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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他想剥开我的心(1)

1

我和高斌的生活开始变得很平静,那种安静的状态是我很少拥有的状态,那段时间,我迷恋和高斌在一起。我迷恋他给我营造的温馨的父女氛围。

就在我们的生活进入平静之后,叔叔的出现打破了安宁。

我知道叔叔一定会找到我,从我和高斌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做好了被叔叔发现的准备,所以当叔叔突然出现时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我和高斌已经在一起两个月,这个城市进入了秋天,那年的秋天经常下雨,和两年前的冬天一直下雪一样怪异。

那一天依然下了雨,雨很大,天空是灰色的,城市被罩在一片雨雾中。那天高斌刚把我接到了家,我们就听到有人敲门,起初敲门声和雨声混在一起,我和高斌都没有在意,后来敲门声越来越大,“咣咣咣”,高斌家的铁门像是有利器在捶打。

高斌去开门,一个人走进来,高斌吓了一跳。那个人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头发一直往下流,他瞪着高斌,用一种仇视的眼光。

从他进门起我就知道他是叔叔,因为在放学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他躲在墙角偷看我,他以为我没有看到他。其实我看到了,我有一种奇特的功能,只要叔叔出现,我就能闻见他的气味,所以那天放学之后,当我走到学校门口,我就闻到了叔叔的气味,继而我发现了他。

他在偷偷看我,我没有理会,高斌来接我的时候,我跑到高斌身旁,扑在他怀里,给了他一个夸张的亲吻。

我知道叔叔一定会跟在我们的后面,所以当敲门声响起来时,我就知道叔叔到了。

高斌见到叔叔很吃惊,他说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里?叔叔不理他,直接走到我身边,他拉起我的手。

“跟我回家。”叔叔说。

“我不会走的。”我坚定地说。

当我想把门关上的时候,被高斌拦住了,他要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还没等我开口,叔叔抢先说了,他说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他们已经找了我很长时间。

我冷笑起来,我说我怎么会自己跑出来,是你们不要我了,你们把我赶了出来,把我安置在一个阴暗的小屋里,你们好过起没人干扰的生活。

尽管高斌仍然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这个男人是来带走他的月儿,这是他所坚决不愿意的,所以他坚定地关上门,在关门前他告诉叔叔没有任何人会从他那里无缘无故带走我。

“因为月儿是我的。”高斌说。

我想叔叔一定被高斌的话气坏了,他在门外大叫着,捶打着门铃,喊我的名字,我们没有理会他,而且我是欢快地跑上了楼,躺在大床上哼起了歌。

对于叔叔的突然出现,高斌没有问我原因,但是他显得很沮丧,他上了床,躺在离我很远的地方,闭上了眼睛。我很清楚他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思考一些事情。我凑到他身边,我告诉他门口的那个人是疯子,他只是我母亲生前豢养的一个疯子而已。

“我知道你会走的,”高斌说,“在你来的那天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走。”

此时依然在下雨,雨越下越大,躺在床上,可以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高斌讲了一句话之后又闭上了眼睛,我想跟他聊一个关于雨的话题,我说了一声:“雨……”

可是我发现高斌并没有聊天的欲望,已是深夜,高斌看来是睡着了,他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2

在我认为高斌睡着之后,我悄悄下了楼,悄悄走到门边,我想透过门孔看一下外面,外面黑糊糊一片,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打开了门。

一个人影闪到我面前,我惊叫一声,但马上那人捂住了我的嘴,我看清楚了,那是叔叔。

“我知道你会出来的。”叔叔说。

“我出来看天上的月亮。”

叔叔笑了,因为雨还在下,天上根本没有月亮。

“你出来是看我到底走了没有。”叔叔说,他的声调是愉悦的,我出来了,这说明我没有忘记他,这是叔叔所期望的。

他让我跟他回家,马上就走,他说他不能容忍我跟别的男人待在一起,一刻也不能容忍了,我必须马上跟他回家。

“那男人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他对你有什么企图你知道吗?”叔叔压低声音喊道。

企图?这个说法很好笑,叔叔知道的,我从来不害怕任何人的企图,因为任何人的企图都大不过我的企图。

我让叔叔回去,我说高斌没有任何的企图,我们已经住在了一起,每天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每天晚上我都会睡得死死的,有高斌陪着我,我再也不会害怕,我还说我回去能怎么样,回去以后还要面对母亲的指责,还要被你们赶出家门,还要一个人睡在那所坟墓一样的小房子里。

