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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场诡异而邪恶的梦(1)

1

就是这样,路人甲,这个除叔叔之外在我的生活中存在最久的男人,也最终成了一个记忆。

说来好笑,我的路人甲时代时常让我回味不已,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感受到我拥有了爱情,路人甲不止一次对我说我爱你。那三个字是最美丽的语言,可是它仅仅是语言,不代表任何语言之外的东西。

这真是让人厌烦至极,所以他只能存留于我的记忆中。

当那天路人甲把我送到叔叔手里之后,叔叔建议我不要再去上学,就待在家里,陪着叔叔和母亲。我断然拒绝了,我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重新回到了学校。

当这所艺术院校的学生们知道我从路人甲身边走开之后,他们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是我的出现导致了路人甲的突然离开,我是罪魁祸首,所以他们对我更加充满了敌意,当在校园中见到我,他们依然会充满仇恨地对我啐上一口,说一句“该死的疯子”。而另一派则认为路人甲的离开是迟早的事,如今他的离开让我成了一个更加可怜的人,所以他们重新对我施加怜悯,如果他们在校园中看到我,就会走到我面前,眼里充满同情的泪水,用手拍一拍我的肩膀要我保重。

我的肩膀承载了他们同情的欲望。

学校对我真的很宽容,校方从来不在乎我是在学校还是在校外,我只要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

在我的路人甲时代过去之后,我一度认为我将永久一个人,我懒得再记起任何人的名字,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了两个名字,它们是高斌和路人甲,能记住这两个人的名字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因为我是疯子,疯子的记忆力时而惊人,时而低迷。而我的记忆力,在路人甲时代结束之后,开始进入低迷。

所以,我将永久一个人。

但是我总是感觉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我的身后总是有一双眼睛,他就站在我的不远处看着我,有时候我回头看他,他就迅速躲开,间谍一样。

在我的路人甲时代,我对他视而不见,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一直在和我玩躲猫猫。开始我有些厌烦,后来就觉得好玩起来。比如有一次我和路人甲做爱,我知道那双眼睛就在窗外,在看着床上的我和路人甲。路人甲说月儿你知道吗,它的名字叫做“红”。我嘻嘻笑,我说:“红。”

那时我看了看窗外,那双眼睛也在笑,它笑得好开心,眼睛眯起来,成了一条弯弯的缝。

在我的路人甲时代,我只见过那双眼睛,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脸。但我的路人甲时代结束之后,他开始走在我的前面。

有一天又有一些人对我说“该死的疯子”时,那个人出现了,我这才看清了他,我并不认识他,他是一个光头。他显得有些腼腆,有点手足无措,我笑了,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光头,我说:“原来是个和尚。”

他也笑了,当他回头面对那些咒骂者时,却迅速恢复了冰冷的表情。

“滚蛋,该死的!”他说。

那些人被他轰走了,他重新面向我,他说月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高斌。

对,就是这样的,陌生人居然对我说他是高斌,我是一点都不相信的,我知道我是一个间歇性失忆者,我不能完全记得高斌的样子,可是我也知道高斌的头发是长的,而这个人,却是一个头皮锃亮的家伙。

“高斌死了,你是个和尚。”我说。

那个人试图拉起我的手,我后退一步,把双手放在我的背后。他说没关系的月儿,记得不记得都没关系,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再离开你,你喊我什么都可以。

“和尚。”我说。

“好,我是和尚。”

真是一个傻子一样的人。尽管他说他是高斌,可是我认定他说的是谎话,我不再理他,扭头走开了。那双眼睛依然在我的身后,一点点移动。

2

那段时间我常去楼前的小花园,一般是在晚上,我会坐在长廊上抽烟。我抽烟的时候和尚总是在我身边,他不说一句话,默默看着我,有时候我也会仔细端详他的脸,我在想,这个人或许真的是高斌,他只是把头发剃掉了。想到此我就会喊他一声高斌,他很自然地应声。

有一天我说高斌你为什么突然不要我,你去了哪里?

