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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异国

接到苏智电话的那天,恰好是研究生阶段最后一个学年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晚上,苏措处理完一组实验数据,关了电脑准备离开时,电话响了。

电话那头苏智的声音高亢有力,第一句话就是报喜,说自己当爹了。这算是苏措这段时间以来接到的最好消息,她大喜过望,详细地听着苏智汇报情况,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末了他命令她:“如果有空,来法国看你的小侄女吧。”

以前的几年听这话若干次,不过这次苏措是头一次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情来。最近她本来也有假,护照也办了下来,再说待在研究所也是七上八下地担心,不如真的去国外看看自己那个刚刚出生的小侄女?

……

去法国的过程需要在首都机场转机,拖着行李箱通过海关时,苏措环顾四周,一样热闹,一样的人来人往。四年前大学毕业离开这个城市,四年后又回来,虽然外面变成什么样子她并不清楚,可是光看这翻新后的国际机场,就知道这座城市也应该有所改变。

苏措前面的一行人都是外国人,很热闹地说着什么,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比划。苏措为了免受其害,朝后退了一小步,可还是被一个前面的人打到手臂,那个有着大胡子的外国人立刻回头朝她说了一串法语,然后一顿,又说了一长串英文。苏措的英文听力很糟,加上那个人的口音并不标准,她只隐约地听出来他是在道歉,就笑着摆摆手。

“他在问你能不能跟他合照。”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措一回头就看到接近一年不见的邵炜拖着行李走来。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衣服给烫得笔直,风度翩翩。也不光是他,那是一行人,七八个人的穿着都非常正式,苏措对其中一位有印象,是华大数学系的教授,是位国内知名的数学家;她随即想起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国际数学年会在法国召开的新闻,顿时恍然大悟。

“怎么你也去法国?”邵炜问她。

“去看我的小侄女。”一提起这件事情,苏措眉飞色舞,掩饰不住的喜悦。

邵炜凝视苏措,笑着点头,“好啊。”

托运完行李,邵炜把苏措介绍给那些数学家认识。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是学物理的,又是赵若教授的得意弟子,对苏措亲切非常。

“对了,”邵炜问她,“我听说赵老师病得不轻啊。”

苏措脸色一变,飞快地说:“我知道,你不用再说了。”

邵炜无声地一叹。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地把所有人关在外面。

他们在头等舱,跟她的位子不在一处。一在窗边坐下,她就开始打盹。两天前开始,她就开始奔波,累得姓什么都快不知道。听到空姐温柔地用中法两语提醒旅客的起飞前的注意事项,苏措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若干年来,她好像总是在疲惫劳累中挣扎着过日子。为什么人生搞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原因。

到了法国之后才发现巴黎正在下雨,异国的雨看上去跟国内也没有什么区别,苏措在机场给苏智和应晨打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手机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几乎怄得快吐血,恨不得立刻买机票飞回去。在语言环境全然陌生的异国,她哪怕有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唯一庆幸的,好在这里还不止她一个人。

邵炜看着她,“怎么你事先没告诉你哥?”

苏措狠狠踩着光滑可鉴的地板,笑得那叫一个无奈,“我想给他个惊喜,可他倒好,直接给我个惊讶。”

“那跟我们去酒店,然后再打电话找他。”

巴黎跟苏措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在苏智的照片里看到过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就领略过其中的风情和浪漫,四处弥漫的浓浓历史气息,所有一切她并不意外,也不觉得新鲜,仿佛早已来过这里。让她惊奇的是另一件事:一路走来,街头各种露天咖啡馆、餐厅到公园,众目睽睽下热吻的情侣随处可见,哪怕是下雨都不能删减他们的兴致,只是让这环境看上去更加浪漫。

这哪里是普鲁斯特笔下的那个巴黎?苏措想。完全不是。

酒店在巴黎大学附近,门口挂着各种语言的横幅,还有各个国家的国旗。新闻上说,这次数学年会汇集了全球上百个国家的数学家,盛况空前。她现在总算信了。在房间里刚放下行李,打给苏智的电话终于通了。

知道苏措在巴黎,他仿佛烫到似的一惊,而后边笑边叹:“阿措啊阿措,你来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现在都不在巴黎啊,在敦刻尔克。”

苏措瞠目结舌,“那怎么办?”

