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望天涯千帆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书上教过,课堂中念过,电视里看过,只是我阅历有限,所知甚少。一日下午,我在杂志社忙碌。阿菲倒追帅哥成功,心花怒放跟未婚夫跳槽自创家业,第一美女范遥嫁得如意郎君,回家洗手做羹汤去了,杂志社里来来去去,新旧更替,唯有我跟黄晓慧仍然坚守,我是她副手,从创意策划,稿源组织,到新闻采编,再到最终编辑,人手紧,我俩只好赤膊上阵。
“桑筱,那几期专门采写城市里讨生活的小人物连载太受欢迎了,快想想快想想,我们下面还可以挖掘出什么?”
“桑筱,快,车在门口!”
“桑筱,今天是怎么了?磨磨蹭蹭干什么?!”
……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俩在办公室里的不堪形象,都会从此对媒体从业女性避之三舍。
这天,我在办公室里忙碌着,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惶急地道:“你……”
我抬眼,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眼,满满的泪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挣扎停下,“你还没说什么事。”
她转身看我,定定地,充满悲哀地道:“龙太太,你认为我找你,还会有什么事?”
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会是我的父亲俞澄邦。深凹的眼窝,青紫的脸庞,瘦得仿佛皮包骨。他紧闭双目,躺在病床上,仿佛一个纸人,随时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沉默的少年。我这才看出来,这个长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就是龙斐陌深夜在那个街头救过的那一个。几年不见,他好像跟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男孩子判若两人。我记得他那晚忧郁倔犟略带恨意的眼神。
我转身,有些诧异地道:“你们不是去澳洲了吗?”
她低头,半晌之后,“我们已经回来一年半。”
我愣了愣。在那边,他们只待了半年不到?
她还是低着头,“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看着她。她比起以前,穿得实在太简单朴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装,头发也只是胡乱挽成一个髻,一缕碎发散落在颈间,脂粉不施,首饰全无,眼窝深陷。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心里实在感慨。于凤梅已经跟他离婚,唯一的儿子在国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见。至于俞家人,向来情薄。桑瞳如此,友铂如此,我更如此。
我看着她,许久之后,还是淡淡地道:“恐怕我只会让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岁月积淀,事到如今,我连看他一眼都勉强。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个无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侧过头,“怀帆,你出去给妈妈买瓶矿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学毕业那年就碰到他,有人肯出钱帮我,帮我家,我应该欣喜若狂,对吗?一开始,他对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给我名分。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给不了我。怀帆生下来后,他对我戒心少了——‘她只喜欢秋海棠’,‘她爱听帕瓦罗蒂’,‘她很有气质,抽烟的样子很美’……他功利算计,手段卑劣,可他说,当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后,他几乎翻遍整个伦敦,后来,他把你带回来,他真以为手上有了筹码,她总会回来的。
“他这辈子,总是不停做错事坏事糊涂事。”她低低地道,“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现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过十天了。”她抬起头,朝着窗外,略带茫然地道,“尽管你现在的身份是龙太太,尽管你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后,我走向他,停驻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浊,他眯起眼,几乎是口齿不清地道:“你——又来干什么?想带你那个宝贝女儿走?”他笑得狡猾而恶毒,“你现在知道心疼了?舍不得了?”他缓缓闭眼,“我告诉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好过——”
他的眼睛睁睁闭闭摇摇欲坠,突然间,他瞪圆眼睛,厉声道:“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就算只狗,也知道摇摇尾巴,你这个狼心狗肺吃里扒外的东西!从头到尾俞家就败在你手里,你好狠的心!”
我朝后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识明显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还是那样,腐朽积淀,疑忌横生,动辄推卸责任,没有任何改变。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痴人说梦。
我不再看他,从包里拿出卡和纸条,递给她,“密码在纸上。”
她有几分惶然,又有几分生气,她转过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是……”
我点头,“我知道。”我放缓声音,“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更多,这不公平。”我顿了顿,控制自己不去转身,“抱歉,请你原谅,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夹在我和他之间,我不能可怜。
相比我的母亲,她软弱,不辨是非,更命运多蹇。
父亲去世,友铂终于赶了回来。
我,他,还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坟茔前。友铂的眼底隐隐的泪,他在父亲坟前放上了宝宝的照片。我知道,其实他心里矛盾,割不掉的亲情,还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铂最终问我:“他说了些什么?”
我看了他很久,“问起过你。知道你过得好,他很开心。”
他还是那个永远养尊处优,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纾缓的俞友铂,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于桑瞳,从头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脸上化着浓浓的妆,依然盖不住满眼的疲惫。我从不同渠道辗转得知她一直起居无常,行踪不定。她有着不固定的男朋友,还有无数的传闻。
她毕竟是俞桑瞳,她永远不可能像我跟友铂般默默无闻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远需要闪光,力争上游,并为此而努力。龙斐陌曾经不经意般跟我说过:“俞桑瞳似乎在处心积虑挖我的墙脚,”他很是无谓般耸肩,“不过,不知道她这样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来,她的抉择,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早就渐形渐远。又或者,我们从未同路。
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铂从国外打来的电话:“桑筱,我托人带了份东西给你。”他没多说,我也只是问清时间地址便挂断了电话。
晚上,清风徐徐,树影婆娑,我形单影只地站在校园西角,心底有些诧异,好端端的,友铂把交接地点约在这里干什么。说起来这还是我跟他当年的母校。不过自从高中毕业,仿佛很多年都没来过了。
突然间,我心里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冥冥中牵动着我的记忆跟情绪。
我慢慢转身,看向方才一直靠着却丝毫没有在意的那棵树。我看着看着,眼角竟然也微微湿了。
是那棵石榴。我曾经一度以为已经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树。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低缓地道:“桑筱。”
我立刻回头,淡淡的月光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长裤,短短的头发在额前飞舞,仿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缓缓地,略带矜持地道:“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着他,忘了应该怎么反应。我们之间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那些曾经尴尬曾经伤痛的岁月。
他晒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清澈,“是我让友铂给你打电话,我想你不一定愿意见我。”他递给我,“我在国外见到了他,他托我带给你。”
我机械地接过来,“谢谢。”
他朝我微笑,“看起来,你过得很好。”
我低头,“谢谢。”
他注视着我,“桑筱,你要是再这么客气地对我说谢谢,我会很后悔来这趟。”他淡然一笑,“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不好?”
我低头。十年前,我在他面前笨拙,羞涩,懵懂,无措。十年后,物是人非,而有些东西仿佛惯性,我依然改变不了。
“桑筱,你总是看着我发呆,要我怎么专心跟你说话?”
“桑筱,蛮有创意啊这个理发师,简直就是火柴杆儿上顶了一坨大蘑菇嘛,带我去见识下?”
“桑筱,新版《草包阿姨》出来了,要不要给你买一本?”
