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僵局
四月下旬,物理系开始了金工实习。这可不像上课,不乐意去还可以逃课,是每个人必须去的,否则拿不到学分。而且跟上班一样,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半才能离开。众人苦不堪言,每天开动大型机床学习各种流程,按照图纸做各种金属零件,机床开动时巨大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仿佛野兽的吼叫,吵得人人头昏脑涨。
不过还是很有趣,苏措热爱可以动手的实习。为了操作安全,学生都穿着老式的蓝灰色工作服,女生给勒令把头发都绑起来,塞到帽子里面;背景是巨大的厂房,灰暗的墙壁,陈旧的机床,看上去往往给人某种错觉:时光倒流,年华逆行,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回到了逝去的八十年代。
不光是工作在八十年代,而且他们的思想也基本上回到了八十年代。学校里运动会如火如荼地展开,今年的校际篮球比赛也再次开锣。这些事情,统统与他们无缘了。
不是看到学校里彩旗飘飘,苏措都没意识到又一个春天,大学里最热闹的活动月来临了;杨雪甚至都忙得忘记了篮球比赛,虽然她赛前让苏措给她拿了票。杨雪的实习中出了若干问题,报告也写得乱七八糟完全不合格,所以被逼无奈之下头一次很热情主动地跟苏措去上自习。
若干年来苏措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上自习,现在多了杨雪,感觉总有点怪。不过杨雪对她的感觉更怪,她纳闷怎么她就可以纹丝不动地一坐就是数小时,而且还不走神不瞌睡,莫非是跟高僧学过打坐?
苏措把改好的报告和数据推给杨雪。
“你的字写得真好,又大又漂亮,像是艺术品一样,直接拿这份草稿交上去估计都比我的得分高。”杨雪不无嫉妒地说,“你练过字吧?”
“嗯,练过两年颜体。”
杨雪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看什么?”苏措摸摸脸颊,“我脸上开花了?”
教室人少,人大部分都去看篮球比赛了,可以不用小声说话。杨雪趴在桌子上,表情有点惨痛,“我羡慕你怎么什么都可以学得那么好。包括这么深奥复杂的物理,那么复杂的题目你两三下全部都解决了。我听到老师们夸了你好多次。”
“物理很有趣,所以学好不难。”
“对你来说有趣吧。”杨雪苦笑,“反正我是肯定不会再学物理了,我准备考信息学院的研究生。”
苏措恍然大悟,“难怪你的电子技术学得那么好。等等,你男朋友也是信息学院的吧,莫非是小两口为了卿卿我我方便?”见到杨雪脸红,她笑着补充,“玩笑而已。只要你喜欢,哪怕考中文系都没问题。”
“你呢?”杨雪问她,“噢,不过你肯定是保研了。如果我能考上的话,到时候咱们还在一个学校,真不错。”
苏措不置可否地一笑。
环顾教室一周,杨雪开始叹气:“我也想去看比赛看帅哥啊,可是这个该死的报告让我没法去啊,真郁闷。不过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去看篮球比赛吧。有你哥在,什么时候进场都可以的。”
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苏措笑着说:“我回信呢。”
杨雪瞥一眼信封,上面的字歪歪斜斜,笔迹稚嫩,寄信地址她只来得及看清楚是西部的一个省,随后的部分全部没到苏措手心里去了。她疑惑地问:“写信的是小孩子吗?信里说了什么?算起来你断断续续的好像也收到好几封这样的信了。这个年头还有人写信呢,我真吃惊。”
“为什么没有?又不是全天下人都跟我们一样有电脑手机可以用,”苏措拿笔敲敲她的头,“快重新抄一份,这么多页呢,你真的想明天给老师再骂一次?这次她可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了。”
想到老师严肃的面孔,杨雪不寒而栗,下笔如飞地开始誊写报告。
夏天飞速而至,天气也随之热了起来,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燥热的甜意,随着季节而来的,又有一批学生即将离校。
大二生活最后一个月姗姗来迟,考试也到了。其实其他科目都还好,苏措最头疼的就是英文,尤其是马上的英语过级考试。她幽魂一样穿梭在自习室和图书馆,自觉这是她上大学以来后过得最惨淡的一个月。在自习室看英语的时候她有史以来第一次愤愤地憎恨自己的偏科,别的科目随便匀几分给英文都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候,应晨的出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本来考试周就要到了,苏措本意肯定是不想耽误她宝贵的时间,不过应晨信誓旦旦地说她早就复习好了,让苏措千万不要担心她等等。
都说到这个分上了,苏措哪里好再拒绝。她悄悄问苏智:“是你的意思?”
