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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染花身

京城的冬天更冷,干冷,多了一分肃杀的味道。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下,清和与韩进迎上来。凤延棠一面扶花千夜下马车一面问清和:“皇上病情怎样?”

“御医说是当年的旧伤复发。”清和回道,“皇上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先前,这一次,很是危险。”

“我已经托唐从容请央落雪进宫替皇上诊治,差不多这两天就会到。”凤延棠皱眉吐出一口长气,“但愿能来得及。”

“这两天二王爷频繁进宫,动静不小。王爷,我们得抓紧时间!”

凤延棠沉吟,眸子似乎暗下来,他向花千夜道:“你先回房休息,我晚上去看你。”

花千夜知道皇上一病,储君未立,大晏朝廷动荡不安,正是凤延棠忙碌的时候,轻轻一点头,扶着如环回房间。

到了晚间,凤延棠却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匆匆过来,同她吃了早饭,即刻便又出门。

如环叹息,“唉,一到京城,王爷就要忙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就留在唐门,你们俩多好啊!”

花千夜没有说话,心底里却有一丝遗憾。是啊,如果他不是王爷,如果他们可以一直待在唐门,每天早上赖赖床、聊聊天……那样的日子多好呵。

可是,凤延棠就是九王爷,这是上天注定不可分割的身份,也是不可抗拒的命运。纵然在唐门再幸福开心,他也仍旧要回到京城来的。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她无声地叹一口气。天真冷,檐下都积了许多冰棱子。如环把厚毡的帘子放下来,隔绝门外的寒气。帘子才放下,外面脚步声就响起了。花千夜以为是凤延棠去而复返,一看却是管家。花千夜请他进来坐下,命如环倒茶。管家托着茶杯,沉吟,再沉吟,再三沉吟。

花千夜见他总是欲言又止,温言道:“管家有话请说。”

管家皱着眉,放下茶杯,叹气,“这话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在上个月,家里出了件家。”

“什么事?”

“这……唉,该怎么说呢?心悦姑娘她疯了!”

“心悦疯了?”花千夜吃了一惊,“怎么疯的?”

“说疯也不像,我瞧她人是清醒的,只是满嘴胡话诋毁王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就想等王爷回来再说,可是王爷一回来便同清大人出门,我只好来找王妃。看看把心悦姑娘怎么办才好。”

“她好端端突然这样吗?”

“可不是!头一天她出了一趟门,晚上回来就跑到荷花池边上哭,然后又去原来秋月姑娘的屋子里哭,哭着哭着就说起疯话来!”

荷花池?秋月?

花千夜心头一惊,有什么东西阴阴冷冷地滑过。像一只冰冷的手,穿过凤延棠的柔情,穿过那些时候的甜美时光,轻轻地,在她的心尖上捏了一把。

她的脸色白了白,“带我去看看。”

“王妃要小心。她有时好好的,有时却会突然发狂,拼命让人放她出去。我怎么能把她放出去?万一那些胡话被人当成真话可不得了!”管家一面说,一面在前面领路,把花千夜带到后院偏僻的一所屋子里。

屋子门窗紧闭,凄冷里透出一股诡秘,如环跟在花千夜身后,忽然想起了那天去看秋月尸体的事,心里无端地发起寒来。

管家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沉甸甸的牛头锁。

室内的光线十分昏暗,门一开,淡淡的天光照入,花千夜花了好一会工夫才看见床上坐着个人,还没来得及瞧清她的面目,那人忽然“啊”了一声,猛地扑上来!

如环吓得连忙把花千夜拉到一边,那边厢管家飞快地拦住了心悦。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却深深地陷下去,身形极瘦,一双手伸出来像鸟爪一般——

花千夜和如环同时倒吸一口气,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女人,竟是当初那个艳光四射的心悦?