“桑筱……”
“桑筱……”
……
操场看台的最高处,他遥遥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我们总以为它要么早就枯死了,要么移到不知去向的角落,却没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道:“是啊,年轻的时候糊涂。”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着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领中袖的白衬衫,SURABAYA绣花牛仔裤,长发微垂,因为急急匆匆直接从办公室赶来,还背着大大的背包。他继续浅笑,“桑筱,你现在看上去,”他耸耸肩,带有赞赏,“就像一只毛毛虫,终于破茧成蝶。”算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当面这么夸奖我吧。
他说得轻松愉悦,而我低头,默然不语。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这次回来不会待很久,”他看着我,缓缓地道,“我要走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皮肤远没有以前光洁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纹路,他的眼睛添了几许疲惫,看来他前一阵子在西藏过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种驴脾气的人,干脆,决绝,永不回头。想当年,他可以忍住半个月除一顿饭外不买任何东西,就为偷偷攒钱买自己心仪的航模,他跟父母赌气不辞而别玩失踪跑去云南,不声不响就是一个月,他为了对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诺,放弃热门的商科,改学自己其实从头到尾毫无兴趣的医学。
所以他当初不置一词就决然抛下我。长痛不如短痛。他向来极端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后,“那……”我记得何临甫那永远的沉郁。现在回想起来,另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触。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呢?也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后,“十年前,爸爸就答应过我,从今以后,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又是片刻迟疑。
他顿了顿,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问谢恬嘉是吗?她很好,多谢你的关心。”他看着我,“桑筱,我知道你现在一切顺利,我替你高兴,毕竟,”他低声然而清晰,“我们身上有着1/4相同的血液。”
我喉头一哽,半晌之后,我低低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问呢?之于你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他漫不经心地看向遥远浩淼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时候,看到过一句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人不可能总是生活在回忆中,总要往前看的对不对?”他淡淡地道,“良辰美景白头偕老,只可惜,”他的喉头似乎一哽,“桑筱,我们没有那个命。”
我眼睛微微一湿,我也轻轻地道:“对,我们没那个命。”
向左走,向右走,无缘,却偏偏相见。
淡淡的月光下,我俩静静对望,心照不宣。他是来向我道别的,也是一个永远的了断。此去经年,或许,永远天各一方,从此不再相见。
何言青,连同那些青春岁月,在我记忆中,摇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渐行渐远。
这就是我们彼此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利落地跳下一级台阶,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开车送你。”他顿了顿,淡淡地道,“你先生该着急了。”
我恍然一惊。是,斐阁不在家,他曾经约我今晚去吃韩国菜,眼看夜深,我手机未带。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说过的那句话,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
我也站了起来,“不必,谢谢。”
他点头,不再勉强,转向左。
我向右。我俩擦肩而过。
我低头,走到操场的拐角处,突然间,从阴影里窜出一个人,冷冷地道:“俞桑筱。”我闻声抬头看过去,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美丽得竟然有点诡异。
是谢恬嘉。她冷冷地看着我,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脸色阴沉,眼神是那种看了令人发颤的阴寒。好久好久不见,她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实在太奇怪了,以至于我的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给我不寒而栗的感觉,“你既然能来,为什么我不能?”
我点点头,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再见。”
我刚走了几步,就感觉到后面划过一阵风的声音,仿佛水觳在湖面上轻轻掠过,只是片刻,一阵森冷的寒意从我脚底徐徐冒起。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什么东西紧紧贴在我的脖子上,我听到冷冷的一声:“俞桑筱,你这个贱人!已经结了婚,还要出来勾引别的男人,”她的声音阴恻恻的,“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的老公见见你水性杨花的本性!”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惊讶中带着些许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何言青。我没有丝毫挣扎。她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抵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扯住我的头发,扯得我生疼,不过,还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锥心的疼痛。她盯着他,满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听得出来何言青话语斟酌中的谨慎,“想起来一点事情,回来看看她还在不在。”
“一点事情?”她冷笑,“何言青,你当我傻是不是?你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扭曲,“还是没有变!”
何言青向前走了一步,放缓语气:“谢恬嘉,我们之间的事,不要伤及无辜,”他再向前一步,几乎是诱哄般,“放开她,让她走,有什么事,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陪我?”她尖笑一声,她的声音,接近于歇斯底里,“你不是要去西藏,永远也不回来了吗?”她悲哀地说,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她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我感觉得到皮肤被割破的刺痛,“她出现的场合,你都乐于出现;她生病,你紧张;她结婚,你看上去那么矛盾不舍。何言青,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
何言青似乎微微一窒,他顿了很久,低着头,一直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眼圈红了,她深凹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我替你说好不好?你想忘掉她,我喜欢你,你同情我。”她的手微微一松,肩膀渐渐塌了下去,“我对你不够好吗?明明讨厌吃虾球还要装作喜欢,明明对颜料气味过敏,却逼着自己讨你欢心。明明知道我做得再多,也只会让你想起从前,挂念从前。何言青,”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从来都只觉得我是个傻瓜是不是?”
何言青抬起头来,清晰地道:“不。”他淡淡的,“你就是你。”他又顿了顿,“而且,西藏生活何其艰苦,我只是不想因此而耽搁你。”
没想到她竟然因此激动起来,她的手再次紧紧攥住我,“如果她呢?”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如果换成她,愿意陪你去呢?”
何言青停顿片刻,有点艰难地道:“那不一样,不要钻牛角尖。你身体不好,不应该出来吹风。”他深深看着她,“而且,我们之间的事,跟她无关。”
“怎么会无关?”她又尖叫一声,“怎么会无关?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永远都有!”她俯身,逼近我,“就是你!就是你这个贱人!你心理阴暗歹毒,先是什么都要跟桑瞳争,后来,又来跟我争,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今天就是要……”
“你就是要什么?”我听到一个稳稳的声音。是他。我居然喉头一哽,可是,我不能回头。
“你终于来了!”她冷笑一声,回头看去,“一向精明的龙斐陌,总是习惯对别人发号施令习惯俯视别人的龙总裁,来看看吧,看看你的妻子,背着你在做什么好事!”
他缓缓走了过来,走到我们面前。我终于可以看到他。他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我送给他的浅粉色领带,记得我当时调侃他:“可以让小朋友见到你之后少哭一点。”可是,他现在的神色,我想我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费。
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刻,我竟然还能想起这么八卦的事情。
他不看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道:“我的家事,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亦冷哼:“是吗?尽管你眼光差劲,但你智商不会也跟着低水准吧?!”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龙斐陌说话,果然,他脸一沉,“你打了无数次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她格格一笑,“俞桑筱,哦对不起,你的宝贝太太,是啊,外人都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她,公司里头就放着个千娇百媚的秦衫,任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知道,你多宝贝她啊,为了她,抛弃了那么优秀的桑瞳,为了她,在最后关头放弃对俞氏的整体收购,而让俞氏,让俞桑瞳有了喘息的机会,为了她,宁愿沦为商界的笑柄,竟然把俞桑瞳请来龙氏,由着她早晚一天把龙氏报业一点一点改写成俞氏报业,为了她,放着生意置之不理,陪她飞到英国去散心,一去半个月……”她笑容灿烂而不无恶意,“外人看你,多高高在上啊,可在我看来,你也不过跟我一样。你的太太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你,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对你冷淡不在乎,旧情人一个电话就忙不迭出来幽会,见面之后依依不舍你侬我侬,深更半夜还舍不得离开,你说说,到底是你可怜还是我可怜?”