“不是,”苏智笑着否认,“是她想到你们今年要过级,主动提起帮你辅导的。我事先绝对没跟她提。”应晨的英文的确没话说,尤其是那口标准的英式英语,听得苏措叹服不已,望着应晨的目光就像粉丝看明星般那样高山仰止。应晨也惊讶苏措在英语上的领悟力,又笑又叹地跟苏智说:“难得看到阿措有学不好的,想起来还真是心理平衡。”
那几天苏措跟着他们在西大的自习室上自习。西大对学生明显较好,自习室有空调,华大的自习时却没有这个待遇,苏措嫉妒得无话可说。绝大多数时候,陈子嘉也会来一起自习,四个人就占据了自习室的一角,成为整栋楼最受关注的地方。
在应晨的帮助下,苏措的考级英文顺利极了,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英文能及格。随后而来的是考试周,也是匆匆忙忙就结束。
学校里一下子就空了,大部分学生都已离校,除了工程物理系的同学们。他们延续三四个的暑期课程不过刚刚开始。
在这么热的天气上课简直是不道德的,苏措和杨雪如是说。宿舍里只剩下她两相依为命。两个人刚从实验室回来,那里跟宿舍的温差起码差了十多度,两人热得发昏,去买了个小电扇在寝室呜呜地吹,不过完全不管用。
好容易到了周末,苏措和杨雪决定奢侈地去滑冰,可是她到了滑冰场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滑冰场而且豪华舒适,每小时的价钱非常贵,不过最近有一系列的活动,价格便宜了一半,所以人也不少。好在它大得不可思议,毫不拥堵。
穿冰鞋的时候苏措才发现杨雪根本不会滑冰,帮她穿上冰鞋,苏措不可思议地问:“你是东北人可居然不会滑冰?”
杨雪撇撇嘴,“暑期培训课程实在是太郁闷了。有机会出来放风是肯定要出来玩,至于不会滑冰……不是有你这个老师吗?”
然后苏措就成了杨雪的义务免费教练。苏措扶着她,带着她沿着场地的围栏慢慢开始滑动,同时指点要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是一个合格的教练,可是杨雪被英雄般仰面朝天地摔了两次之后,死活不肯再跨入冰场。
苏措俯在围栏边上,对正坐着吃零食的杨雪挥挥手,想到她刚刚摔得那样惨烈,忍不住面露微笑。忽然远方一把清亮的声音叫她:“阿措,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一直找你。”
入口处有人对她招手。苏措低下头去调节了一下表情,然后笑盈盈地站起来,脚上稍一用力,向来人滑行过去。先过来的是米诗和陈子嘉,看来米诗滑冰技巧不高,一直拽着陈子嘉的手臂。
随后是苏智,他一反常态,冷漠着一张脸不同苏措招呼;应晨扯了扯他,见他没反应,尴尬地笑了一声,把救助的眼光投向陈子嘉。陈子嘉回神,也不理苏智,径直跟苏措说:“许一昊也要走了,大家约好出来聚一聚。结果一直找不到你人在哪里,不过好在你恰好也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苏措一怔,许一昊也在?
米诗指了指入口,“他换冰鞋慢了一点。苏措,你要不要过去找他?”
一支新的曲子放起来,旋律非常优美,众人很快滑开。苏措坐在台阶上,滑冰场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米诗和应晨都不大会滑冰,数次险些摔倒,苏智和陈子嘉在那边悉心教导,笑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许一昊一个人沿着边沿一圈一圈地滑行,双手插在兜里,没有动作没有表情,速度不快不慢,看上去非常洒脱,好像无牵无挂。
拐弯的时候,应晨又差点摔倒,她恼火地瞪一眼拉着的男朋友,“你是怎么教的?”
苏智哼一声:“那你去找苏措教你吧,如果你能请得动的话。”
“苏措滑冰滑得很好?”