我越来越激动,刚开始我的语调是轻蔑的,后来竟然变成了哭诉,而且是泪如雨下。

“我只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在晚上陪着我,小的时候叔叔肯陪在我身边,长大了为什么就不可以?母亲处处在防备着我,她生怕我抢了她的男人。叔叔,你从来都是听从母亲的安排,从来都是像一只哈巴狗一样,永远跟在母亲的身后。”

叔叔的肩膀抽搐着,我止住哭泣,走到他身边,把手轻轻放到他脸上,拭掉他脸上的泪。叔叔忐忑不安,东张西望。我抑制住心中的欢喜,我说叔叔没事的,我们的周围没有人,我就在你身边,你不是一直想拥抱我吗,叔叔,拥抱我,亲吻我。

他仿佛从梦中惊醒了,他推开我,口中喃喃自语,说着语无伦次的话,大意是说他爱月儿,他想给月儿所有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边说边后退,最后竟然是跑开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大笑起来:“哈巴狗一样的男人。”

叔叔走了,我看见他跑在雨中,街道上的路灯是昏黄的,昏黄的灯光被雨水隔断,断剑一样刺向空旷而又潮湿的路面,叔叔奔跑在雨中,犹如鬼影。

我带着欣喜又失望的复杂心情回到了屋里,我轻轻上楼,一个声音响起来,我看见高斌幽灵一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那个人到底是谁?”高斌说。

这是一个真理,每个人都有窥秘的欲望,高斌也不例外。你看,他现在终于忍不住,他开始想要剥开我,他从来没有剥开过我的身体,现在,他却想要剥开我的心。

好吧,我说。

“那个人是我叔叔,他一直住在我们家,他是我母亲的男人。我母亲没有死,她活得好好的。”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叫苏雪的女人,对吗?”高斌说。

高斌的这个说法又让我大吃一惊,这么说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的母亲并没有死,而且他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叫做苏雪,可是他并不揭穿我的谎言。

这真是一个有心机的男人,而且我怀疑,关于我的父亲,他所知道的并不只是他告诉我的那一点,他知道很多,比如,父亲死亡的真相。

“既然你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那么,请你告诉我父亲死亡的真相。”我厉声说。

此时已是清晨,夜晚的雨早已停了下来,天空中有雾,灰蒙蒙的,阻断了即将升起的太阳。高斌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沉默下来,足有半小时,那半个小时高斌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仿佛是睡着了,可是我们都知道,他只不过是闭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后,高斌终于睁开了眼,他说月儿,我已经告诉了你,不要再寻找,因为你什么都找不到。

我知道,这预示着高斌再也不想开口。

3

上午9点多,门铃响了,高斌去开门,在他的身后有两个人,那是叔叔和母亲。

我明白他们是要带我走。我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叔叔和母亲。

“你所有的东西都搬回去了,那所房子租给了外地人,你该回家了。”母亲说。

母亲的状态非常好,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可是叔叔就不一样了,他憔悴不堪,从进门开始,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虽然那眼神飘忽不定。

我走过去拉起叔叔的一只手,我说:

“丙坤,你想让我回去吗?”

我原想我的这句话能引起母亲的愤怒,她会像以前那样尖叫一声,然后倒在地上。但是她没有,她说不论怎样,她今天一定要带我走。

高斌端来了两杯水。我退到高斌身后,我说你们看,他不仅是我的男人,他还是我的爸爸,他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觉,在他怀里我会安心地睡,再不会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你们看,他是我爸爸。

“他不是你爸爸,月儿,你爸爸死了,死了。”叔叔哽咽着。

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高斌一直沉默着,我想他又是在思考一些问题,他可能是在思考如何留下我。其实我知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留下我,从叔叔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不会在高斌那里待多久,因为那个疯女人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离开,或者是重新把我关在坟墓一般的笼子里,或者是带我回家。现在看来,她是一定要带我回家了。

但是我还有幻想,我把留下来的希望寄托在高斌身上,我想他肯定是在思考能留下我的理由,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女人。

沉默过后,高斌开始说话了,“我想你们应该尊重孩子的意见。”高斌说。

这真是一句没有丝毫力量的话语。

“对,她还是孩子。所以她应该跟妈妈住在一起,而不是被一个男人养起来。”叔叔说。

高斌无话可说,他在我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吻。

这个做法让母亲和叔叔快要崩溃了,叔叔在浑身发抖,他的嘴唇成了紫红色,那时候他已经疯掉了。

母亲换成了另一种口气,这种口气不仅是对我,更多的是对高斌,那是一种哀求的口气。她请求高斌放我回去,她说我只不过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现在这个孩子的母亲找到了她,不管女儿愿不愿意,母亲都有责任和义务带走她。