龙斐陌没有开口。
谢恬嘉的手继续逼住我不放,一股热乎乎的什么东西自我脖颈上缓缓流下,“今天,刚好你们两个人都在,我就是要让你们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手中的匕首渐渐上移,移到我的右颊,来回摩挲着,“桑瞳说,她天生长了一双勾人的眼睛,现在,如果她的眼睛没有了,不见了,消失了,你们说,会怎么样?”她的手,仿佛要印证她的话,又像玩味似的,在我眼睛上轻轻地划来划去,一遍,两遍,三遍,来回往复。
这个时候,纵使我再笨,也已经清晰感觉出她精神状态的不对劲。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我闭上了眼。
“好吧。”龙斐陌镇定开口,“你尽管一试。”他回头看看何言青,轻松如好友聊天般,“听说你这次去西藏,就再也不回来了?”
何言青的声音,干涩得仿佛不像他的:“是。”
龙斐陌的声音还是那么镇定,仿佛拉家常般:“那你在这里的事情呢,我听说你是医院的骨干力量,如果你不走,前程必定远大。”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般,何言青的声音逐渐逐渐开始平缓开始安静:“你没有去过西藏,你永远不会知道那里的医疗手段,相比之下有多落后,我治疗过一名则拉岗村的藏族少女,她因为上山采虫草,过度劳累导致严重背痛、头痛,逐渐失聪,整整三年生活在无声世界里,只有通过人工耳蜗植入的方法才有可能恢复听力,可是她没有钱。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没有办法一件一件说出来,我也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想怎么样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志愿到那里的医生越来越多,总有一天,那里的病人会越来越少,生活水平会越来越高。”他的声音清澈得如同天籁,“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即便死了,也无愧于心。”
“那么,”龙斐陌随即接口,“你的女朋友呢,为什么不愿带她走?”
我脸上的匕首微微颤动了一下。
何言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我们相处得很好,如果生活在这里,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佳偶,出入社交场合,尽情享受生活,可是,我给自己选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在那里,我要面对的是一张张黧黑的脸,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是高原反应,是远离家乡的痛苦,还有永不休止的手术、治疗、护理,在那里,没有大商场里的国际名牌,没有随处可见的时髦玩意儿,想打手机的时候可能信号不好,想发邮件却上不了网。甚至有的时候,没有电,没有水。在生活一点一点的磨砺面前,再美好坚贞的感情也会褪色,最后面对的只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决裂,而且,她身体不好,与其如此,我宁愿现在……”
我脸上那枚匕首颤动得越来越厉害。
我睁开眼。看到谢恬嘉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丝怜悯。
龙斐陌的声音开始犀利起来:“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的选择,你独自一人离开,跟别的人,包括俞桑筱,有关系吗?”
何言青淡淡地道:“我的过去,我的从前,我无法逃避,甚至遗忘,就像那棵石榴,她虽然不在那个老地方,她的花朵不再芬芳,那块土地,她的枝叶不再遮蔽那个角落、那些小草,所有的照拂呵护都已经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每当我想起来,想起她跟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心中仍然温暖。”他看向谢恬嘉,后者一眨不眨盯着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轻轻地道,“我不是一个恋旧的人,我选择给自己无限的空间,努力向前看,可是,”他的唇角卷起一朵无奈的微笑,“总有人不断追问、提醒、猜疑我的过去,我一开始还可以耐心解释,可是时间一长,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倦了。”
他的语音平淡,然而深深疲惫。
龙斐陌转向谢恬嘉,他的眼神,只在我的脸上一滑而过,他的眼中闪过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光,稍纵即逝。他看向她,非常非常淡定地道:“现在,你听清楚了吗?”
我又闭了闭眼。我终于明了他的真意。他接着说,口气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你们之间的事情,包括问题,一直以来,只限于你们两个人,听明白了吗?”
他看了何言青一眼,几乎是立刻,后者开口:“谢恬嘉……”
我听到她的声音,颤抖而期待地道:“你……你是在怪我吗?我一直在问你,一直不相信你,你生气了,所以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她手中的匕首渐渐松开,她的语气越来越迫切,“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我保证,以后什么都不问你,什么都不管你,你要去西藏对不对?我不怕苦,我不怕脏,我什么都不怕的,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何言青注视着她,他的眼神逐渐逐渐悲哀,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道:“好。”他轻轻地道,“我答应你。那,你放开她。”
她几乎狂喜,她一迭声地道:“好,好,好。”她的手,连同那把匕首缓缓离开我的脸,我看到龙斐陌的表情,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在谢恬嘉挟持我的时候,在那把锋利的匕首抵着我的时候,在我流血的时候,我疼痛,我害怕,我都没有想要哭。
而此时此刻,看到那种眼神,我竟然心中一酸,铭感五内。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尖叫:“你骗我,你完全是在骗我——”
几乎是立刻,我被一阵惯性大力甩开,踉踉跄跄很久之后,我回身,触目竟然是龙斐陌右臂上的一大摊血。他脸色铁青,对自己的伤势根本置之不理。我清楚地看到他瞬间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了谢恬嘉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得她手中的匕首飞得老远。他俯身,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她,“忧郁症也好,间歇性精神分裂也好,从来没有人可以威胁得了我。而且,我警告过你,我的家务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他用左手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按键。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上前去止住龙斐陌,我转身看向何言青,我看着他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痛苦得无以名状的眼神。
我回转身,犹豫了片刻,还是仰头,我的心也跟着莫名抽痛起来,“不要。”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着太多的东西,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分辨,或者说,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轻轻地道:“你的伤。”我有几分慌乱,更多的是疼,浓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心疼,“需要快点上医院。”
他修长的指头在按键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面对面站着,现在是温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种寒冷,森冷,无言,令人心窒的无言。
单人病房里,龙斐阁觑了觑床上那个人,又偷看了一眼我的神色,终于忍不住了,凑到我面前,“嗳,桑筱,我哥不是说今晚跟你约好了去过二人世界浪漫约会吗,怎么两个人都挂了花回来?而且你知道吗?”他挠挠头,“我哥好像自打我记事开始就没怎么受过伤,是谁这么厉害,居然把他伤成这样?”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你听没听医生说,差一点就要伤到肌腱。”
我深深埋头,不吭声。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缝了整整十三针。每缝一针,我的心都揪起般疼痛难忍。
龙斐阁等了半天,眼睛始终来回转着看我们,他希望得到答案。可惜,让他失望了。室内,死一般的沉寂。
到得最后,眼看没什么事,他实在待得又无趣又纳闷,再也憋不住,聪明地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出去了。
他在给我机会和时间。
我终于抬头,看向他。
他垂眸,脸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缠着的绷带可以看出他的负伤之外,并没有失血过多的苍白和无力。他的左手,甚至还在轻轻转动着那个精致的火柴盒。
我张张嘴,又张张嘴,终于,十分艰难地道:“斐陌……”
他依然低着头,寻出一支烟,单手燃上,吸了一口,淡淡地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传说中有一种荆棘鸟,一生只唱一次,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寻找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然后,她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为罕有,我也是。一生只唱一次,只为一个人……”他掀开被子下床,耸耸肩,仍然不看我,“似乎我一直自以为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淡淡地道,“或许,我错了。”