“你现在在哪里?”

说了酒店名和房间,苏智略为思考,说:“我找朋友去接你。”

苏措还想说什么,可是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苏措盯着自己的手机发愁。

邵炜看到她古怪的神色,笑问:“怎么了?”

“国际长途加漫游——”苏措悲哀地说,“你猜,多少钱一分钟?”

邵炜大乐,出主意:“找你哥报销去,再说本来就是他的错。”

苏措连连点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确实是个好主意。

晚饭后重新回到酒店,邵炜才有了时间打开行李箱整理行李。苏措凑过去看,半个箱子装着笔记本电脑,一叠一叠的论文和书等等,还有半个箱子是衣服。

苏措脸一热,迅速地别过脸,顺手抓了本论文集开始看。

瞥到苏措尴尬的神情,邵炜忍不住失笑,抓了几件衣服就去洗澡。

浴室里传出水流声,苏措一回头就能看见磨砂玻璃后晃动的高大人影。她匆匆别过头。起初是为了掩饰尴尬而翻着那篇英文论文,读了几行之后,苏错惊奇地发现这几年研究生读下来,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大有长进,就算是艰涩的数学论文读起来都没有太大困难。

“……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邵炜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不知道苏智会让谁来接你,我不放心陌生人。”

还没来得及说话,服务台那边就来了电话。悦耳的女声说着法语,她自然听不懂她说什么,唯唯诺诺了几声。回头看到邵炜只披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其中额前的头发都快扎到眼睛里。

边擦着头发,他接着刚刚的问题问:“怎么样?”

苏措有点啼笑皆非,环顾一下四周。这间房是单间,怎么看也不能多看出一张床来。就算是还有一张床,她也没有跟除了苏智之外的异性一起过夜的经验。

敲门声响了起来,因为时常有人来找,房门一直虚掩着,没有真正关上。邵炜也没看门,习惯性说了句请进,来人就大步踏进屋子。

“算了,”苏措低头看着论文,说,“我还是——”

一大片阴影携同一道来势汹汹的目光陡然降临在她身上,让她没来由地如坐针毡,再小心翼翼地把头抬起来,愕然中发现她屋子中央站立着的修长身影。因为来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壁灯全部的灯光。

苏措忽然眼前一花。那张英俊得让人无法忘记的脸上的神色各种各样,怒气,担心,焦灼,忧虑等等情绪轮番闪过,目光又直直逼来,简直让苏措招架不住。她静静地把论文搁回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按照顺序排好,然后站起来,嘴角一弯就闪出个笑跟他招呼:“师兄,为什么——”

“我来接你。”陈子嘉沉着声音说道。

苏措点点头,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

“这又是怎么回事?”陈子嘉怒气压得隐约,声音一字一顿,在压抑之下听来几乎是称得上咬牙切齿。说着他目光凌厉地再一次扫过房间,薄薄的唇抿住,眸子因为激怒之色而亮得吓人,手捏成了一团,手腕上青筋突突直跳,眼睛里越烧越浓的火光使得苏措忍不住朝后一缩。她知道对陈子嘉而言,这已经算是极度的忍耐了。

顺着他的目光,苏措亦环顾了房间一圈。在公平公正的目光下,她的确发现,这里的气氛是非常不对。青年男女共处一室,加上打开的行李箱里的内衣,浴室里窜出来腾腾四溢的热气,刚刚洗完澡只披着一件浴袍的邵炜,橘色的灯光仿佛也沾染了巴黎的浪漫色彩,不动声色晃动着,怎么看怎么暧昧。