“我哪里也没去,月儿。”他说。

可他不是高斌,当我看着他的光头,我就确定他不是高斌,他是一个想要冒充高斌的和尚。

“该死的和尚,也要冒充是高斌。”

和尚苦笑一声,闭上了嘴巴。

我继续抽烟,我的周围是一些想要冒犯我的疯子,因为有高斌在身边,那些疯子不敢靠近我,只用仇恨的眼光扫视着我的动静。

那一天当我抽完了五支烟,我很想让和尚带我走,不管他是不是高斌,他只要愿意带我走,我就会跟他走。我恳求和尚带我走,为了讨好他,我甚至违心喊了他一声高斌,我说带我走吧,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城市去生活。这是我最真实的愿望,尽管我有点讨厌光头,可是在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个男人可以带我走,我真的就会跟他走。

我想要离开。

可和尚没有带走我,而是把我送回了寝室。在我们分手时,和尚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

“月儿,我不会带你走,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哪里都是天堂,哪里也都是地狱,不管是在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会陪着你。我以后不再对你说我是高斌,你是对的,高斌是死了的,我不会再让高斌来打扰你。我是一个和尚,在你的生活中是全新的。”

真的是一个啰里八唆的男人,和高斌一点都不同。

第二天傍晚我依然坐在小花园的长廊上抽烟,我手里拿着一包烟,还有父亲留给我的精致打火机。

和尚又出现了,尽管我的记忆力严重衰退,可我还是记住了和尚,他是对的,我已经认定他是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一个全新的人,我给他命名为:和尚。

那一天我给和尚看我的打火机,我把打火机拿到他眼前晃动,我说:“你用过打火机吗?这种精致的打火机。”

因为经常抚摩,我的打火机已经光亮得可以映照出天上的月亮了。我把它递给和尚,他摇了摇头。

“我爸爸留给我的。”我说。

他不说话了,他低着头,似乎是在寻找一种安慰我的说法。我说无所谓的,我有两个爸爸,他们都死了,他们现在肯定很开心,因为他们可以一起喝酒和飙车,还可以一起谈论女人;我还有一个类似爸爸的男人,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是他现在一定很快乐,因为他不用背负一个秘密去生活。

每年的夏天这个城市都很美,城市的花园则更美,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花,尽管夜空已经暗淡,但是这个花园中的鲜花依然会穿透夜的黑暗,散发它们娇艳的美。

和尚眼里有泪,为了避免眼泪掉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花,看来他终于找到了一种说法,也可以说是想起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让他的眼睛都发亮了。

“你去过这所学校后面的阁楼吗?”他说,“塔状的阁楼,有八层呢,我们现在去那里好吗?”

“去做什么?”

他眼里的光亮消失了,很沮丧地摇了摇头,他只是想起了去阁楼,却没有想起去了阁楼做什么。

去吧,我说,我们一起爬上阁楼,然后一起跳下去。

他很痛苦的样子,他说月儿不要,不要再这样,我在你身边。

他终究没有带我去学校后面的阁楼,当然我们也没有手拉手从阁楼上跳下来。可是我明显意识到,如果我们爬到了阁楼,我很可能会从上面跳下来,我并不是觉得伤心,并没有感觉对生活充满了绝望,当然也没有希望。我会从阁楼跳下来是因为我总是有一种欲念,那就是:我总是感觉爸爸或者是高斌,他们在召唤我,当我站在高处时,我会感到他们就在下面,在喊着我的名字。

和尚没有带我去阁楼,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关系的发展,我们开始了友好的交往,我们友好交往的方式是一起吃饭或者是他陪着我在花园的长廊上抽烟。

与和尚在一起时我大多数时间是沉默的,我并没有失去说话的能力,却是失去了说话的欲望。有时我一天一句话也不说,每当我开口想要表达我的想法的时候,我总觉得喉头有东西在堵着,我发不出声音,只是面部表情古怪得很,和尚说我像是在忍受一种莫大的痛苦。我心里知道我并不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我是急于表达,却说不出话。但是当我拿出那只精致的打火机,我会喊出一声“爸爸”,之后我的精神会松弛下来,然后满足地抽上一支烟。

有一次当我再次喊出爸爸的时候,和尚的眼睛发亮了,他说月儿,再喊我一声爸爸可以吗?

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让我来做你的爸爸,可以吗?”他说。

他们以为我没有爸爸,所以都想来做我的爸爸。

可是当我的路人甲时代结束之后,我终于明白我的父亲的确死了,没有任何人可以用任何的方式来做我的爸爸。路人甲时代结束之后,我永久失去了拥有父亲的欲望,我不要了。

和尚说出那句话之后,他不安地低下头。我笑起来了,我说你真是一个傻和尚。

我骂他傻子,他没有生气,他反而很高兴,他说月儿你骂吧,你骂出来就好了,月儿还是以前的月儿,月儿是天使。

3

在我与和尚和平交往的过程中,叔叔来过一次,他没有预约,他是直接找到了我们宿舍楼下,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窥视着来往的人群。我本来要走下楼去花园中抽一两支烟的,可是却闻到了叔叔的气味,继而看到一张隐藏在角落里的熟悉的脸。