心悦在管家手里拼命挣扎,疯了似的,用尽全力,抓、挠、咬无所不用其极,她尖声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奈何再挣扎,到底是个女人,管家将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束在背后,道:“王妃,你看,就是这样。”

“王妃”两个字一出口,心悦的眼睛猛地睁得极大,她双手被束,身子却拼命想向花千夜这边移,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流了满面,“王妃!王妃!原来是你来了!你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的话,王妃,你神机妙算,你神仙下凡,你快快搭救我吧!”

花千夜忍不住踏上一步,却被如环拉住,如环道:“你看她这副模样,说话又稀里糊涂,已经疯了!小姐别靠她太近!”

心悦哭道:“我没有疯!我没有疯!王妃,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没有疯!我再清楚不过!王爷要杀我!王妃,你说的话是真的,我真的有血光之灾啊!王妃,你当初肯指点我,这回,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吧!”一面说一面猛地在地上磕头,磕得那样用力,额上破了一片,隐隐沁出鲜血。

花千夜不忍再看她磕下去,上前把她拉起来,“你慢慢说。”

心悦像是得了救星,激动极了,脸上浮现奇异的红晕,眼中却涌现极大的恐惧,她尖着声音,直直地道:“王爷是受上天诅咒的人啊!他生来就是要杀至亲至爱的——”

“大胆!”管家断喝一声,捂住心悦的嘴巴,阻止她再说下去,一面向花千夜道,“王妃,你看,这两句话要是传了出去,王爷的声誉可怎么是好?!”

花千夜的心窒息似的跳了一下,脸上渐渐苍白,指尖也慢慢冰凉。她闭了闭眼睛,轻轻道:“放开她。”如环见她脸色不对劲,连忙问:“小姐你怎么样?”

花千夜微微摇摇头,脸色比心悦的还要惨白,她努力稳住心神,稳住呼吸,那窒息般的心跳,渐渐地好起来。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管家、如环,你们出去。”

两人一愣。如环忍不住道:“你要一个人和这个疯子在一起吗?”

花千夜点点头,“我有话要问她。你把回春丸留下,到门外等我。”

管家和如环有些迟疑,但管家不敢不听王妃的话,如环知道小姐一旦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都无言地退到门外。

花千夜倒出一粒回春丸,给自己服下,随后,解开心悦手上的束缚。

心悦一得自由,急急地抓住了花千夜的衣摆,道:“我真的没疯!王妃,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知道你能救我!要是世上还有人能救我,那一定是你!”

“我相信你没疯,你只是在害怕。”花千夜扶着她的手臂,眼底深处,有怜惜,也有悲凉,“你知道上次王爷想杀的是你,而不是秋月了吗?”

“他要杀我!他会杀了我!”她紧紧地抓住花千夜的衣摆,柔软的衣料在她手里变了形,“如果不是秋月无意中凑上来,胸口破个洞死在荷花池里的人就是我!王妃,王妃救我!”

“那什么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你不知道吗?你当初就知道他要杀我,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吗?”

“我只知道那天他要杀的人是你,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说着,一股深深的哀伤涌上花千夜的心头,她问,“他为什么要杀你?那时你还是他最宠的女人,心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杀死自己痛恨与厌恶的人,还可以解释,可是,为什么要杀自己喜爱的人?!

“为什么?”心悦浑身颤抖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她哑着嗓子道,“就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那一个!他真的是受到上天诅咒的人啊!他生来就是要杀至亲至爱的人啊!”说着,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他要杀我啊!他对我那么好,宠我、疼我,竟然是为了杀我,用我的命来解除他身上的诅咒!”

“诅咒?”花千夜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遥远而神秘的字眼,“什么诅咒?”

心悦眼里闪着恐惧的光,“我一直想讨好他,可他喜欢什么东西,心里有什么念头,从来不会说出口。我就想找当年服侍他的人问问……可惜我一直都找不到。王府里的下人每隔几年就要换一批,早先的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那天,我托的人突然说找到了一个,就是当年侍候王爷母亲的宫女,我高兴得很,就去找她,哪里知道,她已经疯了。我一提到‘九王爷’三个字,她就猛然跳了起来,然后抱着头说‘妖孽’、‘妖孽’啊!”