邵炜跟陈子嘉对视一眼,一句话不说,往床上一坐,拿起毛巾开始继续擦头发。两个人目光对视的刹那,仿佛一道闪电从房间里亮过去,每个人的神色都给照得清清楚楚。虽然时间极短,仿佛发生了一切。笑了笑,苏措继续那个尴尬的确又不能缺少的招呼:“为什么你也在法国?好巧。”

她笑得一脸坦然,陈子嘉看到了,怒气顿时消失不少。凝视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孔,他走近一步,好像觉得距离还是很远更不甘心似的,他再靠近一点,直到把苏措完全纳于他的气息之下,终于把怒气装回盒子里,平静地回答:“我来这里开会,苏智刚刚给我电话,让我来接你。”

这句话一完,场面顿时一冷,怪异的气氛徘徊良久不去。苏措咬咬牙,开口:“在飞机上遇到了邵师兄,下机后又找不到苏智,只好一起来了这里。”

“你的行李在哪里?”陈子嘉两道眉毛一皱,问。

苏措一默,指了指脚边的箱子。

两人距离极近,陈子嘉手腕只微微一动就把她带入自己怀里,随后一只手臂就绕上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准确地握住行李的把手。略一回头,他对邵炜客气地点头示意,“谢谢你照顾她。”

邵炜霍然一下站起来,冷静地说:“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陈子嘉眼睛一闪,露出个轻松淡定的笑,也不解释也不补充,一言不发地搂着苏措朝外走。苏措没有勇气看邵炜,她阖上眼睛片刻,想,这样的收场也不是什么坏事,然后任凭陈子嘉以那种亲密的姿势搂着她离开。

夏天并未完全过去,两个人穿的是薄薄的外衣,隔着他的衬衣,苏措感觉到他身体里炙热的温度。苏措不晓得陈子嘉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也没问。她只晓得陈子嘉对出租车司机说了个她听不懂的地名,然后车子就飞了出去,溅起了水花。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雨中的巴黎变了个样子,咖啡馆的灯光摇曳不休,街道旁行人减少,偶尔有人在树下拥抱接吻,那长吻竟可漠视周遭的一切。雨点敲打着出租车的门窗,好像无数极有耐心的客人在敲门。

其实也不过从一家酒店换到城内的另一家规模更大的酒店而已。

没开灯之前,房间里的家具影影绰绰,空气黏糊得好像糖浆,两个人在夜色中站着,苏措想,雨天巴黎的空气跟国内也差不多,这样想着她不觉笑了。再回神的时候,她被陈子嘉轻轻拥住了。

“你决定来法国的前几天我才给你打了电话,那时候你没有告诉我你要来。”

“你说你要出国,而我也不过只来几天就回去。”苏措低低开口。

陈子嘉顿一顿,说:“苏智的女儿满月,我只要有空,都会来的。”

自知理亏,苏措调节了一下呼吸,在心里措辞,构思如何开口道歉。

“对不起,我刚刚太着急。我一开完会就过去找你,本来以为你是一个人,可是看到你跟邵炜在一起,”陈子嘉顿一顿,每个字都很重,带着谨慎措辞的痕迹,“明明知道你们什么都没有,可当时真是怒极攻心,失去理智。苏措,我是人,我会嫉妒,会吃醋的。”

说完他一顿,小心地放开她,摁亮手边的灯。领着苏措熟悉房间之后,陈子嘉一边掩门一边从门口露出让她宽心的笑容,“我住在对面,有事就找我。”

飞机上睡够了,苏措那晚上基本上没睡着。她坐在床上,把电脑放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一个处理数据的程序,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事情,这样也就应付了一晚,直到天色开始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

“没睡好?”陈子嘉虽然笑,语气全是关切。

苏措揉一揉脸,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一点,“是啊。时差调整不过来。”这么轻易就被人看出来精神不好,早知道就应该学会化妆。