“俞桑筱,我不会永远等你的。”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应我的,是他径直掠过的身影,和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龙斐陌的伤复原得很快,医生说右手基本无碍,丝毫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很快重归正轨。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样话语寥寥,有事也会直接跟我说:“桑筱,我今晚不回来吃饭,跟柏嫂说一声。”
或者,“你要的资料,我让秘书整了出来,在我书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阁说家里离学校太远不方便,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几处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话,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还是跟往常一样,但我知道,他的声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远离我。他所刻意维持的正常,远远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开始疏远我,他开始习惯给我他的背影。
无数次看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我想开口。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想了又想,还是把乔楦约了出来。我朝她身旁那个紧张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道:“对不起。我保证,一个半小时之后,一定把她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做声,转头对乔楦温柔地道:“等我来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来,他还是不放心我的驾驶技术。
我忙把她服侍好,让进座,她满不在乎挥手,“算啦,好容易出来透透气,要是你也给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龟孙子样,那我还不憋屈坏了?”她回身,一个潇洒的响指,“冰咖啡。”
我连忙朝侍应生摆手,看看她肚大如萝的模样,“你一孕妇,还充什么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将有孩子的人了,修养见长,她并不计较我给她叫了杯白开水,眯眼,很睿智的模样,“小样,这么长时间不找我,偏偏今天约我出来,准是有什么事吧?”
我低头,不吭气。
片刻之后,她不可思议地瞪我,大叫一声,引来无数猜疑的目光:“俞桑筱你脑子坏啦?!这是表现你宽宏大量高风亮节的时候吗?谢恬嘉那个臭女人,你还跟她客气什么?换了我不告得她身败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当初何言青害你伤心了多久?就连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过好几次啦。再说,龙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面前向着外人,而且是旧情人,置他于何地?你叫他怎么想?怎么看你?”她摇头,“依我看,这事大条了。”
我有些黯然,也摇头,“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妈妈在日记里的一段话,‘我至死,都想要维持在他面前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她一辈子忍辱负重,却一生牵挂他。你我都是做媒体这行的,知道那些记者,包括我们自己为了生存无孔不入的窥视本领,如果挖来挖去,到最后,所有丑陋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我虽然不用负什么责任,可是对于逝去的,或是还活着的,尤其是那个人,我妈妈倾尽全力维护的那个人,都是一场深深的灾难。”我低头,“抱歉,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只有这些。”我眨眨眼,试图隐去眼角的雾气,“我以为,他会懂。”
很久很久之后,乔楦仍然没有反应,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难过的,困惑的,无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缓了声调:“桑筱,你知道你问题出在哪里?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你以自我为中心惯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志强加于人,要知道受伤的可是龙斐陌,凭什么他就得事事都明白?凭什么你连句解释都不给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么,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装糊涂。他没有义务来帮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错,他算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再怎么说,你跟他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凡事得沟通哪,连马克思老先生都说过爱需要时时更新哪。你得跟他说明白。”她叹口气,“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过俞桑筱,”她仔细端详我,“从何言青到龙斐陌,我发现你逐渐逐渐有了当祸水的本钱。”
明知道她是在宽慰我,可我仍然连强颜欢笑都勉强,她又叹了口气:“俞桑筱啊俞桑筱,自从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她坦白地道,“当初,天上掉馅儿饼似的,龙斐陌竟然答应接受采访,他给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你,你的资料,你的过去,你的一切,一开始我犹豫,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自己的用意。对不起桑筱,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所有的有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诉他的,”她顿了顿,喝了一口水,“后来,你们结婚了,我一直觉得很难受,直到现在,我这颗心才算踏实一点。”她那张因为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来,他为你做得够多的了,桑筱,你真该好好检讨。”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他还没回来。
当时钟敲过十二点之后,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沉缓的脚步声,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几乎是立刻冲到门口,打开房门,果然是他,他看着我,淡淡地道:“还没睡?”
我看着他。他瘦了,脸颊浅浅凹了下去。我轻轻地道:“饿不饿?我给你准备了夜宵。”
他摇头,“不用。”径自越过我。轻轻的一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几乎是在呓语着:“不要,不要,不要……”
一阵心有余悸的喘息过后,我睁开眼。一个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着他,很久很久,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我扑上前去,紧紧捧着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太好了,还在……”
他不说话,任我胡乱摸着,很长时间之后,他淡淡地:“又做噩梦了吗?”
我低低地道:“我梦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
他还是维持着一直的那个姿势,直到我醒悟过来,慢慢松开他。
他转身,还是那种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既然你没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我怔怔看着他走到门边,旋开把手。
突然间,我扑上去,我从背后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还是沉默着,一动不动。
我把头伏在他的背上,我紧紧贴着他,他仍然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几乎是有些不耐烦的:“我明天还有事。”
我坚决地道:“不。”我知道自己无赖。我宁可他讨厌我,我不放手。
他转身面向我,他浓浓的眉毛紧蹙着,“俞桑筱,你已经习惯了扰人清梦是不是?”
我垂头。是。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一针见血的尖刻,习惯了他给的并不温柔的温暖。习惯了他夹枪带棒背后的关心。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为什么他的眼中,盛满了浅浅的失落,厌倦,还有忍耐。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道:“对不起,我只要,”我低下头去,有些怅然,“占用你五分钟。”
他没有说话,他的身体仍然略显僵硬地对着我。
我的面前是那个博古架,架上是我们前阵子刚淘来的战国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渐逐渐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那个人会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谢恬嘉就在后面,我……”
一阵静默。尔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漫不经心地道:“那又怎么样?”
我低着头,不再吭声。是啊,那又怎么样?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这个,为什么还要这样兜圈子做无谓的辩解?为什么还要再次惹恼原本就很生气的他?