她的声音尖细、直平而短促,眼里闪着可怕的光芒,脸色更加惨白,特别是尖声说到“妖孽”两个字,双手学着老宫人的模样抱住头的时候,真的无比像一个疯子!

只听她接着道:“我当时吓了一跳。她告诉我世上真有妖孽投胎这回事,世上真有被上天诅咒的人!”“你只是从一个疯婆子处听来的话吗?”无端地,花千夜松了一口气,一直沉甸甸的胸口稍稍松懈,“她的话你也当真?”

“怎么不当真?!”心悦睁圆了眼睛,瞪着花千夜,“你知道她后来跟我说什么吗?她说九王爷一下来,身上开满了桃花!”

桃花?!

这两个字在花千夜脑门上轰然一响。

那天,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不喜欢桃花。”

“你也是他的女人,应该知道吧?他跟女人亲热的时候,从来不会脱上身衣服,也从来不会点灯。洗澡的时候,从来不要别人在旁边伺候。有一次他生病,大夫要替他针灸,要他脱了单衣,他一下就把那大夫赶出去!”

心悦阴森森地说着,恐惧如水草一样,从她的眼里、她的话里生长出来,爬满了整个房间,昏暗的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回响,那声音来自传说、来自禁忌、来自人们不敢相信却总在害怕的神秘咒术,“这一桩桩,一件件,平时只觉得他跟旁人有些不同,现在想起来,原来,原来他都在遮掩那身桃花诅咒!”花千夜勉强道:“不,你想多了。每个人都会有些小小的习惯,人人都是不同的。”

“那秋月的死怎么解释?!”心悦尖声问。

花千夜说不出话来。心一下一下地抽搐,冰冷且不能呼吸,胸口一阵紧过一阵,她捂着胸口,好久才能透出一口气,她喘息着,道:“我不信,我不信世上真有诅咒这回事。不错,他要杀你是真的。那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心悦一愣,“好、好,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既然已经知道他要杀我,就放我走吧,救我一命吧!”

“对不起。”花千夜道,“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皇上病重,时局如此敏感,王爷一天没有成为太子,我就得留你在王府住一天。但是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没有生命危险,仍旧会派下人服侍你。心悦姑娘,委屈你,在府里多住一阵子。”

“等他当上太子?!”心悦尖叫了起来,“花千夜,你有没有脑子?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他身上的诅咒吗?这身诅咒不解,他到死也别想当什么太子!难道要我在这里担惊受怕过一辈子?!不、不,我死也不!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皇上对他奇异的冷淡……皇上极惋惜的眼神……刹那之间涌现在眼前,花千夜的心说不出的纷乱,痛苦地皱起了眉。心悦已经激动得偏执起来,一把推开她,破门而出。

花千夜飞快地扑到门口,“管家,拦住她!”

心悦极力挣扎,到底没有逃脱,被管家再一次关进屋子里。

花千夜极力喘息着,好像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脸色却止不住地苍白,如环心疼死了,“怎么吃了回春丸还这样?”

管家也一脸忧心,“王妃,你说这可怎么办?”

“先、先关着她。”花千夜吃力地道,“就说她疯了,派个妥当点的人来照顾她,要照顾得好一些。”

“那就这么一直关下去?”

“不……”她喘息着抬起头,望向书房方向,“不用关多久,不用关多久了……”

晚上,凤延棠回来了。花千夜迎上去,还没有开口,就被他拥在怀里。他不说话,就那么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她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有他有力的心跳。

那一刻,人的身体是会说话的。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在胸膛里轻轻颤抖,他指尖的温度,他的鼻息,他的肩……他以一种无言的方式告诉她,他舍不得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细密的疼痛与柔情,瞬间爬满了整个心扉。

这样盛烈的情感,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良久、良久,他才放开她,眼睛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她问:“有什么事吗?”