说话间餐厅已经到了。苏措瞥了一眼菜单,丝毫不意外发现上面的菜名没有一个认识,于是缄默下来,安心地看着陈子嘉说着流利的法语跟侍者交流。

“你居然会法语,我倒是没有想到。”苏措笑眯眯地看着他。

“读研究生的时候学的,其实也不太好,”陈子嘉诡秘地说,“导师是法国人,因为想讨好他而学的。”

苏措一乐,笑出声:“是吗?倒是瞧不出你这么狡猾。”

那名侍者也笑一笑,拿着菜单离开,片刻之后回来,除了带来早餐之外,还顺带把桌上花瓶里的花换成了一朵娇艳欲滴颜色鲜红的玫瑰。苏措看了一眼那艳丽的颜色,然后扭头看窗外。酒店对面是处公园,鸽子成群结队地起飞和落下。

陈子嘉只当未察苏措的目光,依然微笑,“吃完早饭后,我们搭火车去敦刻尔克。”

苏措问他:“你不忙?”

“会议昨天就结束了。我让他们先回国,在法国多待几天。”

敦刻尔克像巴黎一样再次出乎苏措的意料,苏措对这个地方唯一的认知就是当年在历史书上读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跟陈子嘉坐在出租车里,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致。海风从一排排簇新的别墅后吹过来,毫无海水的苦涩和鲜味,只有丝丝的柔情蜜意,仿佛要深刻地探入到某人骨子里面;海水拍岸的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好像婴儿的欢笑。

出租车在一栋独立小楼前停下。这里的小楼屋顶各异,什么风格都有。面前的这栋,屋顶属于极古朴,一层层阶梯蜿蜒上去,再一层层阶梯蜿蜒下来,细碎的阶梯不由得让人嗅到古远的乡村气味。

院子倒是罕见的大,相比起来那栋小楼就显得精致多了。站在院子门口,苏措忍不住撇一下嘴,“居然跑到这里度假,他们真是会享福。”

陈子嘉放下行李,笑一笑,“他们也是在这里举行婚礼的。怎么,是嫉妒还是羡慕?”

“是高兴吧。”苏措抿嘴一笑。

说完就看到一个长相极其可爱的年轻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毫不客气地上来就拥抱,亲吻她的面颊,然后自我介绍说:“我中文名叫应严。你就是苏智的妹妹?你真是美极了,比他们说的还要美,比画上的人还也要美丽。”他的中文并不好,可是真诚却无可挑剔。

说完又要拥抱她,陈子嘉在一旁看着实在是忍无可忍,一下子把苏措拨到自己身后,让小伙子扑了个空。应严看到陈子嘉表情严肃,晓得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对着苏措郁闷地叹了口气。

“应严看到漂亮女孩子都会这样,以为你们晚一点才能到,想不到中午就到了。”

不远处有笑语声传来,苏智正推着应晨从屋子出来,阳光下两人笑得一脸灿烂。四五年没见了吧。这几年苏智也回过几次国,但是假期次次都错开。

苏措迎过去,兄妹俩紧紧拥抱。拥抱了不知道多久,苏智终于放开她,细致地打量,不觉笑了,“阿措,你怎么跟以前还是一样?一丁点都没变。”

变化从来就不会因为人的外貌的改变决定的。苏智的确也变了,他气质稳重,眉目间的神态彻底变化了。从小到大,兄妹俩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分开就是四五年,曾经总在一起,因此也瞧不出对方的任何变化,吵嘴,抬杠的过去,人也就渐渐长大。一旦分开,才晓得时间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多少。而他如今已经身为一个父亲,苏措知道,他不会再轻易动怒,也不会再跟她做无意义的抬杠了。

“我怕变了你就认不出我来了。”苏措笑着睨他一眼,走到应晨面前,去拥抱她。

应晨刚生产不久,脸颊苍白,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苏措,起初她有点迷惑,不敢相认。怎么时间在她身上好像全然看不见踪迹?还是那样的眉眼、神态、笑容,毫无变化。她对她微笑,示意她来接孩子。看着那粉团似的小婴儿,苏措没敢接,连连摇手说“我不会抱孩子”,陈子嘉笑着摇头,伸手接了过去。

应晨站起来拥抱她,说:“阿措,你哥没有说错,人人都变了,怎么你还没变?”

