,我没想到没过多久,俞澄邦竟然摸上了门来。原来,他来伦敦攻读商科,而他的妻子,则扔下了一个才一岁的孩子来陪读。
我对他们夫妇的故事毫无兴趣,我对他的倦怠之色同样溢于言表。我一向对陌生人极其冷漠,他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开始对他避而不见。可是命运,就是那么荒谬。
一日,我竟然晕倒在家里,恰巧俞澄邦又来,及时将我送至医院。我出院后,碍于情面,不得不答谢他。很俗套的,我请他吃饭。我请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可是来的是他一人,他很抱歉地道:“我太太临时有事来不了。”
我笑了笑,“没关系。”一顿饭而已,不值挂碍。
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我一直勉强应对,直到他说到那句话:“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伯伯的病撑到现在真算奇迹。”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何临甫刚刚喜添麟儿。”
我脑子里轰了一声,我看着眼前的那杯酒,我喝了一口。
苦。
我抬起头,我笑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吗?很好啊。”真的,很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吗?美满姻缘,开花结果。我继续微笑着,“看到何伯伯,记得替我恭喜他。”所谓面具,无非如此。
话题很快岔开了。
那晚后来,所有的事情,我全部不记得。
我跟临甫在一起的时候,青春年少,气血冲动,大把越雷池的契机。一开始,临甫矜持,我青涩,面面相觑之后总是害羞,再后来,天天住在一起,我们却都有了心理障碍。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几乎要疯掉了!即便是现在,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我的手仍在颤抖,我的心仍在难堪地悲泣!
我发疯般冲洗,可是,我洗不净那份肮脏!俞澄邦,他是蓄意的,他毫不掩饰他的蓄意,“梅若棠,四年前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得到你,不惜任何代价,我也要得到你!”他静静看着我,“你以为我到伦敦来是偶然的吗?你以为我看到你是碰巧的吗?她为什么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慢慢地,一点一点绽开笑,“梅若棠,世上的男人不止何临甫一个。”
我的反应是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两巴掌。
我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办公室里,律师司空见惯地道:“梅小姐,请问你留下物证了吗?”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对不起,恐怕我帮不了你。”
医院里,医生和蔼地道:“恭喜你。”
……
两个月后,我回来了。
我在门口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俞澄邦,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你去哪儿了?”
我面无表情地越过他。我看到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呕吐。
他拦住我,“你脸色很差。”他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不看他,一字一句地道:“滚开!”
他不但没有让开,反而靠近我,他的声音几乎是肯定的:“你怀孕了,是不是?”
我咬住唇,我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片刻之后,我重重甩上门,却甩不去门外的那句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的话:“梅若棠,要么你告我强奸定我的罪,要么,”他一字一句地,“你把孩子生下来,我离婚娶你。”
我娶你。
四年前,临甫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那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身处天堂。
而现在,我在地狱。我早已沉沦,堕入地狱。
没有医生愿意帮我堕胎。我待在家中,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我必须要用上全身的气力,才不至于让自己崩溃。
可是那一天,我收到了那封信——
若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让方家蕹来找你,我知道你过不去那道坎。我终于盼到了儿子回来。对不起,女儿,我永远只能保全一个。
菲利浦太太,是我托她照顾你,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安稳,若你愿意回国,我死亦瞑目。
不要怪你母亲。所有的罪与罚,是我的报应。
而今,我的报应终于来了。
永远,永远,不要原谅我。
我将它撕得粉碎。
我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不相信命运。
她一次又一次,疯狂地玩弄我。