“不,没有。”他随后疲惫地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正好我炖了汤,听说可以安眠的。你喝了,好好睡一觉。”她说着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炖汤,你可要多喝一点。”

凤延棠轻轻地笑了,“自然。”

但是当汤端上来的时候,他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

炖的是虫草猪心汤。颜色浑浊,味道也十分可疑,凤延棠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然而不忍让她失望,终于把心一横,端起汤大口喝完,末了,道:“味道还不错。”

花千夜瞧着他,低低地道:“这汤我尝过,其实真的很难喝。”

凤延棠半带恼怒地笑了,“好啊,明知难喝,还陷害我。”

“虽然难喝,可是很管用啊。是厨房的张妈教我的。”

安眠的效果果然不是一般的好,凤延棠几乎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呼吸如此均匀,熟睡中的他,像一个孩子。

汤的味道会那样差,并不全因为她的手艺——而是在里面加了点东西。

一点,让他睡得不省人事的东西。

作为唐门的外孙女,耳濡目染,该会的不该会的,她多多少少都会点。

药粉混在汤里,味道的确不太对,如果是别人送来的,凤延棠也许会生出警惕,但是花千夜亲手做的,再难喝他也会喝下去。

他是真的爱她的吧!

她这样想着,眼角忽然就有了泪意。

她轻轻解开他的中衣,露出结实的胸膛、肩、腰腹。

然后,她真的看见了——

桃花……

他的身上,开满嫣红的花朵。不是文身,不是绘画,那些花宛如长在他的血脉里,新鲜得像是刚从枝头摘下,那么妖娆。

花千夜轻轻发颤的手指,抚向那些花朵。

指尖触到的,仍然是年轻精致的肌肤,同平常没有半点异样。

但任何一个年轻人,身上都不会有这样的桃花纹身。

被上天诅咒的小皇子,出生便带着一身诡异的桃花文身。

唯有至亲至爱之人的心头血,才能洗去这身诅咒。

至亲是父母。他的母亲和妃已经去世,至亲便只剩下皇上,因为害怕孩子伤害到自己,所以皇上对他格外的冷落。

而他的至爱……他一直努力寻找他的“至爱”,渴望用另一个人的性命来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秋月的死……皇上的态度……曾经困扰着她的迷雾终于在这身桃花面前散开、远去,事实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不能见天日的纹身。

她想起完婚后进宫的路上,他说:“王妃,你可知道,见到你的画像时,我对你抱了相当大的期望呢。”然后,她想到当初的自己问:“千夜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王爷明示。”

他摇头,“不,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

她想起他空茫的眼神。空茫里透着一份悲怆,那样深远。

穿过时光,穿过回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命运向自己走近的步伐。

那“很大的期望”,就是期望能将她变成自己的“至爱”吧。也许刚开始他对女人的欣赏,仅止于男欢女爱,她不能跟他同房,他便以为自己不会爱上她,所以失望。可是后来在阿洛国,他慢慢地对她动了心,然后,便致力于这场“动心”,致力于“爱她”。

所以他温柔,所以他体贴,所以他说爱她。

原来,如此。

花千夜替他掩上衣襟,看着他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一滴泪,滴在他的皮肤上。

他没有半点知觉,闭着眼睛,睫毛长长的,那么美。

凤延棠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昨天睡得可真沉。”他坐在镜前,由花千夜替他梳头,“看来你那碗汤安神的确有效。”

花千夜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他的卷发黑亮柔顺,握在手里如一束束上好的丝绸,总梳到顶心挽成髻,戴上琉金冠,绾上八宝如意簪,固定。

镜中的男子,面如冠玉,眉似刀锋,双眸有若深潭,一晕一晕地,从里头透出丝丝柔情,柔情里,又夹着点点的辛酸。

是他越来越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她越来越了解他?莫名的,就可以直接窥视到他的内心,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