“我想,我们不要麻烦警察。”母亲最后说道。

当然,这句话是一个信号,我已经领略了这信号所具有的威慑力,在我16岁的时候,叔叔依靠警察找到了我,所以我厌恶警察就跟厌恶飞来飞去的苍蝇一样。

我想高斌也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含义,他递给了我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他的眼神让我突然感觉很悲痛,我扑进高斌的怀里,痛哭失声,不停地发出艰难的呜咽声。

我的痛哭成了问题的终结。痛哭过后我随着他们回了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16岁时我经常唱的歌,那天我本来还想唱一遍那首歌,可是在我的喉咙发出声音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是在唱,而是在喃喃低语:

你说你是美娇娘。

不。

你只是一只大灰狼。

你说她是你的美娇娘。

不。

她是破烂的花衣裳。

4

我的所有东西已经从那所小房子中搬了出来,一切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鉴于这件事情,一个月以后我问我母亲再要小房子钥匙的时候,母亲断然拒绝了。为了去掉后顾之忧,后来母亲把房子贱价卖给了在那儿租住的外地人。

在我随母亲回到家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叔叔一直跟着我。他接送我上学,他总是跟在我身后,距离我大概有100米,我停他也停,我走他也走,黏在我身后。我不止一次回过头来对他喊叫,我让他离开,离我远远的。在我喊叫的时候叔叔的表情是痛苦的,但是在整个过程中他从不说话。

他是一个沉默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除了对他喊叫,我从来没有和他平心静气说过一句话,他却从来没有发怒过,反而显得很高兴。母亲也是,在我回家之后,她开始有了笑容,脸颊也丰润起来。

我知道她高兴的原因,我和叔叔的冷战是她最大的乐趣,因为那样她就不必再担心我和叔叔之间会发生什么,而且也不必再为赶走女儿而受到良心上的谴责。如此看来,我的那次出走,母亲是最大的收获者。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不再讨厌叔叔跟在我身后,不再回过头来冲他大喊大叫,我视他如无物,或者是我根本上已经接受了被人监控的生活,所以已经视那种监控为生活的正常内容罢了,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继续和叔叔冷战下去。我开始跟他说话。

有一天我等着叔叔走到我身边,起初他依然跟在距离我有100米的身后,后来他看我一直在等他,就走过来。

我说叔叔那个男人叫做高斌,你知道吗?在父亲死之前的一年中,他每个月都会和父亲见面,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一直在暗处,看着你,也看着母亲。

“不要瞎说,月儿,你父亲已经死了。”

“是,可是高斌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

叔叔把我抱在怀里,他说月儿,不要再去寻找,你什么都找不到,父亲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从来没有死亡的真相,没有人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叔叔的说法那么熟悉,高斌也不止一次说过,什么都不要去寻找,因为什么都找不到。

他们好像什么都明白,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因为我是一个幼小的——疯子。

街边的木桩上拴了一只灰色猫咪,它围着树桩转来转去。主人在它的旁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可是那主人却是瞎子,他只是在晒太阳,书是他晒太阳的道具。

5

叔叔要我什么都不要寻找,我可以不寻找任何事情的真相,可是我不可以不寻找高斌。一个月之后我请求叔叔不要跟着我,我说我想去看一下那个可怜的男人。

“你总该给我一个探望友人的机会。”我说。

叔叔和母亲商量过后同意了。

叔叔终于不再跟随我,我一个人,去了高斌工作的、那所城堡一般的医院。我去了高斌的办公室,我敲门,咚咚咚,声音很轻。

一个秃顶男人走出来,我说我找高斌,他不是在这里吗?

“不在这里了。”那男人说。

“去了哪里?”

“鬼才知道。”

我不相信秃顶男人的话,我跑到城堡的后院,那里停满了白色的车,我以为我可以看到黑色的2519,它会像以前一样,卓尔不群,立在那一片白色中,可是它没有,它消失了。

高斌一定是生病了,他就在家里待着呢。我想。我又直接去了高斌家里,我急切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妖艳的女人露了出来。

“我找爸爸。”我说。

“谁是你爸爸?”

“高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