“变不动啊。”苏措扶着她坐下,微笑着说,“嫂子你辛苦了。我的小侄女真是可爱,长大后一定跟母亲一样漂亮聪明。”

孩子在陈子嘉怀里睡得正甜,胖乎乎的手脚挤在一起,小手指脚趾像花蕊一样分外可爱。苏措嘿嘿笑,看上去简直是苏智的翻版。

逗着孩子,苏措想起一件事情,回头问:“哥,想好叫什么名字了没有?”

“想好了,苏司悦。”

“司悦?”陈子嘉赞许地点点头,“真是好名字。”

“明天满月吧,”陈子嘉抬头看一眼苏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低头怜爱地看着苏司悦,说,“叔叔来得急,什么都没准备,下次一定准备大礼送给司悦。”

“没关系,好在姑姑来得及时,”苏措对陈子嘉展颜一笑,拿出个佛像小心翼翼地给她挂上,“我去慈恩寺里求的,专门请大师开过光,会保佑司悦平安快乐地长大。当我们一起送的吧。”

陈子嘉目光深深地看一眼她,眼底溢满了笑容。

这番言谈应严一直都插不上话,现在见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立刻问:“司悦是什么意思?”

应晨颇为无奈,“你真的应该把中文学得好一点。”

不满地瞥嘴,应严看着陈子嘉和苏措都围着苏司悦团团转,忽地笑了,跟应晨和苏智说:“你们看,倒像是他俩的孩子。”

场面顿时一冷。应严压根就不知道何为中国人的内敛持重,很热切地问:“你那么喜欢小孩,那为什么不早点结婚?”

这句话再次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苏措一愣,露出个模糊而亲切的笑容,“哦”了一声,倦意就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

陈子嘉对应严坦然一笑,“多可爱的孩子,谁都会喜欢。”然后去握住苏措的手,完全纳入自己手心,“看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困得这么厉害,你先去睡吧。”

苏措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抽回来,她微微用力,立刻感觉到对方手里的温暖和不可抗拒的力气,侧头看了陈子嘉一眼,任凭他牵着她的手上了楼。

两人上楼后,应晨看着两人的背影和握住的手,又惊又喜地跟苏智讲:“阿措肯接受陈子嘉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刚刚的细节半点不拉地落入苏智的眼底,他摇头,“没这么简单。”

片刻后陈子嘉从楼上下来,苏智才问:“睡了?”

陈子嘉微微一颔首。

“昨天你在哪里接到阿措?她果然还是像以前那样,倔得厉害。不论怎么说,来之前也应该告诉我们一声啊。”

陈子嘉想起昨晚的情形,摇头苦笑,说了那时的情况。

苏智是第一次听说“邵炜”这个名字,感慨万千地说:“世界上女孩子那么多,为什么他会遇上阿措?他人怎么样?”

复杂的神色从陈子嘉眼底一闪而过,他顿一顿,说:“他人不错。我嫉妒他。”

苏智愕然,连连说:“能让你都嫉妒,世界上也没有几人了。”

陈子嘉想起那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跟邵炜说的那番话。他说,阿措这些年的事情,你看在眼里,虽然你在她身边,可是你完全不了解她。咫尺天涯,天涯咫尺,你们是哪一种?阿措喜欢的是我,从来也不是别人。请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从头到尾邵炜都没有说话,起初还看了他一眼,后来就不再看他,良久后才说,陈子嘉,还在大学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没想到会跟你这样见面。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她。