“如果她愿意让人知道的话,是很好。”
应晨陡然气结,“你能不能不这样?”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生气?”苏智盯着她。
沉默半晌,应晨方才开口:“可是,是她哥哥的人,不是我,是你。如果我是你,我会试图去了解她,而不是见面就冷着一张脸。”
环顾四周,应晨终于看到苏措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膝盖里,头发披在身后,微微反射着光芒。她挥挥手高声叫她,苏措听到声音站起来,滑至二人的跟前。
苏措看向苏智,笑眯眯地问:“我要把师姐抢走了,哥哥你答不答应?”
换来的依然是苏智无笑意的冷脸。仿佛赌气般,苏智独自一个人滑起来,配合着音乐的节奏,舒展双臂,滑行,转弯,旋转,动作浑然一气,仿佛是在鹰展翅飞翔,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你哥哥就这个脾气,”应晨看着他的身影,跟苏措说,“关心则乱,你不要理他。不过阿措你——”
“师姐小心了,”苏措一边带着她滑动,一边开始纠正她的动作,“你脚下的动作不对,不是加大蹬冰幅度就能提高速度的,脚落地的时候身子要前倾,靠重心转移更轻松一些。呵,移动也不用太快,稳住就可以……”
“我还以为女生天生胆小怕摔,所以滑冰都不太擅长。不过,到底是你啊。”应晨颇有感慨。她本来有基础,只是一直掌握不到要领滑不好,听到苏措说明之后,才明白原委,滑起来顺畅舒展多了。
忽然从她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人回头,把那边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米诗脚下大幅度一滑,双手紧紧抓住陈子嘉的衣袖迅速向后栽去;陈子嘉去扶她可因为冲力太大而毫无成效,结果双双跌倒在地,不仅如此,还非常暧昧非常奇怪地亲密地叠在一起。周围的人看得连连起哄,尖叫不停。
苏措“扑哧”一声笑,扯了准备过去帮忙的应晨一把,“我们不要过去了吧。难得摔跤摔成这样,让人家继续抱一会。”
应晨笑得腰都直不起,差点失去重心摔倒。笑完之后她摇头说:“不过苏措你误会了。米诗不是陈子嘉的女朋友,他们早就说清楚了。他们从来不是男女朋友。”
苏措让自己露出吃惊的表情,“什么?”
“学校的传言而已,有多少能当真呢,”应晨说,“你知道,我跟苏智交往之前,流言都是说我在追陈子嘉。”说起以往的趣事来,她一脸笑容。
说话间,许一昊已经把陈子嘉和米诗拉了起来。米诗满脸通红,像三月份的玫瑰那样娇艳欲滴。陈子嘉脸色平静,眉毛却罕见地皱着,他侧头跟米诗说了句什么,然后滑离了场地中央。众人不解其意,因为他们摔的样子虽然尴尬,但确实伤得不重,不至于这样就要下去休息。
许一昊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朝苏措看来,在她身上蜻蜓点水地一停,然后别开。他双手插在衣兜中,滑离了冰场,去了休息席。
“你应该跟许一昊谈一谈。”应晨若有所思。
苏措抬眸望着远方,有点失神,许久后说:“没什么可谈了。”
两人来到休息席。所有人都坐在那里,苏措把杨雪也叫来,七个人围坐了一圈。人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沉闷得不行。杨雪跟这些人很少见面,觉得尴尬怪异,便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苏措一脚,眼神示意要先走。苏措会意,弯腰脱下冰鞋。
为了缓和气氛,应晨提议:“不如咱们分组双人滑冰比赛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所有人都来了点精神,抬头看向应晨。苏措摇头,“你们自己滑,不要算我。我跟杨雪要回学校。”
“既然是双人滑,你走了像什么样子?”苏智瞥一眼苏措,虽然语气不善,到底是今天他第一次开口跟苏措说话,他语气的强硬让她不能不听。说完苏智扭头看杨雪,笑容亲切可掬,仿佛是从两面国的子民一样迅速换了一张面孔,“杨雪,你不着急走吧。”
“回去也没有事干,不如再玩会走。”陈子嘉也笑着说。
杨雪连连点头,她恨不得可以看热闹,想走的念头在苏智和陈子嘉和煦的笑容下消失无踪。
“既然这样,那我跟苏智一组,米诗和陈子嘉一组,阿措和许一昊——”
“不,我要回去。”
应晨的话被苏措一下打断,硬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苏措说这话的声音那么果决干脆,所有人都是一愣,先看看她,再看看许一昊。许一昊脸色铁青,怒气流于眉宇之间,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你闹够了没有!”苏智大概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比许一昊脸色更难看的人,他一拍桌子,“嚯”的一下站起来,椅子成了他的出气筒给给推开老远。他语气严厉:“苏措你什么意思?非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苏措站在一边,而那边所有人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她发现这个孤立的阵势,不说话,站起来,对杨雪略一点头,那样子像是准备往外走。
苏智发起脾气来一点都不逊色任何人,他脸色铁青,“你又想去哪里?”