他也发现了我,他向我走来,拉起我的手。他变了好多,他的头发如枯草一样,眼睛昏黄,皮肤粗糙,没有丝毫的光泽。

叔叔在一点点地憔悴。

当我看到叔叔时,我感觉天空暗下来,我们的周围是川流不息的人,我痴了一般望着面前枯萎的叔叔,我很想扑过去抱着叔叔,在我的路人甲时代结束之后,我再也没有被人拥抱我,那种被人拥抱的暖流再也没有袭击过我的精神和肉体。

可是我没有跑过去拥抱叔叔,他自己走了过来,他拉起我的手,他说月儿瘦了,月儿应该回家。

有两个人走过来,她们是永远生活在路人甲时代中的极端分子,永远不会放弃对我攻击的机会,当她们看到我和一个憔悴的老人在一起,她们鄙夷地看着叔叔,带着厌恶的眼神,又走到我身边啐一口,说了一句“该死的疯子”。

叔叔轰走了她们,继而流下了眼泪。

“跟我回家吧,月儿。”

“那里永远都不是我的家。”我说。

叔叔低下头,沉思了半晌,继续说:

“月儿,我们离不开你的。”

叔叔的这句话让我开始清醒,他从来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了“他们”。我很难过,我环顾四周,希望能看到和尚,在那个时候。我发现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尚已经接替了路人甲,成为我的保护者。

可是我没有看到和尚,他不见了。

叔叔在期待我的回答,我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我说叔叔,是你离不开我还是妈妈离不开我?如果是你离不开我,那么我们就在一起,你没看到吗?现在我是一个人的,没有人再来干扰我们。

“你已经长大了,应该会思考一些问题。”

“你需要我思考什么呢?”

“你只有一个母亲,也只有一个叔叔。”

“那又怎么样?”

叔叔没有回答,他提议我们出去坐坐,找一家咖啡馆或者是茶社,那么他的意思是要和我认真谈谈了。

我来了兴致,似乎我一直在渴望和叔叔的那种很正规的谈判,但我没有接受去咖啡馆或者是茶社,我要求去宾馆开个房间。我的语气很坚决,我说除非是去宾馆,否则我不会跟他走。其实我知道,随便一个地方,我都会跟叔叔出去,我等那场谈判等得太久了,好像从16岁开始,我就期待着这场谈判。

叔叔点起了一支烟,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抽烟,一支香烟之后他作出了决定。

“走吧,我们去开个房间。”

在学校的附近,我们找了一家宾馆。在去宾馆的路上,叔叔的表情一直是凝重的,他的心理在承受着莫大的压力,而我却欢欣雀跃。我想让叔叔开心一点,我说我们去宾馆并不是表明会发生堕落的事,我只是喜欢宾馆中安静的氛围,再说妈妈也不会知道。

叔叔放松下来,可是进到房间以后,他重新拾起了凝重,他僵硬地坐在床上,而我坐在他的对面,面含讥笑。

“我们不是要谈判吗?你需要说什么呢?”我问。

“月儿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从来就不是小孩子。”

“你应该想想你的母亲,她一直想你,就快疯了。”

“她本来就是疯子。”

我真的想起了母亲,同时也想到父亲留给我的精致打火机。我从背包里拿出了它,它陪了我很多年,我从未抛弃过。

我说,叔叔你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个天才的画家吗?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他和路人甲曾经做过彼此的模特吗?”

“我以前并不知道谁是路人甲。”

“你知道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对吗?”

“对。”

“他为什么不回家?”我咆哮起来。

“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家。”

“到底是谁害死了爸爸,路人甲还是妈妈?”

“没有人能害死他。”

我的心中又有东西堵着,我几乎不能呼吸。你看到了吗?叔叔,这是我的打火机,是爸爸留给我的唯一的记忆,可是如果不是妈妈,父亲会留给我很多的记忆,一定是母亲害死了爸爸,叔叔,一定是妈妈。妈妈是淫荡的女人,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呢,我们在一起,好吗?

那时候我点燃了打火机,我说叔叔,看吧,爸爸马上就来了,他一定会告诉我是母亲害死了他。当我说完这句话,父亲真的出现了,他在笑。我说爸爸,是妈妈害死了你对吗?可是父亲没有回答我,他从蓝色火苗上走下来,到我的身边抚摩着我的额头,他说:

“我的女儿。”

父亲斜视了一眼叔叔,又迅速走掉了,他如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我哭泣起来,大声喊着,爸爸,别走。叔叔终于走到我的旁边,他终于相信我的父亲真的来过,尽管他并没有看到父亲。他说月儿,爸爸对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