“想起这几年都是他在阿措身边,我没办法不嫉妒。我去找他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他桌子上的照片,是他跟阿措的合照,镶在个小小的相框里,”陈子嘉语气一改,再开口,“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阿措就在那所希望小学,可是还是想去见见邵炜,我想让他亲口告诉我。见到他本人的时候,真是有点后怕。”

苏智虽然猜不出陈子嘉到底跟邵炜说了什么,但是他能想象到那个时候他的神态,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言语妥帖不会有失,自信满满的微笑,容貌气质就是让人觉得挫败。不论是谁,永远不会希望有这样的对手,几乎不给对手留下希望。

苏智跟陈子嘉说:“刚刚你握她手的时候,我看得一清二楚。到底江为止给她的影响太大,她一时半会放不下,不过比起开始,已经好多了。”

陈子嘉温柔的目光一闪而过,笑容舒展洒脱,“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苏智已经结了婚,孩子都有了,考虑的事情深入得多,沉默之后就问:“你也许不在乎,你父母也不在乎?他们会让你等多久?这一年多,是不是天天被催?”

“也不至于,再说我会说服他们,我有数,他们会喜欢阿措的,”陈子嘉摇头,“其实问题从来都不是他们。”

苏智不以为然。倘若真论起来,他从头到尾最大的失败,就是在江为止之后认识苏措,不论多么遗憾,但都是无可奈何的既成事实。

苏措从困倦中醒来,正是下午茶的时分。阳光正好,他们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闲闲地聊天。苏措才晓得这栋房子是应晨的那个堂弟应严家名下,应严生得那么漂亮是因为他是混血,据说母亲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应晨的母亲这几个月也在法国,照顾女儿的同时也照顾孩子,忙里忙外的。苏措握着她的手,笑着介绍自己:“伯母您好,我是苏措,是苏智的妹妹。”

苏措的灵气大方使得应伯母一见之下就非常喜欢,一把握住她的手,笑,“你们苏家的孩子都特别漂亮,实在讨人喜欢。”

仰着头,苏措感受到和煦但不炎热的阳光。他们在一起喝着茶,慢慢地聊天。乐融融的景象简直像是梦境一样不真实,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感悟,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日傍晚,他们去了海滨散步。因为是周末,海滨游人很多,人们优哉游哉地散步。一群孩子在沙滩上放风筝,风向不对,把风筝吹进海里,孩子们也就冲进海里,踏出一朵朵浪花。晚霞渐渐上来,涂红了海滨的格式屋顶。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起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客人,都是苏智和应晨在法国的朋友,专程前来庆祝司悦的出生。

那天非常热闹,法国人的浪漫和葡萄酒苏措总算是领教到了。明明说了很多次不会跳舞,可是苏措还是被人热情邀请。

摇着头苦笑,苏措冷不防看到陈子嘉在跟一名漂亮的法国姑娘相谈甚欢。那个法国女孩一颦一笑都撩人之极,陈子嘉一如既往的有礼貌,只是在最后那个姑娘拥抱他的时候他摆了摆手,姑娘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苏措不动声色地看着。看够了,就走到苏智和应晨身边,跟他们聊天。

“怎么不过去聊天?”苏智笑着问。

苏措笑得那叫一个有气无力,“你还不知道我的外语水平?哑巴英语。”

应晨撑不住笑了,“阿措,还有大半年你博士都快毕业了,英文水平还没长进?”

“不能这么说,”苏措振振有辞,“阅读能力好多了,口语听力还是烂。飞机上有人跟我聊天,我知道他说的是英文,可就是半句都没懂,只好写纸条。”

应严热心地插嘴:“我教你吧。”

应晨打断他:“你还是先把汉语学好吧。”应晨说完,递给苏措一杯葡萄酒。酒在玻璃杯里晃动,红得快要快燃烧起来。

酒香使她提起了精神,指了指热闹的院子说:“看起来你们人缘很好,在法国也是过得风生水起。”

应晨摇头笑,“其实也不是我们的人缘好。法国人热情又好客,我很喜欢这个国家,苏智,你说是不是?”