我找到一个没有行医执照的以前在中国当过赤脚医生的老年妇女,我许诺给她大笔的钱,她勉强答应下来。可是,当我躺上去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悸动。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她)在踢我,一点一点,从下往上。
医生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术钳,那个声音,撞击着我的耳膜,刺耳而难听。我听着听着,突然,我赤脚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奔去。
我的孩子,我决定留下他(她)。
我走了一条和母亲相同的路,我要好好照料他(她),不要重蹈覆辙。
我阵痛了三天三夜,终于生下一名女婴。
她没有父亲,她有我就足够了。为了避开俞澄邦的纠缠,我早就秘密搬离了原来的住所。
可是,他总能找到我。他天天不请自来,他蓄意讨好我。我视而不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告他,是不想轻贱自己。
我给女儿起名叫做桑筱。她生于污秽,但我希望她能如同桑椹般平凡,却自尊自强。
我意料中的,俞太太来找我。我同样视而不见,她并不拐弯抹角,也没有破口大骂,她只是淡淡地道:“嗯,俞家人特有的微凹眼窝。”她笑了笑,“与其让澄邦隔三岔五去找些跟你三分相似的女人,倒不如让他得偿所愿。”
我的手指深陷在被单中,血色尽失。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把这么卑劣无耻的事说得这么自然。
她打量着我,“你很看不起我?”她颇有几分玩味地笑,“梅若棠,你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摆脱俞澄邦?你太天真了,这几年来,他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机,想想我都替你害怕。”她面色一端,“你还不知道前阵子报纸上说的那个小明星是怎么死的吧?我倒宁愿他跟以前一样玩阵子就撂开手,只是没想到他这次来真的,竟然开口要跟我离婚。”
我将头转向窗外。
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只是要提醒你,没有我,你做不成想要做的事。”她弯下腰,毫无预兆地伸出指头,轻轻抚向小小熟睡的脸,我充满戒备地看着她。半晌之后,她抬起头,“你不妨考虑考虑。”
我在她的安排下,只身一人仓促逃出英国。她跟我的唯一谈判条件就是,我走,小小留下。
我听懂了她的暗示。俞澄邦暗地里调查过我,包括……
我不能让这个小人毁掉已经重归平静的一切。
我没能带小小走,是我这一生永远的遗憾。但当时,我别无选择。
一年后,等我可以回来的时候,他们连同小小已经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她在越洋电话里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不用管我用了什么手段,我至少可以保证俞澄邦从此不会再来骚扰你。还有,”她顿了顿,淡淡的,“俞桑筱是我在伦敦生下的女儿,至于其他,至少现在,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她从此不再跟我联系。
我的女儿,从此跟我人海茫茫两相隔。我比我的母亲,更不合格,更冷漠自私。
我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绘画上,我拼命赚钱,我设法让我留在国内的,唯一的远房表姐安红去俞家帮佣,我梦想着让我的女儿总有一天,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后来,方安航来租我的房子,他是一个身世坎坷,单纯而天才的年轻人,我不遗余力地帮他,就像当初菲利浦太太不遗余力地帮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转瞬间,十年过去了。我积攒了一笔钱财,我决定回国,要回我的女儿。尽管安红从不多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小小过得不好。我的心绞得痛彻心肺。
我已经等不及了,医生告诉我,长期的积劳,我得了胃癌。
我终于又回到中国。上次我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垂髫少女,现在的我,已到中年,病魔缠身,心事重重。
我没有去见何临甫。
有天总忘记,当初竟以为爱到死。
前尘旧事,忘掉总比记得好。
还好,我有女儿。
我终于又见到了俞澄邦。他对我的突然出现仿佛并不意外,他只是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我将那张支票推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道:“我要桑筱。”
他冷眼看了一会儿,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但最终,他还是点上了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你不是已经不要她很久了吗?
我忍住胃部传来的阵阵不适,冷冷地道:“俞澄邦,开出你的条件。”我从没有错看他的本性。
他居然眯起眼笑了,“我的条件?”他朝天喷了一口烟圈,“我的条件十年前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只可惜,被你弃如敝屣。而你,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讲条件,不嫌太晚么?”