挑挑眉毛,苏措歪着头漫不经心地轻笑,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的温和:“我去哪里,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这个和你有关系了。”苏智冷笑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张单子,“啪”一声扔到苏措脚下。
两人较劲的神情看得不论是应晨还是陈子嘉都大大惊骇,应晨吃惊地呆住,一时都忘记劝;陈子嘉冷静得多,怕他做出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站到苏智身边,一只手用力地摁在他肩头,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同时低声说:“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若是平时苏智早开始爆发了,现在却在陈子嘉的外力制肘下发作不得;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冷笑依然半点不少,“从你上大学到现在,银行卡上的钱一分都没有少!甚至学费都没花。你不愿意用我们家的钱还是怎么回事?我爸妈对你不够好?”
这句话立竿见影,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苏措脸色“刷”一下褪去血色,苍白得好像漂白后的白纸。她脸上依然带着平和的微笑,可是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她眼睛一派寒光凛冽,阴暗幽深,写满了极度的嘲讽和无奈。
许一昊何时见过苏措这个样子,他怔一怔,焦灼浮上面孔,身子不由自主站起来,“苏措——”
在滑冰场的古典音乐声中,苏措弯腰把那张单子捡起来揣到兜里,所有人都盯着她。她轻轻开口:“我自己有钱,所以没花卡上的钱。”
“你的钱是怎么来的?”苏智依然厉声。
苏措把垂下来的头发挑到耳后,微微一笑,“写程序是很挣钱的,我还有奖学金。”
苏智继续冷笑,“你们课多,实验室的事情也多,就为了这点钱你每天累得要死要活,显得你清高独立,不跟我们有任何瓜葛?别人不知道你,可是你能骗我?你真的宁可守着死去的叔叔婶婶也不肯接受我爸妈的钱吗?枉他们养了你这十多年!”
苏措的笑容僵在嘴角,怕疼似的朝后微微一躲。
所有人目瞪口呆,这次是真的过头了。应晨一脸惊恐地扯着苏智,“别说了。”
苏智置若罔闻地盯着苏措,眼神愈见凌厉。
陈子嘉见状不妙,扯着他向后一退,厉声吼:“你少说两句会死?”
这个声音同他一样大。苏措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话都绝情,同时心底模模糊糊升腾起一个念头:他因为气极而信口说出的话,莫非就是真相?想到这里,更是怒极攻心,他看到许一昊默然地站在一旁,忽然觉得有怒又急,更是借题发作。
“许一昊马上就要出国,”苏智咬牙切齿,“你甚至都不跟他道别。我想知道,你还有没有心?”