苏智笑笑,罕见地没有搭腔,端着酒杯不语。院子里的灯光很足,他没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露出的深思,脸上的线条,每个细节都在说明他心里有事情。

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苏措却不会不知道。瞥到应晨的脸色也暗淡下去,苏措有心打趣,就说:“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哪里都是生活,是不是?”

这句话一落,应严又开始刨根问底地追问“别离岁岁如流水,谁辨他乡与故乡”的意思,专注的神情,引得人人微笑起来。

因为那天晚上喝得太多又没有吃东西,苏措在半夜的时候胃开始疼不舒服,她起初不愿意起床,浓浓的倦意袭来,最初的几次刚刚坐起来又困倦跌回被窝。到了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胃里的抽搐感,才捂着胃扶着栏杆下楼去厨房找水找药。

出门前她看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可是这个时候厨房的灯光居然亮着,青白的颜色几近晃眼,刺激得苏措醉意诡异地开始消失,胃也像关上了发条一样冷静下来,不再那么疼痛。低于声顺着亮光飘过来。

“这些年,只有你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爱他超过了他爱我,折腾下来,我也累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听到有人回答,声音压得极低,她听得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几个句子让苏措心里升腾起某种预感,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应该走过去,不应该走过去,可是身体和脚步仿佛不受控制,还是朝着那么明亮的地方挪动。

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隔着虚掩的门缝看进去。应晨穿着睡衣,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几乎可以归纳到毫无血色的那种,脸上是苏措未曾见过的倔强;她对面坐着的是陈子嘉,他也一样穿着睡衣,精神倒是好,眼睛里流转出的光华即使在那么亮的灯光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双手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击着桌面,但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苏措表情木然地听他们说话。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觉得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这才抽身离开上楼,动作轻得谁都没有发觉。

她来到主卧室前,开始敲门,只轻轻一下,就听到苏智的声音:“门开着。”

卧室很大,却没有开灯。借着路灯橘黄微薄的光芒,苏措看到苏智正在阳台。阳台宽大,置放着一张小几和四张沙发,苏智坐在正对花园的那张沙发上,抽烟。

不晓得他抽了多少烟,苏措看到烟灰缸里的烟头,取过他手里的那根尚在燃烧的烟,摁到烟灰缸里。远处海水拍岸的声音在黑夜里给放大了若干倍,听起来给人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苏措坐到他对面,毫不客气地问。

“不是学不学,而是抽不抽的问题。”苏智耐心地纠正她的语法错误。

看到苏措一副坐下不走有事要谈的样子,苏智说了句“你等一等”之后站起来,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捧着个盒子出来。

“是什么?”苏措问。

盒子一打开,苏措的目光和身体都陡然一哆嗦。虽然七八年没有碰过围棋,可是她只凭着那棋子的颜色和光泽就知道,那是她的围棋,陪着她度过十多年光阴的围棋,陪着她熬过小学中学的围棋。盒子里还有张棋布,苏智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将其铺开,再拿出黑白两盒棋子,黑子放到自己手边,白子放到苏措手边。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说:“来,陪我下一局。”

苏措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她沉默很久,终于低声说:“棋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年前回国那次,就带出来了,”苏智说,“你那时已经是研究生了,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么多年,你下围棋的心境是什么。”

说着他拿起一颗棋子贴在棋布上,然后看着她,示意她下。

苏措把手伸进棋罐,手指在那些温润的棋子里滑动,在那些她曾经熟悉视为挚友现在又如斯辽远的棋子里滑动。最终她抓住了一枚,她把棋子放在灯光下察看,看着上面磨损出来的细小纹路。苏智也不介意,自己又拿起一颗黑子贴在上面。

“刚刚我看到嫂子和陈子嘉坐在厨房里,大半夜的,两个人在聊天。”苏措淡淡地说。

“怎么?吃醋了?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苏智笑,然后瞥到苏措糟糕的脸色,继续着那种玩笑的语调说,“陈子嘉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应晨也不会对不起我。这个,你我心里都有数。”

