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心下一颤,紧着侧耳聆听。
刘姥姥忙道:“瞧这孩子多不会讲话。那儿的人啊,都挺面善的,又阔气,骨子透出的贵气,想是大家大户出来的,又没什么架子。她们可是厉害人物,街上许多的店铺都是她们的。那名儿都是极雅的,什么醉啊,梦的,钱庄、书馆的,。”
板儿白了她一眼,口齿清晰道:“是醉心楼啊、梦香花女子乐坊、绫羽阁、醉心楼、卧香楼、”
刘姥姥笑骂道:“兔崽子,平日让你背书,你就杀猪似的乱嚎,这名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也是的,有幸她们带我们去了一次她们的店铺子,让人看着就眼花,那不是一般的别致,看着极清雅的,也不像别家店铺似的,外边看着整齐,到里面还是乱糟糟的,就是‘富丽堂皇’,我们乡下人天天在大太阳下晒着本就头晕眼花的,好不容易进趟城,偏白绕了那样的店铺,更是昏了。”
又咂嘴道,“我们乡下人,也不懂什么好词的,凭我的嘴说出来,倒是脏了人家的店了。”
宝钗心中猛地一惊,心下想道:那可都是城里最有名的店了,那沐云山庄里的都是什么人,能这么有架势,都怨哥哥没什么本事,家里的事都得自己管着,薛家的前途都系在自己这个妹妹身上,若是哥哥能结交那山庄里的人,便也不辜负自己的一片苦心了。
宝钗想着不免有些叹息,又有些骄傲,客居贾府这么多年,凭着自己的心机、手段,终于嫁入贾家,虽然与原来梦想相去甚远,如今自家的权势地位,都是自己赚来的,虽然,没有得到宝玉的心,虽然,葬送了黛玉的心。
刘姥姥拉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道:“这也是在她们铺子里拿的,还有板儿的衣服,也是在那儿拿的。还有好多稀奇的衣料,我这老婆子是不敢穿,拿了也浪费。倒是村里的小姑娘、小媳妇拿了不少。”
“嗯,嗯。”板儿不知说些什么,但只异常激动的点着头,嘴里不断哼哼着,用力扯着自己的衣服。
刘姥姥见了,拍了下他的手,皱着眉怪道:“别拽,拽坏了可多可惜!”
众人也跟着笑了一回,刘姥姥撑了撑腰又道:“那些姑娘是极爱吃我们的水果的,买了些我们的种子回去,今儿我也拿来了些瓜果,都是这两天儿收的,极新鲜的,虽比不得城里的看着好,吃起来却是不错的。你们尝尝吧。”
贾母笑道:“也劳你费心了。”
刘姥姥又啧啧称奇道:“她们那简直是奇人,真的是仙女儿了。虽是从我们那儿买的种子,但种得却比我们好上千百倍!她们冬天也能吃到新鲜的水果,还不时送出些给我们这些穷苦人家。若能亲眼见识下她们的本领,便是三生有幸了。”
刘姥姥双手比划着、说着,下人已将她带来的新鲜时令果蔬择些切成块,用精致小碟盛着端上来,上面用插着牙签,姑娘们每人捡了一块,尝了。点头笑赞。
刘姥姥叹了口气,道:“看你们一家子和和乐乐的,真让人羡慕。怎么有那么狠心的婆家呢?”
凤姐问道:“再不待见儿媳,也是一家人,还能怎么样了,难不成你们乡下婆媳剑拔弩张的,恨不得生吃了对方?”