“如果你只想对我说这些,那么抱歉,俞桑筱,”他回转身,语气平静地近乎残忍,“我不是你,可以那么多时间浪费。”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终于叫出了声:“斐陌,别走——”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驱使,冲上前去抵住门,“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别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经做过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逃避多于思考,索取甚过付出。所以,一路走来,我丢失了很多,错过了很多,可现在,我不奢望什么,不强求什么,我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我屏息片刻,轻轻然而清晰,“对不起,可能已经晚了,可是,我终究,还是跌到了尘埃里。”
我看着他,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我想爬,可是,”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点一点如涟漪般荡开,荡开,再荡开,“斐陌,我爬不起来了。”
我让开了路。
每次我跟龙斐陌闹别扭,关牧总会准时出现。他应该改行去当心理咨询师或命理大师,而不是律师。
只是现在,我完全没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脸色,应该跟我的心情一样差,以至于他一见我就叫了起来:“桑筱,龙大少最近生意吃紧克扣你伙食费了吗?怎么一脸非洲饥民样?”
我勉强一笑,“今天怎么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荡荡的家里,又是周末,人少得说话都有回音,仿佛置身空幽山谷。
片刻之后,我给关牧端来一杯茶,淡淡地道:“他不在。”
他点头,“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经领教够他的臭脸,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将自己深埋到沙发里,两手下意识地互相掰着指头,不吭声。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桑筱,你们两口子是怎么了?虽然说现在是和谐社会,也不必和谐到经常免费为我和太太提供饭后谈资的地步吧?”他摇头,“你年轻不懂事,龙大少也跟着添乱,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说上次,我已经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趁他喝醉酒,统统揉碎了掰开了全都跟他说过了,龙大少那么聪明的人,一点就透啊。”他看着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看到他喝醉过那么一次。”他皱起眉,肯定地道,“所以桑筱,不是我袒护斐陌批评你,这次,一定是你的错。”
隔着茶几,我知道他在对我察言观色望闻问切。我仍然低头,不吭声,心里酸楚,委屈,五味杂陈。
那晚之后,他仍然早出晚归。他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怪我,对他认识不够。又或者,更应该怪的是我,一直以来,恣意享受他的关心忍让包容而不自觉不反省。
室内仍然一片空寂,我们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关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饿了,看在我大老远跑来的分上,请我吃顿便饭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看看钟,还不到四点,咦,这个人,鬼头鬼脑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么自以为高明的滥点子。跟他相处时间越久,我越对创造“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的人崇拜得有多少体都全部投地。
不过,再怎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有些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还是站了起来。
柏嫂放假回家,我勉为其难一下吧。
刚要转身,我就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要吃饭不会自己做?”我心里“怦”地一动,重又回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不看我,瞪着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微笑的那个人,“你来干什么?”
关牧看看自己的腕表,益发笑得开心,“关心嫂夫人,不行吗?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龙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不必,”他冷冷地道,“你家里挺着六个月大肚的孕妇更需要你关心。”
关牧斜睨了他一眼,“啧,你这两天老不在家,桑筱不也这么自己凑合着吃的,有谁关心过一句啊?怎么,现在知道不舒服了?”
龙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身径自上楼。
在他身后,关牧用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儿大声嚷道:“桑筱,我记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个什么……什么的,瞧我这破记性!来来来,我给你打下手!”
厨房里,关牧贼忒兮兮地道:“桑筱,先做汤吧,我渴了。”
我没好气地道:“渴了不会自己喝水去啊?”
他听了也当没听见,从身后的冰箱里胡乱掏出西红柿,牛肉,洋葱,土豆,萝卜,又随手捞过油、盐、鸡精、番茄酱、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表,不停催促着:“快点快点。”
我纳闷之至,俗话说,文火煲好汤,有谁喝个汤还要这么心急火燎沉不住气的?心里这么想,也不便说出口,一边手里机械地不停切西红柿,萝卜丁,洋葱丁,土豆丁,一边听着他在一旁嗦嗦瞎指挥,心底只叫苦。
好容易一股脑儿下了锅,我正要喘一口气,又听到他怪叫一声:“呀,汤少了,不行,得再加点儿水!”他飞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作势要往锅里倒。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听到轻轻一声耳语:“对不住了,桑筱。”几乎是立刻,我疼得大叫起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关牧,这个疯子!我简直要掉泪了,我苦命的穿着拖鞋的光脚啊!我脖子上的伤疤都还没好啊,我招谁惹谁了啊!
简直连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关牧扯起嗓子,用我这辈子可以想象到的最大音量杀猪般叫道:“不得了了,桑筱受、伤、了!”
没有任何悬念地,我直挺挺躺在床上。
刚才把我抱上楼的那个人,正娴熟地给我肿得老高,红成火腿模样的脚踝上药,身旁放着一个医药箱。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楼的一瞬间夺门而出,溜得比兔子还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踪。
我在心底愤愤地,咬牙切齿地道,关、牧,千万不要给我抓到你,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个厚厚的弹弓以后崩你家关小牧的脑门芯儿!
我面前的那颗黑色头颅略略抬起,看了我一眼之后,手中的力道开始加重,疼得我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后微微一缩,把嘴闭紧,由得他敷药,缠绷带。他的动作绝不能算轻柔,可我从头到尾一直闷声不吭。
形势比人强。
片刻之后,他“啪”的一声阖上医药箱,看着我,淡淡地道:“记得按时敷药,忌生水,这两天不要下床活动,明天我让张医生再给你看看。”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怯怯地道:“斐陌……”他的身体顿了一下,还是接着向前走去。
我垂下头来,还是坚持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头:“……我饿了。”我说的是实话,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再加上心情差,中午只是随便凑合了一顿,我现在已经饿得后脊梁贴前胸,眼前也开始直冒金星,连假装矜持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小时后。
龙氏招牌炒饭,虽然稍失水准,虽然气氛有点影响食欲,仍然令人大快朵颐。
他接过餐盘,径直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门而出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停顿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阖上了门。
我还是维持着原先的那个直直躺着的姿势,直到他关上门。一室寂静,我躺了很长时间,却辗转反侧。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悄悄起身,单腿跳着,一路摸索到门前,打开门,跳到隔壁门前,悄悄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一丝声响。如果不是门下泻出的一丝光亮证明里面有人的话,我几乎会以为他在骗我。
我轻轻跳了一小步,换了个耳朵重又贴了上去。
几乎是立刻,门霍然而开,他的耳朵上还挂着耳机,里面传出叽里咕噜的英文,他简单回复几句,摘下,皱眉,看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又下来干什么?”
虽然事先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面对他,面对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双眸,我又开始讪讪地垂头。俞桑筱啊俞桑筱,随着脚上的痛楚阵阵袭来,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没用?
他跟我一样沉默片刻,尔后开口,淡淡地,略带嘲讽:“苦肉计也用过了,下面还有什么?”
我仰脸看他,他也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低头,喉头微涩:“龙斐陌,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我轻轻地道,“你真的生气到不愿意见我,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的地步吗?”