镜中映出她的脸,仿佛一朵即将消融的冰花,眸光似喜似悲。

两个人的视线在镜中相交,竟各自透出一股悲伤,两人都怔了怔。

收回目光,花千夜道:“梳好了。清和正在书房等你,快去吧。”

凤延棠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凝视她良久,目光是那样的深沉复杂,疼痛与悲哀同在。花千夜忽然不忍再看,咳嗽起来。

“受寒了?”他伸手探她的额头,又探探自己的,最后把额头抵住她的,放了心,“还好不热。”

花千夜几乎要流下泪来,低下头,道:“是暖炉的炭气重了些,你快去吧。清和还在等呢。”

凤延棠方才去了。一身朱红暗锦长袍,衬着琉金冠,好一团尊荣气象,只看背影,也让人忍不住要仰视他。

一见凤延棠,清和便迎上来,问道:“怎样?”

凤延棠在书案后坐下,神情有说不出的萧索,道:“等两天再说吧。”

清和忍不住心急,道:“昨夜皇上差些儿昏死过去。王爷,我们没有时间了。”

凤延棠脸色一变,“央落雪不是说会没事吗?”

“他是说皇上熬得到开春便没事,可眼下还是腊月,生死各半,谁也说不清楚。”

凤延棠胸口烦躁,端起茶杯,一口喝干。

“皇上频繁召见二王爷,我们再不下决断,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凤延棠道,可是胸腔却堵得快喘不过气来,他深深地吸口气,目中掠过一丝坚忍,咬了咬牙,“明天巳时,你在逐鹿林等我。”

清和追随凤延棠这些年,第一次见他做决定时这样痛苦。他本是纵然心底波澜万丈表面也水波不惊的人,竟然也会如此挣扎。一股悲怆从清和心底升起,他低声道:“王爷,世间万事,难以两全。要得江山,总要有牺牲。”

凤延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雪花飞扬,冰雪乾坤掩住一切污垢。可谁来清除心底的杂质呢?

清和告退出去,宽阔空旷的书房里,只剩凤延棠一个人独自默坐。

韩进一直守在门口,只见王爷在里头坐了一上午还没出门,推门进去,恭声道:“王爷该用午饭了,是让厨房的人送到书房,还是回去跟王妃一起吃?”

这句话把凤延棠自沉默中唤醒,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眸,居然满是空茫。韩进大吃一惊,“王爷,您没事吧?”

“没事。”凤延棠轻轻地开口,目中的空茫冉冉退去,走路的时候却被身边的椅子绊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韩进连忙上前扶住他,“王爷,您是不是病了?”

凤延棠摇摇头,站直身子,脸色也极平静,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可是韩进却莫名地觉得王爷挺直的背脊有说不出的僵硬,仿佛双肩上压了什么极重的东西,迫得他不得不挺起背,才能继续面前的路。

韩进跟着出了书房,穿过游廊,却见王爷并不往后院方向去,反而拐了个弯,去厨房。

大冬天,锅上的蒸气热腾腾地冒上来,整个厨房似乎都笼在烟气里。厨房里的人见王爷进来,都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一齐请安。

凤延棠问:“今天给王妃准备了什么菜式?”

厨房管事的是张妈,听说便迎上来,揭开一桌菜,道:“是清蒸双菇、水溜蛋饼、小葱儿汤花、酒糟鱼、胭脂鸭、荷叶烩鸡,还有几样小菜。刚做好,正准备送去。”

凤延棠看了看,道:“这鱼和鸭撤了。王妃喜欢清淡的东西,你再准备一个素三丝卷,炒两个简单的菜蔬。”

底下人赶紧忙开了。韩进见王爷还站着,忍不住问:“王爷还要看着他们做吗?”