“道不道别,有什么要紧?”许一昊握手成拳,靠着墙壁站着,静静地开口。在他的角度,刚刚可以看到光从苏措侧面过来,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
一直在一旁看着发傻的米诗现在才回神过来。她发现附近的人甚至包括还在滑冰的人被这边的吵架声吸引,聚过来看热闹。她皱起眉头,轻轻说:“苏措你先走。你哥我们会再劝劝的。”
苏措后退一步,也不知道对谁说了句:“谢谢你。”
隐约中她听到陈子嘉在后面叫她站住,可是她已经顾不得。滑冰场外的气温高得堪比火炉,热得知了都叫不动,也热得苏措成了化石,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那么费力。她听到杨雪的脚步声,就停下来等了一等,然后顶着下午的太阳,慢慢走到公车站搭车回学校。公车上有空调,人极少,两个人并肩坐下。
苏措歪靠在沙发上,目光直视前方,脸色是一贯的平静。杨雪看着她的侧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良久后她轻声说:“我才知道你父母一早就过世,苏智只是你的堂兄。你以前都没有告诉过我们。”
苏措微微一笑。她笑得很好,一点阴暗烙印都没有。
杨雪看得一呆,偏头看了看她,说:“苏措,你有的时候真的难以捉摸。难怪男生们都说,你是解不开的一个谜。”
车厢颠簸了一下,苏措靠着窗,车窗是密封的,窗帘松松垮垮地拉着,能看到路上的一部分景色和外面正在慢慢变暗的天。
“别人的想法,我哪里管得了。”
在杨雪以为苏措不会回答她的时候,她听到她疲乏的声音,这样说。
滑冰场之后几天,陈子嘉带着苏智来找过她。尚未开学,学校里人不多。三人对坐在冷清的食堂一角,苏措觉得仿佛时间回到两年前,她第一次来学校报到的那段时间。陈子嘉穿着白色体恤黑色长裤,肩上挎着书包。因为两人刚从西大骑车过来,气息有点喘。苏智一声不吭,就是不开口。
还是陈子嘉打破僵局:“对不起,阿措,我们不应该去查你的银行账号。”
“不论是谁去查的,这有什么关系,”苏措支着头,缓缓地说,“都没有做错,除了我,谁都没有不对。”
“你——”陈子嘉手搭在桌面上,“我想知道,苏智说的,是不是真的?”
“呵,我既然已经成年,应该有能力养活自己。”
“只是这个原因?”苏智目光熠熠,仿佛测谎仪那样看着苏措。
“对你来说,这的确很容易,”陈子嘉身子向前一倾,深深看她的眼睛,“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在讽刺我们,这么大了,还要从长辈养活。”
苏措摇头,“不是这么回事。”
那样的神情看得陈子嘉心里百感交集,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地把人都赶离她的世界,任何人无法涉足。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文件给她,说:“我叔叔的公司需要兼职的程序员,这是相关资料。”
苏措接过来,也没翻看就放到肘边,不论如何,她不会跟钱过不去。她眨眨眼,随即递过去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说:“师兄,你生日快到了吧。祝你生日快乐。”
陈子嘉觉得心头某个地方那么温暖,他不知道她那么清楚地记得他的生日。
“苏措,你的生日是几时?”陈子嘉说话时,眼角余光瞥一眼旁边的苏智。
苏智表情尴尬,但是更多的还是震惊。他紧紧皱眉,想起陈子嘉也曾经问过自己苏措的生日是几号,可那时候自己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他坐在那里开始回忆,若干年来,从小到大,存在关于生日的每一个记忆中,从来也没有人庆祝过苏措的生日,甚至都没有听到有人提及。年复一年的,慢慢也就忘记了。而每一年,他都会收到妹妹送给他的礼物,一支笔或者是日记本,虽然不贵重,但总会有,一次都不曾遗忘过。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妹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关心。连生日这样的小事都不记得,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她的事情?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里,许一昊终于登上了去异国的飞机。
苏措如自己说的,到底没去机场送他。那天她坐在炙热的教室里看着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书。她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可是偏偏手心里半点温度都没有。
傍晚杨雪来到自习室,叫她去吃晚饭。
恍如没听到有人叫她,苏措依然保持看书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杨雪走得近了才看到她拿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大部头书,有点陈旧,封面上隐约印着“论文字”这样几个字。她面前的桌面上空无一物,连一支笔都没有,书包险险地放在另一张椅子上,像是从未打开过。
三周之后,苏措收到了许一昊从美国寄回来的信封。信封里是一份份装订好的打印纸,每一份上都写了日期,新旧不一,按照时间顺序排得整整齐齐。里面还附带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本来准备在机场还给你的。现在,我寄给你”。