“生气?”他重复着,竟然轻轻一笑,“俞桑筱,一直以来,你给过我这样的资格吗?你坚持要工作,ok,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你从不愿我干涉你的生活,你排斥甚至漠视我的存在,你的眼里没有我,你牵挂着那个跟你有缘无分的何言青,我只做不知;你一个无名小记者,去采访那些所谓的企业家们,多的是预约、等候,却未必被待见的状况,我吩咐秘书暗地里帮你疏通,却不能让你知道;然后,安姨,俞桑瞳,方安航,还有你母亲,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竭尽所有的心机,用尽一切手段,终于使得一点一点向我靠近,半夜里,我看到你熟睡的脸,一点儿也不文雅的睡姿,想着你灵动的表情,偶尔的狡黠,还有脸红的模样,我微笑着,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秦衫为什么会在我的生活中存在这么久?十多年前,在纽约唐人街,她救了我。跟当初的你,一模一样。
“当年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老猎手对我说过,当你狩猎时,尤其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要去看猎物的眼睛。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只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该我跌了下去。乔楦对我说,‘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个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可以为一张越剧名家的小剧场观摩票一掷千金;她看上去单纯,却对生活完全持悲观态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进人堆里可能就再也找不着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着乐吧……’可在我看来,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所以,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想要给你一片广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让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的,只要你想要的,只要你开心,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气得几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记住,俞桑筱,我不会永远站在这儿等你的。可是,青青陌头杨柳色,有花初开待人来,我是个傻子,直到那一刻,我仍然选择一天天,若有所待。我总以为,你若不是眼睛瞎了,心全盲了,你若是还有一点点直觉,总有一天,你会感受得到,会明白过来。
“然后,曾经有一度,我以为,我是真的跟幸福触手可及了。你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卸下重重的壳,有了第一次的靠近,第一次的微笑,第一次的脸红。你从来不知道,那根领带,集我最讨厌的颜色、最讨厌的款式和最讨厌的品牌于大成,可是,那毕竟是你第一次给我挑东西。有时候我心想,偶尔参与一些慈善事业或许还不错,至少,它会回馈一些我从来没有过的少年时代,和一些蠢笨无比的少年情怀。
“但是,当你有机会选择的时候,第一眼,你看到的,永远不会是我,对吗?”他回转身,淡淡地道,“俞桑筱,一时糊涂难免,但我绝不至继续自欺欺人。”
我的脚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更痛千倍、万倍。我抬起头,我哽咽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斐陌……”
不是的。
突然间,一阵剧痛袭来,我脚底一软,身体一倾,情急之下,我的整个身子索性顺着墙壁和门软软地滑了下去。
“桑筱。”
“……”我紧闭双眼。急中果然能生智,“下面还有什么?”好像苦肉计一个就够了。
“桑筱!”
“……”关牧太天才了,在如此沉重境况,竟然给我如此灵感,我要深深赞美他。我继续紧闭双眼。
“桑筱!”
“……”我被人高高抱起,抱到靠窗的卧榻上,慢慢放下。我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胸口起伏着,波动着,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心底的深深焦虑。
我的心里淡淡悸动。我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他,真实的他的心意。我的心底,模模糊糊的甜蜜,隐隐约约的心酸。
长久的静默,几乎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我心里有些惴惴,琢磨着应该怎么收场。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有别于刚才的焦虑,略带恼怒地道:“俞桑筱,你要是再装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只脚也浇成猪脚!”
我吓了一跳。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
我有些胆怯地从睫毛缝里瞄他。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我。他的眼中,生气的,恼怒的,匪夷所思的,啼笑皆非的,还有不可捉摸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狈。
我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椎心般疼痛起来。
他一直这样看着我。突然间,他开口,简短地道:“看起来你比我想象的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没有说下去,直接转身。
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犹豫的余地。
我直起身,在他转身的一瞬,轻轻地道:“斐陌,我爱你。”
他的背影顿时僵住了。
我看着他,他颀长的背影,乌黑的发,修长光洁的臂,和那只一直紧攥着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湿,我轻轻地道:“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判我出局,在陈列你的理由之后,是否也允许我做一下最后的申辩?”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凛,但是,他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我低头,窗外竹影横斜,疏漏有致,在月光映衬下,淡淡洒落在我身上,我的泪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涌,我要费好大力气,才可以逼回去,“我认识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绵延不断的阴雨天,偶尔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现了,他就像一道彩虹,从未有过的灿烂,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听到面前轻轻的细碎的什么声音。我不去分辨,无心理会,“之后发生的事,可能乔楦已经跟你说过,但无论她怎么跟你形容,有一点,她始终不知道,后来我独自一人又去了趟黄山,取下连理树下的那把铜锁,亲手抛下了山谷。这些年来,无论真相前或后,我对何言青,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踪迹,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着跟我一样的空气,已经够了。纵使夜阑人静的时候,可能黯然,或许失落,但是,永不回首。”我缓缓地道,“即便没有你,也是一样。”这个世上,很多我们以为念念不忘的东西,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慢慢遗忘。
“可是,你还是出现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父亲暴跳如雷即将发火的时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只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阁的自作主张帮他补课,他心猿意马,我索然无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许我辞职,你警告我离斐阁远一点,你喜怒无常,高深莫测。斐阁的生日宴会,我真的不想去,我觉得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我终究还是去了。我一定是大脑短路。
“从那以后,你开始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步步紧逼。你心机那么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从来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亲爱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点没关系,胖一些也不要紧,只是,他要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颗善良诚实上进的心,还有,绝不可以没有头发。这些要求对于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于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来提醒,我有自知之明,我也绝不愿高攀。
“斐陌,你听说过两只刺猬的故事没有?西伯利亚初冬的早晨,它们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它们身上的刺会伤害到彼此,靠得远了,却又抵制不住那凛冽的刺骨的寒风。于是它们不停地靠近、伤害、离开,又因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复始。斐陌,我们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两只刺猬,近在咫尺,相互伤害,感受着自己的疼痛,却永远看不见对方的伤痕累累。”
我低下头去,我心底一酸。
冬天里的那碗夜宵,夜夜噩梦后那个有些陌生的依靠,无数次不动声色的远远的凝视,安姨坟前,微风中,他一直站在我身旁,伦敦街头,那一次迷途,转身第一眼就看到的他那个静静的眼神……
我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一天天地,他给了我无限的放任、从不追问的沉默,和偶尔的笑颜。现在回想起来,无数次,看着他的笑容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慢慢被点亮。
何言青是那棵石榴树,而他,是那片广袤的青青草原,让我自由生长,自然呼吸。
“桑筱,嫁给我,或许并不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桑筱,只要你抬头,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桑筱……”
“桑筱……”
我终于开始后悔。从头到尾,他曾经收起过一身厚厚的刺,他试图想要给我温暖,给我依靠,他一直在一步步小心地,试探着向我靠近,从头到尾,我一直视而不见他的努力,他的失落。一直以来,我永远蜷缩着,以一身的硬刺来逃避着现实的严寒和冷漠。我一直试图用骄傲、冷漠来掩饰心中的卑微。
可是现在,除了爱,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温暖的东西可以取代。
可是现在,我终于开始害怕,我还在,时间还在,他却已经转身离开。
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我的心绪。
他僵僵地站着,仍然没有回头。
我低着头,注视着那片虚无缥缈的树影静静憩在我的指尖,轻轻地道:“第一次,我抬头看你,你让我畏惧。而且,因为我跟桑瞳不和,对她的朋友,历来没有好感。
“第二次,在泰国餐厅遇到你,乔楦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了很久,她觉得你很帅,我觉得她眼睛有毛病。
“第三次,在你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自从看到你,我就开始走霉运。
“你果然开始找我麻烦,我果然开始走霉运,从俞家出走,安姨去世,方老师生病,身世揭秘,还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傻乎乎一头跌了下去……
“但是,龙斐陌,我从来不轻易相信你。”我抬起头,平静地,只是想要把我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因为,你总是习惯于把一切埋在心底,你总是选择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以最不经意的方式表达些什么,你总是用满不在乎在代替心底的在意,你总是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而让我孤单一个人留在原地,”我心底的悲哀如水纹般慢慢漾开,“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想,如果一晃神,一转眼,我们就这样垂垂老去,该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我就可以有时间慢慢回味曾经的美好,我还可以不用无休止猜度你的高深莫测……”
漫长,难堪,煎熬。
我听到轻轻的一声响,门关上了。
他终于还是走了。我说了这么多,毕竟没有用。
他终于还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我低头,面无表情地紧紧咬住唇。
俞桑筱,你不能哭,最起码,不能在这儿哭。
俞桑筱,你一直以来钝不可及,宁折不弯的韧性呢?