凤延棠没有答话。

片时,菜好了。因为天冷,每样菜都是放在椿箱里给各房的人送去。这边菜已经装好,一个小厮正要去送,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提起椿箱。

那双手修长坚定,朱红暗锦的袖子盖在腕上,竟是王爷。

厚厚的毡帘一掀,屋子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如环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椿箱,笑道:“今天怎么劳驾王爷亲自送来?”

“王妃呢?”

如环一指里间,“喏,在抄经呢。”

凤延棠便往里间来,只见书案上摆着长长的经卷,一手簪花小楷十分漂亮。花千夜身穿墨绿衣裙,领口露出一抹雪白滚珠的狐皮围领,尖尖的下巴围在雍容的皮毛里,仿佛被暖化。见他进来,抬起头,放下手上的笔,微笑道:“忙完了?”

凤延棠点点头,打量她。她爱穿墨绿色的衣服,一头如水长发披在肩上,黑到深处,仿佛也透出一股浓绿碧色,眸子也是乌绿的,像是水草盛放的水底极深处,云开云合,全无映照。

花千夜瞧见他眼中的点点痛楚,似乎要化成泪水流下,勉强笑道:“干什么这样看我?”

凤延棠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伸出手。

她便像从前那样,将手交到他的手里。

他牵着她出来,扶她坐下,饭菜已经摆好,香气扑鼻。他为她盛饭、夹菜、倒茶,动作细致缓慢,仿佛刻意要把时光放慢,好细细品尝。

如环也发现他的不同,悄悄在花千夜耳旁打趣道:“小姐,你看王爷,恨不得把你放在手心里捧着,还怕不小心摔了!”

花千夜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一丝笑意升腾上来,到了眼底,却如入深潭,不见踪影。她问:“皇上的病怎样了?”

“说不准。”

“你说他会立谁为太子呢?”

凤延棠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僵,随即淡然一笑,“也说不准。”

“延棠。”花千夜望着他,目中有止不住的哀伤流泻,她不想表露出来,可是,可是居然控制不住,她惟一能做的,只是控制自己的语调不至于哽咽,轻声问,“如果你当上太子,当上皇帝,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目中的悲伤感染了他,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硬硬地哽在那里,每一下呼吸都隐隐作痛,“你说。”

“我知道舅舅答应扶助你的时候,提过一个条件。就是在你登基之后,要帮他一个忙。”

“不错。”

“舅舅有个天大的难处,也许唯有你能帮他。延棠,到时候,如何怎样为难,你都一定要帮舅舅,好吗?”

“我已经答应了他,就绝对不会食言。”

花千夜点点头,放心地微笑。

她这样的笑容,把他的心都揪紧,他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还有什么想要我帮你做的吗?”

花千夜想了想,“还有如环和韩进的事。”

如环正纳闷地看着两个人——明明是柔情四溢的举动,为什么却总透出一股不祥的味道?然而诧异还没有完,就听小姐提到自己,这一提,如环的脸猛然羞红,躲开去,又忍不住不听。

只听凤延棠接口道:“我知道。等过了年,我就帮他们把事办了。”

花千夜点点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牵挂的。就是还有一个妹妹,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你多照看着点吧。”

凤延棠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些。一时外面忽然有人来禀:“刑部陈大人和礼部张大人来拜。”花千夜忙自他怀中起来,凤延棠慢慢地站起来,低头看着她,眸子似有千言万语,然而全都无从出口,只是低声道:“明天我带你去逐鹿林散散心,今晚好好歇息。”

说完,不再作片刻的停留,他转身便走。走到门口,他的步子还是忍不住顿了顿,头微微一动——那时花千夜以为他要回过头来,然而没有,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就在那微微一顿之后,掀帘出去。

毡帘重新放下来,他的背影看不见了。

泪,终于含不住,一滴一滴,落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抹了抹泪,唤:“如环。”

一脸羞红的如环慢慢从里间出来,乍见小姐满面泪痕,心里的娇羞喜悦顿时抛到了天外,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花千夜说,脸上犹有泪痕,嘴角却已带上了笑意,“去给我挑衣服。要挑最漂亮的衣服,最漂亮的首饰。”

如环连忙去找,一件件比出来,花千夜都不满意,最后翻出一件绣百鸟朝凤图的。真的绣了上百只鸟儿在上面,还夹着缤纷花朵,一抖开来,熠熠生辉,叫人不敢直视。

“就这件。”

如环诧异,“小姐还记得吗?当初我让你穿这件去找王爷,你还说这件衣裳太花了呢!”

