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前他父皇对他的兄弟姐妹是冷冷的,严厉的。那时他畏惧父皇。只有私下里、无人处,父皇才对他露出慈爱的面容,他知道父皇还是痛他的。他有任何需要,父皇总能设法完成他的心愿,父亲还是在意他的,在默默地关注他。那一次他发烧生病昏睡时,父皇握着他的小手,他睁开眼,看到父皇眼里的泪光,仿佛也苍老了许多,他明白,他是在父皇心里的。因而以后即使父皇对他再严厉,他也默默承受了。
他压着心痛道:“母后,您为什么反对,您不是很喜欢她吗?当年祖母反对父皇与她的母亲在一起,父皇终生没有笑容,您也让孩儿痛苦一生吗?”
他知道,父皇一生放不下那个叫敏的女子,他从老太后与太后间闪烁的言语间,知道了这个敏的女子,猜出了他们的故事,一个令人心碎的结局。
父皇的书房里,只挂着那个女子的画像,那女子盈盈含笑,妙目流盼,手抚瑶琴。他躲在书房外,看到父皇久久立在那个画像前,父皇对那个女子该是情深至骨的。父皇云游后,他走进来,当他看到那个神仙似的妇人画像时,他的心是如此依恋她,他感到她亲切的笑容,她温柔的目光。他暗暗发誓,他不能步父皇后尘。
他立志也要寻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子。他要寻一个像水一样清澈的女子,她轻灵有如仙子,品质高华,柔情似水,气韵天然,才华过人。
他寻过,留意过,当年选秀,他立了她的侄女为妃,是因为想从元春身上找到她浅淡的影子,只是元春不是她,元妃端庄艳丽,能诗善琴,那诗无灵,那琴无魂,不是他心中所爱,那年选才人赞善时,他暗中窥查,那个肌肤丰美,容颜娇艳,落落大方的女子是个中翘楚,只是她总爱逞才为人师,处处逢迎,时时留心,一双眼睛闪着一抹精光,一心寻机得遇宫中权贵,令他不齿。
他书房里还有另一幅画像,画上亭亭少女,轻蹙峨眉,欲语还休,令人怜爱。她正是他心仪的女子。
他跪下,毅然道:“孩儿这一生只求您这一次,我要立她为妃。”
太后眼里噙泪,扶住他道:“飞儿,母后不能答应,母后什么事情都能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能依你。”
皇上立起身,一身冷傲,转身出了慈宁宫,回御书房。
太后看着他走出去,背影俊拔而孤独,一丝痛上心头,自语道:敏妹妹,飞儿给我出了难题。我不忍看着他痛苦,还是要狠下心来拒绝。
那么骄傲的飞儿,为了玉儿能低下头来跪地求情,她也深受撼。而不远处黛玉一行人逶迤而来,黛玉歇息了一两个时辰,换好衫裙,往太后寝宫而来,迎面正遇抱琴送王夫人出宫,黛玉便礼让于她们。
这些日子以来,王夫人本有些惧黛玉,自己先低头避了,猛听黛玉软软吴语敬她,不由得意起来,你还是要尊我为长的,抬头看到黛玉飘飘欲仙的体态,冷声自语蔑视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专门狐媚惑人。”她心里的黛玉还是那个弱不禁风,她看着长起来的小女孩,虽然与宝玉、与姐妹们吵吵闹闹,正式场合下她是轻易不卷人面子的,不会让人下不了台。
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黛玉心中陡然生起怒气,俊脸通红。她在贾府里受王夫人与宝钗闲气,能不计较也就不计较了,闹将起来,外祖母与宝玉为难,她也不舒服。上次从宫从宫里回府后,有几次,她看到王夫人说话、做事小心看她的脸色,见她没有挑她们的礼,才缓和心情。她也便不忍心令她难堪,她的宽容、大度,竟让她们放肆起来,如今竟连自己的母亲也要受到侮辱!