我还是不看他,“据我所知,俞家现在的财政状况很不好,我带来的钱虽然不足以让你们完全脱困,但用来转圜一段时间还是绰绰有余,”我站了起来,“你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我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三天后,俞氏兄弟一起来找我。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坐下来,俞定邦就开门见山地道:“梅若棠,我们考虑过你的提议,但是,有一些小问题。”
我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开口,而由老谋深算的俞定邦出面,看来他们早就盘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道:“说起来桑筱在俞家已经生活十年了,大家相处了这么久,你贸贸然说一句想领回女儿我们就得双手奉上,这似乎也不通情理对不对?”
我默然,鄙夷。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从我回来的那天起,他们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我去过她们学校几次,却始终没能看到她。同学们说,这几天,堂姐一直跟她一起。
良久沉默之后,我清晰而简单地道:“还要什么?”
俞定邦微笑,略带赞赏地道:“好,我就是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仍旧低头,看向杯中旋转的茶叶,仿佛永远看不够般,“听说你在英国那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他顿了顿,仅仅几秒,已经足够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头,茶叶很苦,令我无限清醒,“要几幅?”
对绘画的人来说,画作是生命。我可以舍命。
他点点头,“好,”他眯起眼,简单地道,“二十幅。”
我也简单地道:“好。”我起身,“我回英国,立刻邮过来。”我始终不看俞澄邦,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希望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只看到桑筱一个人。”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选好画,邮了过来。而就在我要动身的时候,我开始大口大口咳血。医生告诉我,如果现在手术,至少可以延长三至五年寿命,如果不,则三至五个月。
我宁可少活,也要早日见到我的女儿。
可是,方安航拦住我,他比我小,可远比我冷静,“你若真爱桑筱,就应该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气用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我可以回国。”我看着他。是,他已经毕业,国内有多所大学愿意聘请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馈赠。我强硬拒绝,而他比我更强硬反驳,“若棠,总有什么你不可以左右。”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说得这么直白。
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微笑。我是不是该庆幸,在我十年来苍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还能碰到这么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清晰地道:“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这世上还有两个字叫做侥幸,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见到她。”
我终于同意留下来动手术,方安航一直陪着我。后来,我不能动弹地躺在病床上,他飞回中国,找机会接近桑筱,并偷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
第二次,他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消息:“若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动完手术之后,我已经虚弱到点头都很困难,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睁眼看他。
他看着我,满眼的痛,他摇了摇头,“算了。”
我仿佛预感到什么,“你说。”我相信,世上还有一个人不会骗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传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谰告诉我,本地最大物流企业出现内讧。”他顿了顿,看着我,轻轻地说,“简单说,有人为一幅画改变命运。”
我脑中轰了一下。十几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脑海。那时为了生存,我无知无畏,饱受教训,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竟会重演。我冷静地道:“拜托你,仔仔细细,全部都告诉我。”
我没想到,人性会卑劣至斯。
我没想到,狗急跳墙,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兄弟之义薄如纸。
我告诉我的律师:“放心,我一定会撑到那一天。”隔了几天,他向我转述俞氏兄弟的简单回复,“若你还想要回女儿,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丑闻曝光,就乖乖闭嘴。”
我的回复更加简单:s-h-i-t!
我一无所有,比起他们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着病躯一步步爬回中国,也誓要与虎谋皮,为无辜的人寻回正义。
我在病床上苦苦支撑了三个月,时刻关注着传来的消息。
我的高额律师费没有白付。俞家吐出了不义之财,我深深遗憾的是,最终受益的另有其人,我无能为力。
但是,我再没能看到女儿。
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深深叹息。
我这一辈子,活到今天,无父,无母,无夫。唯一的女儿,也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一败涂地。
何临甫终于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飞来伦敦看我。他老了很多,两鬓斑白,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长泪纵横。
我微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告诉他关于桑筱的事情。
原谅我的虚荣,我只想在他面前保有最后一点自尊。
这世上,所谓的永恒,只是因为我们来不及看到它的幻灭。
第三卷云上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