信是杨雪带给苏措的,她知道是许一昊寄来,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也凑过来看,“《盲人国度》与柏拉图的洞穴之寓?怎么我都看不懂。呵,原来不是情书。”
苏措慢慢把头转向窗外。
那时候已经立秋,新学期也已开学。然而最热的天气却依然逗留不肯离去,学校里的树经过整个炎夏的照耀,叶片都绿得发旧,没精打采,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掉下去,奄奄一息地坚持挂在树上,跟漫长的夏季做最后的比赛。
大三的科目很紧,平时课多,周末也闲不下来。期中考试后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周末,苏措终于抽出空余时间,去了兼职的那家公司。那是栋高大且豪华的写字楼,四壁皆是茶色玻璃,坐落在全市最昂贵的地段。
她见到陈子嘉的叔叔,极严肃的一个人。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抬起眼睛看苏措。这个女孩的美丽和浑身上下流动的灵气都叫他吃惊。见到苏措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陈子嘉极力推荐的那个程序员居然是一个女孩,而且那么顺利快捷地完成了相当复杂的任务。
他点点头说:“你的工作做得不错。”
苏措欠身,面孔上挑起一丝领情的微笑。
这样清新的笑容让对方看得略微一怔。他扶一扶眼镜,若有所思地说:“难怪。”
苏措从外掩上办公室的门,陈子嘉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她。上到大四,他反倒闲散起来,莫名地有很多时间出现在她的身边。虽然没有问过他,可是苏措也知道他明年也要出国念研究生的。他们的那个专业,出国机会很高,据说去年有百分之三四十的学生都飞越了重洋,到了遥远的另一个大洲。加上陈子嘉成绩优秀,英文流利好像自己的母语,还有那样无可挑剔的家境,因此只要他愿意,大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两个人在公司员工的注目礼下,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厅。
“我听说你不再做兼职?”
“课程紧,没时间再忙别的。再说,你叔叔给的待遇非常丰厚。”苏措虽然说着话,脚步一刻不停地朝对街走过去,她神色匆匆,不停看表。
“我送你。”陈子嘉在大厅门口停住,挡住了她的去路和阳光。
“不必了,师兄。我暂时不回学校,还有别的事情,”苏措从他身边绕过去,“再说,我可没胆子坐一个刚刚考到驾照的司机的车,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陈子嘉目光一紧,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的时候,伸手擒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开口:“阿措,你怎么知道我刚拿到驾照?苏智随口提到的事情,你记得那么牢?你拒绝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你手很凉,还在发抖。”
他的手的确温暖,苏措都失了神,属于别人的气息逼到耳边,她方如梦初醒,手腕上加了力气,一寸寸地把手抽回来。仿佛是一场漫长的角力。
“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引用了一句话,想要做好人的,在门外敲着门;那爱人的,看见门敞着。我是后者,看不到那扇门。”
“我不记得了,”苏措疲惫地闭上眼睛,说,“师兄,米诗在你身后招手呢。”
“米诗?”陈子嘉目光一跳,飞快地回头,那里哪有什么米诗?只有陌不相识的路人。这一分神,现苏措已经到了对街,在车厢里对他招手,脸上似乎带着笑。
在书城里兜兜转转,苏措来到五楼。她心思一动,翻开手旁的一本古诗集。书页上白底黑字印了一首诗:“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就这么四行字,她看得心口一堵,仿佛整个人凝成了塑像。
直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拉拉她的衣服,指着地上说:“姐姐你的书掉了。”
苏措幡然醒悟。她蹲下一一把书拾起来,笑眯眯地对小男孩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弟弟。”
小男孩看着那堆书,“姐姐你怎么买这么多书?拿在手里不沉吗?”
经这么一提醒,苏措才察觉原来这些书拿在手里的确够沉的。她把书一股脑捧在怀里,去柜台结账,提着两大袋沉甸甸的书下楼。在书店门口苏措再次看到刚刚那个小男孩也跟了出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装书的袋子。于是她蹲下来,对小男孩说:“小弟弟,你喜欢看书吗?这些书里你随便挑一本,姐姐送给你。”
小男孩兴奋地跳起来,不客气地挑了一本配图版本的《西游记》,欢天喜地地走了。
苏措望着男孩离开的背影,轻轻笑了。
一阵风袭来,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天空依然万里无云,晴好之极,温度却不可避免地一降再降。苏措仿佛看到从北地而来的冷空气,席卷着掠过华北平原,带走了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和北方最后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