黛玉摇身上前,咬牙抬起右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手给了王夫人一巴掌。虽然黛玉力气不大,可王夫人的脸上,还是现出五个红指印。黛玉自己的手竟然生痛。
王夫人没有防备,打了个正着,只听到轻轻脆脆的响声,脸上又痛又热,身子不由退后两步,本能地捂住脸,呆楞楞地看着黛玉。
一掌打出,心中压抑的委屈瞬间得到释放,黛玉无比痛快,扬起左手,又给了王夫人一巴掌。
黛玉柔柔的声音厉声道:“第一掌,还你对我母不敬。第二掌,还你再三辱我人格。”语气严厉,可听在王夫人等人耳里,减了威势,还是被震慑住。
王夫人颤抖着手,指着黛玉道:“你,你——”
她,是林黛玉,原来一切她黛玉心中都有数,原来从前是给她王夫人面子,不把脸撕破,是自己小看她了。这一掌,才是真正的林黛玉吧。是不是她真的过份。
透过眼雾,看她,身量高过自己许多,脸上脱了稚气,她早已不是那个任她摆布的小女孩。也怪自己,宝玉都已经大了,怎么没想过她也大了呢。
抱琴呆了片刻,反应过来,一面附耳给同来宫女回去请元妃来,自己上前来扶了王夫人道:“林姑娘,她可是娘娘的亲娘。”
雪雁上前一步道:“琴姑娘,你还是告诉太太怎么把心放正了吧。”
语蓉、语琴、若萱、若南已抢步到黛玉身边,黛玉倚在若南身上喘气,尤自生气,胸口起伏着。
雪雁寻了个近亭,扶黛玉坐下。
抱琴也搀了王夫人进来坐下,离黛玉远远的。
黛玉不理,欣赏起远处景致来。
不消片刻,有宫女急步赶来,对抱琴道:“娘娘随后就到。”
抱琴对王夫人道:“王淑人莫生气,有娘娘在呢。”
元妃搭着两宫女的手,随后赶到,脸上忿忿。
王夫人见女儿来到,有了倚仗,眼中泪落下来。
看到眼前人,纤如细柳,气质高华,风华绝代的气度,元春有些妒意。忽然想到,那不用等候,直入后宫的人莫不是她?
元妃冷着脸对黛玉道:“林表妹这是怎么了,连长辈也不敬了。”走到王夫人面前,脸上两个红红的手印,触目惊心,她娘受晚辈责打,心中气涌。
黛玉也冷冷道:“那要看她值不值得尊敬。”
元妃缓缓道:“表妹差矣。她能做什么不值得尊敬的事,她再有错,她是长辈,你是晚辈,怎么能长幼不分。再说她是我娘,我娘受了委屈,我这做女儿怎么能袖手?就算是有太后护你,我也要到太后面前理论理论。让她评评,你这做晚辈的行为当是不当。来,来,来,我们这就去太后寝宫。”
黛玉不由气笑道:“也好,我正想找个说理的地方去,她是你娘亲,受了委屈你心里过不去,可我也是我娘亲的女儿,我娘受委屈,我也要为我娘讨回公道。请,请,请,我们一同到太后那里去,看看我打得对不对。”黛玉伸手,请元妃先行。
元妃听言不对,身子未动,作势为娘擦泪,低声问抱琴道:“到底为何?”
抱琴面有难色,低声说了方才王夫人言语,本想添油加醋,混淆是非,不过事到太后那里去,终要水落石出,还是实话实说为好。
元春暗叫,娘啊,叫我怎么说你。只得胀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对黛玉笑道:“妹妹呀,看在我的薄面上,别生气了。这是在宫里,闹起来,人家说我们姐妹失了教养,贾府也没面子,对妹妹的名声也不好。”已有宫女探头探脑,此时了事才好。
黛玉心里不耻,亏了心,就要息事宁人,方才的气势哪里去了。
元妃走来,拉黛玉的手道:“到我那里坐坐,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回府就忘了这事吧。”回身给王夫人递眼色,低头转身欲走,忽见黛玉袖中露出的景泰蓝手镯,心里一惊。
王夫人见元春话锋有变,有些含恨看元妃,见元妃眼色,忽然有悟,这里不是她逞威风的地方,时间、地点都不是,而且女儿的贤名要紧,女儿还要在宫中立足。再说黛玉她已大了,行为、思想脱了自己掌控,再想到家里越来越大的亏空,与黛玉交好,方能得利。识时务方是俊杰。
王夫人收起眼泪,整了衣衫,平心静气上前道:“大姑娘,原是我一时说错了话,你也打了我,大姑娘也就别气了。我给姑娘赔礼了。”躬身一礼。
黛玉见她服低,松开元春的手,甩袖避开,此事也就作罢。
“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未语声先到,粉香气扑鼻,一群人拥着吴贵妃与东平王妃已到了近前。
语到,人到,吴贵妃眼里没了元春,目光便落在黛玉身上,心里惊道:好一个俊俏的女子:高鼻梁骨儿,凤眼含露,眉如远山秀,口如樱桃,行动举止,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良久出声道:“这位是?”
元春道:“府里小表妹,让妹妹笑话了。”
东平王妃含笑上前道:“这不是林姑娘吗?女儿,她就是我常向你夸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