俞桑筱,大不了失去第二次,没什么了不起。
俞桑筱……
我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咬着牙,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忍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哭泣。
俞桑筱,没关系,跌倒了可以再站起来。
可你的心呢,你懵懵懂懂地,你一路守得好好的,你到底把它丢到哪儿去了?
突然,细微的什么声响。
我下意识看向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门悄悄被打开了。
淡淡的月光下,沐浴着一个高高的身影,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向我移过来,片刻之后,一双脚在我面前停下,他缓缓蹲下,“把脚抬上去。”
“嗯?”我几乎不可置信,我不能理解。
他看我一眼,挖苦道:“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你难道看不见已经从猪蹄一路肿到猪腿了吗?”
我张口结舌。想气,却气不出来。我看着他黑黑的头颅缓缓移动,小心地重新包扎着我的脚踝。
我的心里,想哭,想笑,想骂人,又想伸出手粗鲁地一把推倒他,再狠狠踏上几脚。
半晌之后,他丢下手中的绷带,淡淡地道:“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他与我平视。
很久很久之后,他目光闪动,然后俯下身,毫不犹豫地用力咬了下来。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疯狂飙泪。
他哼了一声:“很疼?”他看向我的脚,不带什么情绪地道,“哪个更疼一些?”
我痛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吭声。
他摇头,淡淡地道:“这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疼,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他垂眸,我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之后,他的声音,略带僵硬地道,“论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帅很多;论个头,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论体重,抱歉,我永远不可能超过相扑运动员;我因为蛀牙偶尔会去看牙医,从来没有人形容我善良,还有,或许不到五十年,我的头发就会掉得光光。所以,”他沉吟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头,屏息,听到他慢慢地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的意思……是说……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后,直到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神渐渐淬毒,我才如梦方醒。
我几乎能清晰感觉得到他的专注、等待,还有浓浓的压迫感,我的心底仿佛阵阵气泡升起,我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用……”
没等我说完,他的眼眸已然点亮,亮得耀眼。
一刹那我就全然忘却了方才的难过和沮丧,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考虑?矜持?温柔?娇羞?在这位龙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远都在说着言不由衷的反话。
果然,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旁坐下,随手拿过一份文件低头浏览,“不必这么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这些年来的投资付之东流。”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盘被吸引到那份从上到下只有两行字的备忘录上,“别忘了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可是,如果我的确、真的没有眼花,某人的手,好像微微颤动,某人的脸,好像……
拥有惊人自制力的龙斐陌,今晚接连在我面前失态两次。
俞桑筱啊俞桑筱,你真是赚到了。
我出神地看着他略略低下的头,他专注的眼神,还有他唇角那一丝丝细不可察的微笑。原来,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任何神情,微笑的,恼怒的,忧伤的,欢喜的,在你看来,都值得慢慢欣赏,细细体味。
因此,我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从后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微笑。我很厚道地不忘记安慰他,“你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你的亏损缩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把头埋到他的背后,有些脸红。
他反手揽住我,半晌之后,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那道疤,“很丑。”
我没有吭声,很久之后,有些歉意地道:“斐陌……”
正在此时,我身上的手机嘀嘀嘀地响,我的短信。
我低头看,陌生的号码,短短两行字:她有家族遗传病史。抱歉。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阖上手机,抬起头来,我摸摸自己的伤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后,你或我罹患老年痴呆,不愁找不到印记。”
他做不屑状,哼了一声:“不用以后,俞桑筱,”他唇角调侃地笑,“记忆障碍,认知损伤,思维弛缓,这些症状,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摸摸头,微微一笑。
五十步笑百步。
原来,抛开以往的种种,我们可以这么轻松地生活在一起。哪怕在外人眼中,我们看上去还是一对奇怪的,很少彼此牵挂的平淡夫妻。
他很忙。无论身处何地,他会记得打电话给我。
他沉默寡言。他偶尔会在餐桌上说一两个可以冻死帝企鹅的冷笑话。
他从不过问我的工作,或是什么。他难得抽空会跟我一起去安姨当初的那个疗养院做义工。
……
我知道,其实他一直慢慢在改变。
我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他伯母经常来看我,她对我的态度似乎好了很多。她爱看越剧,正巧我也爱,我陪她去看,我有些黯然地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人,比您还爱王文娟。”
她微笑,若有所思地道:“桑筱,你不嫌我落伍吗?”她有些惋惜地四处张望着,孩子气地咂咂嘴,“瞧,人好少。”
我也微笑,安慰她:“伯母,真正的艺术,不见得流行,可是,永远不会泯灭。”
触觉敏锐鬼灵精怪的龙斐阁也仿佛察觉出了什么,强烈要求不另找房子了,还是要回来住。他的要求被他自己老哥一口驳回:“不行。”
“为什么?”他委屈地扑闪着眼睛。可惜,俏眼做给瞎子看,龙斐陌埋首于公文,理也不理他,直接下最后通牒:“限你十天,去找一份比灯泡更有前途的兼职。”
龙斐阁从沙发上跳起,冲到我面前,无限哀怨地大叫:“桑筱桑筱桑筱,我哥抛弃我了——你要出来帮我主持公道——”
几乎是同时间,biu——一声,准确命中。龙斐陌抬头,缓缓地道:“叫大嫂。”
龙斐阁捂住额头,不可置信地瞪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水晶镇纸,“大哥,你会不会太毒了点儿,再说,我一直都是这么叫的啊——”
龙斐陌看了他一眼,重又低头,“现在不行。”
龙斐阁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间一个大转身,凑近我,拉长声调:“大、嫂——”他狡黠地压低嗓音,直眨巴着眼睛,刻意地,“喂,为什么‘现在’……不行?”