“花点好、花点好。”花千夜点着头,“给我穿上。”

如环便给她穿上,退开一步,由衷道:“这样的衣服,也唯有小姐这样的人才能穿。别人穿了,只看得见衣服,看不见人。”

花千夜吩咐道:“帮我梳头。”

如环心灵手巧,配这件衣服,挽了个飞凤髻,戴着八宝累珠金凤滑额钗,一颗明珠垂在额前。珠光人色,镜中的花千夜,美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望着镜中的自己,花千夜脸上浮现笑容。那笑容,说不出到底是悲是喜。

如环忽又想起,“可逐鹿林是王孙公子们会猎的地方,你穿成这样,行动不方便啊!”

“不方便不要紧。”花千夜望着镜子痴痴地道,“只要漂亮就行。要,最漂亮、最漂亮、最漂亮……”

如环抿嘴笑,“小姐,你永远都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永远?”花千夜笑了,“呵、呵,永远。”

她笑得好奇怪,带有一丝偏狂,仿佛心里有什么事,不能自主地发泄出来。如环从未见小姐这副模样,怔怔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没事啊!”花千夜依然笑着,明明笑得极灿烂,不知为何却让人无由地觉得悲伤。她笑了一阵,停下来,理了理鬓发,眸子却一点点地冷了下来,最后,连声音都倦了,她道,“如环,你是个有福的人,遇上了韩进那样的人。你们俩要好好过日子,韩进老实,你不要欺负他。”

如环仍旧怔怔地,点点头。

“你从十来岁就跟着我,我身子一向不好,你也费了不少心。大柜子里最上面有个盒子,你去拿来。”如环依言搬来,盒子不大,却沉得很,打开来,珠光灿灿晃得人眼晕,一套套的珠翠都是极上等的成色。

花千夜道:“你就要嫁人了,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这盒子,给你陪嫁吧。”

如环知道小姐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是带了花家一半家资的。花家富甲天下,一半家资搬也搬不完,因此陪嫁的东西,每一样都折成世上难求的珍宝。这盒子虽然不大,盒子里的东西却够人花三辈子都不用愁,她吓了一跳,“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拿来做什么?!”

“小夫妻有韩进的俸禄应该也够了。将来王爷登上皇位,韩进自然也跟着高升,你们的日子自然是不用发愁的。可是人生在世,难保会有什么意外,这些东西,你拿去应急用。”

“不行!小姐,太贵重了!”

“如环。”花千夜定定地看着她,目中渐渐生出一股悲哀,“你拿去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先祝你们白头偕老。”

如环怔怔地掉下泪来,“小姐,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今天老是说这样的话?这样不吉利啊!”

花千夜伸手替她拭了泪,叹息道:“有韩进照顾你,我也不用担什么心。”

如环哭得更狠了,这么些年的相处,已经知道小姐身上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哭道:“小姐,到底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出来啊!我帮不了你,可是还有王爷啊!王爷那么疼你,他一定能帮你啊!”

“呵,王爷。”花千夜再一次笑了,转身径自走向床榻,倦然道:“如环、如环,你多么幸福,遇上的是韩进。”

而她遇上的是凤延棠。

这世上,谁都会有爱情,爱情从来没有错。错只错在,是否爱错人。

如果她爱上的是韩进那样的人呢?可以相夫教子粗茶淡饭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可是她已经遇上凤延棠。世事从不理会任何的“如果”,发生的已经发生,爱的已经爱了。这就是命运,早已灭顶而来,有谁可以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