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下)
18011900000044

第44章 要革命,向东走

谈清林

我们后勤机关被敌军骑兵打散后,同志们就在祁连山里转悠。当时,我心里乱极了,不断地回想起长征以来所经历的一切。虽然我只有17岁,但我明白,除了革命,我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这时,我多么希望有一个指挥员站出来,指挥我们战斗啊。夜晚,一阵北风吹来,我身上的单衣难以抵挡严寒,从脖子一直冷到脚跟。雪地里,同志们一个个靠拢在一起,商议怎样应付眼前的局面。有的同志说:“冲下去,就是死,也要拼死几个敌人。”

忽然,一个戴飞机帽的人,从黑暗中闪了出来。当时在西路军,只有团以上的干部,才有这种带护耳的飞机帽。他慢慢地走上一堆凸起的雪堆,提高嗓门向大家说:“同志们,亲爱的红军战士们,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宁死不屈,但是,大家想想看,我们没有子弹,援兵也接应不上,凭着我们负了伤的身体,去和敌人的骑兵拼命,行吗?”这一下把我们都问住了,谁也不吱声了。

他接着说:“我们还有大部队在东方!”“东方”这句话大家都好像没有听懂,但是他仍然重复地说:“是啊!在东方,在陕北。今天晚上,我带你们钻进深山,先甩掉敌人,然后,为了缩小目标,大家分散回陕北。”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把声音提高:“要革命,就向东走!”他讲的是那样坚定,那么自信,他的话,在红军战士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心里重复思考着“要革命,向东走”这句话,想着想着,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一直是向西走的,不是被敌人包围,就是被敌人打散。对,应该相信他,“向东走”。

部队跟着他往深山老林里冲去,终于突破了重围。

马家匪帮搜山以后,又派骑兵追赶过来,漫山遍野地搜索追踪,还在山谷、要隘设下关卡,前堵后截。但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避开敌人,继续向东走。冲出包围圈以后,我和三个战友在一起,摸索着前进。陕北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但觉得“向东走”就没有错。为了避开敌人,我们把白天和黑夜颠倒过来,白天睡觉,晚上走路。

走着走着,失散的战友又三三两两地碰到了一起,走了三四天,又聚集成二三十人的一支小队伍了。走过了多少弯弯曲曲的道路,绕过了无数道封锁线和关卡,我们来到了甘青公路(由甘州到青海西宁的公路)边,隐蔽在一个山腰上,准备晚上冲过去。这天夜里,黑云像一块毡子,不时地遮挡住昏暗的月亮,我们乘机向公路摸去。我因伤口没好,身体虚弱,一会儿,就拉下了。我忍耐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心想过了公路就没有事了。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随着传来一声粗野的喊叫:“站住,不许动!”紧接着就是一阵扭打声和同志们的呻吟声。

我赶忙转过身往回跑,躲到了一堆碎石子后面,终于没有被敌人发现。

敌人走远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回想着每一个同志的面容,伤心地哭起来。看天快亮了,我擦干眼泪,孤孤单单地向东走着。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年龄比我小的“小鬼”,他原来是新剧团的小演员,现在瘦得皮包着骨头了,两眼陷得很深,蓬乱的头发有几寸长。望着他,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便开口问道:“小兄弟,你上哪儿去?”他一听我的四川口音,猛地一头栽到我的怀里,大声哭起来。哭了一阵,他才抬起头来,仰着脸问我:“向东走,真能找到大部队吗?”我说:“小兄弟,跟我一起走吧,一定能找到的!”我们两人就蹒蹒跚跚地朝着东方走去。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了水泉子附近,突然遇到了敌人的巡逻兵。匪兵一听我们的四川口音,不容分说,就捆绑起来,押到凉州,关进了监狱。从那时起,我跟“小演员”分开了。 监狱里关着1000多个难友,被关在一个个阴暗的牢房里,每天都有不少同志被敌人拖出去审问、拷打,也有不少同志被敌人杀害了。

一个多月后,我们被押出去修路。我因年纪小,编在“小鬼班”里。修路时,周围都有匪兵监视,一不顺眼,就要挨打。

有一次,我被监工揍了一顿,身上、腿上、手上都冒出了鲜血,一位三十来岁的难友把我扶到帐篷里。我伤心地哭起来,那个难友突然问:“你想跑吗?”我一下愣住了。他又说:“你要是想跑,明天我带你走。”我一把抓住他说:“愿意。”他说:“明天晚上,等人睡定了,你就悄悄地溜到西边……”他轻轻地把帐篷揭开一道小缝,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帐篷说:

“先从那边跑出去,再折向东。”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定了,我按着指定的地方找到了他。我们一共聚集了六个人,向西逃去。果然,没有被匪兵发觉。跑了几里,又折向东走。为了避免目标过大,我们不得不分开走。走了五六天,我来到兰州城外,望见了滚滚的黄河,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但黄河铁桥被白匪卡死了,没有证件,别想过去。我只得在河边的一座破庙里住下来。

有一天,卖饭的一个小老头知道我要过黄河,就告诉我,他有一个朋友,能把我带到抗日的地方去。我问:“到哪儿去?”他笑笑说:“到时你就知道了。”第二天,果然来了一个人,把我带过铁桥,领到东门汽车站,给我留了一些钱就走了。等了五天,这人带来一部大卡车,对我说:“这趟车是去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坐上吧!”八路军?八路军不就是红军吗?我正想问他,他却不见了。

汽车一直开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门口。我刚下车,就过来一个穿着国民党军衣的人接我们。

我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呢?跑,又怕跑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他把我带到办事处的一间小房子里,很和气地说:“不要出门乱跑,免得出事。”接着,他又给我拿来一床棉被和一套灰军衣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觉得他的这些举动,不像是国民党军队当官的,心里才安定了些。

五天过去了,一位干部找我谈话说:“八路军就是过去的红军,是为了团结抗日才改名的,它还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总部在陕北延安。”

没等他说完,我就一下子跳起来,把自己的遭遇全都向他倒了出来。几天来的闷葫芦打开了,心里也亮堂了。他高兴地说:“过几天有汽车去延安,就把你带去。”又说:

“你到了这里,就算到了家了。”是的,我真的像到了家了,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

到了延安以后,我被编在总部通讯连当通信兵。有一天,我到北门外的一个窑洞里去送信,遇到一位瘦瘦的首长。他听我是四川口音,又看我个子不高,就问我过去是哪个部队的?我说我是从西路军回来的。他一听,显得更加亲热了,忙搬了凳子给我坐下,又倒了杯茶递给我,笑着说:“我也是西路军回来的。”我像是见了老朋友一样,一路上的千辛万苦,恨不得一下子都讲给他听,但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经他一问,我就谈了起来。等我说完以后,他问我:“你可知道西路军的总指挥是谁?”我回答:“徐向前!”这时,他像逗孩子似的笑了:“你看我像不像?”“啊!”我猛地站起来,一下就看清了,“是的!你就是徐总指挥!”

谁能想到呢?在我面前的就是我们过去的总指挥,我真后悔不该把自己的苦谈得那么多。

这时,徐向前同志也站起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说:“向东走,这条路算走对了。”

原载《星火燎原》丛书第2集,作者谈清林同志,原是红三十军供给部的通信员,西路军失败后失散,辗转返回延安,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