臭小子,跟我斗?我瞪了他一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叫我大嫂,算我自降辈分,还大大便宜了你。”我也压低嗓音,凑近他,“喂,龙斐阁,你不是一直盘算着要出去过甜蜜的二人世界吗?”
他撇嘴,转身就走。
我看向他的背影,耸耸肩,好吧,算我多嘴。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
深夜里,他熄掉床头灯,转过身来,“桑筱,脚还疼吗?”
我放下手中的书,高高抬起脚,活动给他看,“早就好了。”
他看着我,轻笑一声,“今天下午,关牧来向我邀功了。”他缓缓伸手,捏捏我的脚踝,淡淡嘲笑,“看样子,有人今年夏天穿不了短裙。”
他的话音里,居然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
我瘪嘴。他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他还是不肯轻易放过我,总是动不动拿出来调侃我。我只好转移话题:“斐陌,我听说桑瞳……”毕竟,有关她的事,我不可能一点儿都没兴趣。
他拉我一起躺下,将我的脚轻轻放好,不甚在意般,“她想学武则天另立王朝,可惜身边没有一个李治。不过无妨,”他轻笑一声,“人之鱼肉,我之鸡肋。即便如此,潜在对手还是会比虚伪附庸更值得期待。”他侧过脸来看我,他的眼睛熠熠生辉,“桑筱。”
“嗯?”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腹上,微笑。
他侧过身来,手撑在我的肩畔,“我好像跟你说过,不会有下次。”
“嗯?”我装傻。
“我好像跟你说过,你是一个天生的商人。”
“嗯?”我继续装傻。
“我好像还说过,家里客厅的那面墙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标本中间,预留了一块很大的空地。”
“嗯?”我决定装傻装到底了。
他终于笑了,第一次,我看见他笑得星眸微阖,神采飞扬,“那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棋逢对手始开局,桑筱,”他慢慢俯下身来,“千万要记住,我从此不会再给你任何一次悔棋的机会。”
是吗?我唇角微挑。
我又何尝不是。
一番猎取一番挣逃,一场沦陷一场厌弃,兜兜转转,我们终究走到了今天。
还会一直走下去,不是吗?
就像斐阁经常口无遮拦说的那样,精明躲闪的俞桑筱,自以为聪明的俞桑筱,事到如今,还不是成了家里墙上多出来的那一个。
他还说,这就叫皆大欢喜。
呵呵呵,学生进步,师有荣焉。
尾声
不久后的一天,宛如孩儿脸一般,早上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中午又开始阳光明媚。
午后阳光中,某人惬意地躺在花园里的摇椅上看书,我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蚂蚁搬家。自从年事已高的某人受伤以来,我们终于决定不落后于全国人民,从现在做起,天天补钙。
突然,我想起来一件年代久远的无头公案,伸手去推某人,“喂。”
某人充耳不闻,又翻了一页书,自顾自往下读。
我想了想,“龙斐陌,可否解释一下,什么是权宜?”
“唔?”他淡淡的,似听非听般又翻过一页。
我阖上他的书,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微蹙眉,不胜其烦地道:“俞桑筱,可否解释一下,什么是离婚?”
我愣了一下,恍然,“你故意引我上钩!”
他唇角微勾,“彼此彼此。”
我摸摸鼻子不吭声。好吧,谁叫我自己理亏在先。
他又补上一句:“关牧很聪明。”他点点头,状若赞叹,“今年我要给他多加律师费。”
我心胸狭窄,见不得他那种凡事绸缪在心的模样,哼了一声,双手抱起斜睨他,冷冷地道:“是吗?没准我真就那么想呢?”
他将书抛掉,同样冷冷地道:“俞桑筱,你是想考验我的耐性?”
几乎是瞬间,我头皮吃痛,恼火地大力敲他,“神经病啊你!”
他从来没有少年时代?呸,我看他最近天天青春期。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自己很久没修指甲了,我立即用力反掐他。他索性扑过来,我们齐齐倒在地上。
正当我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我眼角余光扫到一个最近一直死皮赖脸蹲着不肯走的身影慢慢移近,一个声音大呼小叫地道:“哥,你说这幅画挂在哪儿比较好?桑筱画了很久呢,是她退步了还是我眼睛有问题,我怎么觉得画得还是跟我不太像……啊——”那个声音惊天动地地延续了至少十秒之后,这才亡羊补牢地,连滚带爬地,“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隔了很远,我还听到他唠唠叨叨地,带点纳闷地道,“不过,你们三三两两来这么一下,难道是因为今年春天夏天都到得特别早吗?”
我一愣,随即笑喷。三三两两?亏他想得出!
真是经不起表扬啊经不起表扬,水准起伏不定,刚夸他没几天,就又原形毕露。
我这个老师真应该引咎自尽。
我推开龙斐陌,瞪着他。他依然一脸轻松,没事人般继续坐到摇椅上去看书。
不要脸!
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喂。”
他舒服地半躺着,闲闲地又翻了一页书,“嗯?”
我别有用心地挤到他身边,“喂,猜个谜语好吧?”
他感兴趣地扬起眉,阖上书看着我,很是捧场的模样。
我想了想,郑重其事地道:“飞蛾扑火虫已逝,学友无子留撇须,偶尔留得一人在。打……”我眼珠子转了转,“三个字。”
雕虫小技,还能派上用场。看来我的诗词课没有白学。
“啊?”十几秒钟后,他神色自若地开始装傻。又过了半天,才极其敷衍地“嗯嗯嗯”了三声,权作回答。
他的头又低下去了,摆明了不愿意再被打扰。
我郁闷。
宝贝啊,你亲爱的老妈我做人实在太失败了!回去面壁去。
我一脸沮丧无精打采地起身要走。
刚走了两步,听到后面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地道:“笨蛋。”他的声音轻不可闻,“戒指。”
我有些疑惑地褪下,正反面翻转着,早看过了啊,还不是一堆弯弯曲曲的豆芽符号,有什么好看。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难不成——
我重又挤坐回去,小心翼翼地,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好多度:“唔……刻的什么?”
他闭上眼,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波、斯、语。”
从此金口不开。
我恨恨,跺脚离开。龙斐陌,风水轮流转,你等着,总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总有你吃瘪的时候!
一起身,我的手就被一只大掌覆住,“小心胎教。”
我瞠目结舌。他、他、他……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天,这个人,心机也实在太深了!
他微笑,从心底盛开出来的那种笑,“我以为你偷偷摸摸藏在抽屉最底下的那份报告,是想要给我看的。”
我垂头。掩饰不住唇角往上挑。
他伸手,握住那枚戒指,“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曾经以为,它会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他牵着我的手,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掌心一样温暖,“桑筱,你是我这辈子捕获到的唯一的,最美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