苏措把棋子扣在手心,盯着他不说话。

“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吧。”苏智露出追忆往事的神情,再贴了一颗黑子,笑道,“应晨还是陈子嘉介绍给我的,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有些话应晨不会告诉我,却会告诉他。不过因为应晨做了我的女朋友,又担心谣言,两个人才刻意疏远。其实我哪里会在乎这些。”

“哥哥,我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个,”苏措凝视他,说,“刚刚我听到嫂子说起了一个名字,冯咏。”

“冯咏?”苏智神色终于一变,然后是意料中的皱眉和苦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是啊,冯咏,我隔壁班上,你高中时代的女朋友。个子小小的,笑起来千娇百媚。”

苏智端详着棋盘上寥寥的几粒黑子,把手中的那枚又贴了上去,方才开口:“还记得大三那年我们说分手那次吗?其实一直以来,我对出国都没有兴趣,学二外也只是好玩,可是应晨一定要我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跟她分手。后来她说,算了,我们都不出去好了。”

苏措微笑,“哥,你真的是心肠很软的。你看到她哭,你想,不能因为自己耽误她的前程,你就同意了。”

苏智叹气:“一毕业我就要回来,她不让,最后说,既然如此,结婚之后再回来好了,我同意了;结婚之后我要回国,可是她有了司悦,于是又说,等着孩子生下来再说,我还是只能说好;现在我估计她又要说到司悦的教育问题,又会劝我,还是留在在法国吧。冯咏给搅和进这件事,是因为前不久我接到她的电话。她来了法国学画画,因为暂时没有住处,我就帮了她一个忙。当时瞒着应晨是不对,我准备等孩子生下来再告诉她,可是她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

“你们倒是瞒得很好。”苏措终于把那颗早已捂热的棋子摁到棋布上,“我来了两天,居然半点异样都没看出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会控制情绪和言行。”苏智平淡地说。

苏措笑笑不语,不然他在事业上也不会成功了。

瞧着棋子,苏智状若随口一问:“阿措,我回国好,还是不回国?”

苏措一默,“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问我。”

“我一定要问你,你会说什么?”

苏措定定看着他,“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我会说,回去。”

两个人然后就不说话,一人一子贴得飞快。来往三十余子后,苏智借着灯光端详棋局,不由得摇头。尽管苏措这么多年没有下,还让了五子,可和自己的级别还是相差太多。

“我的围棋还是你教的,那时才上小学吧。平时你总是自己跟自己下,坐在桌前,整个人都小小的,精致得像洋娃娃,看上去好可怜,我就打算学会了陪你,可我实在是没有你聪明,次次惨败。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也没几个人有你的那个天赋,”苏智叹气,沉吟着问,“为什么不再下棋?”

苏措凄凉地一笑。心里的那块大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她看着苏智的面孔,片刻后才说:“上次那局已经把我的一切都输掉了。”

“你没有输掉一切。”在那样柔和得仿佛做梦一样的灯光下,苏智觉得说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于是真的说出来,“阿措,你那么聪明,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苏措抬起如水的眸子看他,“哥哥,你怎么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如果你也明白了,那为什么还在这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苏智伏案大笑,笑毕后把棋子一颗颗地放回棋盒,然后说:“阿措,你其实也跟我一样啊,心肠又软,总是硬不下心。你知不知道你像什么动物?平时会笑会闹,可是一提起感情的事情就把自己缩成了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不理你还好,一旦谁试图走过来,你就踢他,自己伤痕累累不说,别人也带了一身的伤。”

苏措侧了头,专心地听着海浪声。半晌后才轻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躲啊。为了躲开他们,我费尽心机,耗尽力气,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可是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像是在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怎么下,都是一败涂地。”

苏智伸手过来,手心摁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小妹,躲不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