刘姥姥摇头道:“我说的不是我们那里的,前儿我们村来了个小媳妇,那模样好惨。”
凤姐不信道:“竟有这样的事。”
板儿接口道:“怎么没有,那个女子长得也很面善,脾气也好,可是手上、身上、连脸上也是伤,我看了也害怕呢?那婆家人也真下得了手。”
屋内姑娘们都住了声,宝玉也凝神看着刘姥姥。
刘姥姥皱眉道:“背上、腿上也是伤,那小媳妇看样子也是大家子出身,那模样风度,我恍惚觉得像是府上的姑娘的气派,只是我年纪大了,记得不真切。”
众人心里惧是一惊,想到迎春,迎春也多日未回贾府,音信皆无,不知景况如何。
贾母探着身子问道:“你可打听清楚,她是谁家的,姓什么,叫什么?”
刘姥姥道:“她们只是不说,她身边那个丫鬟哭个不住,那小媳妇病得奄奄的。两人身无分文的,我们看着可怜,接济她们些,后来她们就不知去向了。”
众人心里纠结起来,贾母也没了心情,不顾刘姥姥在此,忙迭声地唤贾赦,姐妹们、刘姥姥便都退了出来,
宝玉告辞,也急急的走了。
贾赦过了良久才慢吞吞踱进来,给贾母见了礼,贾母催他派人去孙家看看迎春,贾赦道:“她在孙家好好的,这样子去接她,不是讨婆家嫌吗?”
怎奈贾母坚持,贾赦不耐烦,只得出来,至晚上方归,只说迎春一切安好,放心等语。
时天色已晚,刘姥姥便和板儿回去,少不得满载而归。
栊翠庵
却说宝玉因何来迟,原来那时水溶与萧莫来到府中,只说见宝玉,并未惊动贾政等人。宝玉引进二人,宝玉本与水溶常来往,二人间不用客套,水溶便与宝玉说明了来意。
宝玉有些为难,园子里全是女眷,撞到不好。但见萧莫一脸病容,不忍拒绝。打听着姐妹们都去了老太太房里,叫如儿在路上望着,同到栊翠庵。
宝玉递上贴子,小尼开门缝接了贴进去,不大一会儿,门半开,小尼闪身出来请宝玉进门。
三人进院门,水溶与萧莫止步,宝玉进庵堂,垂眉先告了罪,道:“妙师傅,门外有故人,求见师傅。”
妙玉心里叹一声:该来的还是要来。本已平静的心绪又起了波澜,不是她没有情,而是她不相信情。那日,黛玉走后,她思潮难平,往日的点点滴滴化作泪,滴在经书上。几番思量,还是不能。诵了一夜的经书,心才平复。
妙玉便也不问来人是谁,轻叹一声:“罢了,我也不怨你,这一天总是要来的。你便让他进来吧。”
宝玉转身出来,对萧莫道:“萧兄,请吧。”
萧莫定定心神,心中主意已定,这一进门,无论她心意如何,他都要一试,抬步进殿堂内。
观音像下,背向他端坐一素衣带发修行女尼,萧莫一阵激动,五年了,再见她,是否还是当年模样?这些年,她受了多少苦。萧莫哑着声音道:“妙儿。”
她没有回身,清冷的声音道:“贫尼妙玉,萧公子请坐。”
声音也变了,也难怪,他也变了许多,声音、容颜,唯一不变的是一颗心。
“妙儿,我找你找的好辛苦。”望着那背影,萧莫心里有千言万语。
“我却近在咫尺。”妙玉无情的声音道。
“妙儿,为什么你不来找我,难道你忘了我们的情谊。”让他发疯似的到处寻她。
“我已入空门,了却尘缘,与尘世再无牵连。”妙玉面向观音,真想回身见他,生生压下这想念,只怕一见他,就要心软。
“你真的忘记了我们的过去,我不信。”萧莫痛苦道。
“记在心里与忘记有什么分别?有谁记得我?连生我的娘亲都弃了我,只有那些宝器,记着我曾经的身份,知道我曾经是金枝玉叶,知道我非平凡人。你,”
妙玉有些激动,这些年来,被母遗弃这个事实,她一直纠结,化不开,更兼不相信感情。母亲的斑斑白发,母亲的眼泪,黛玉的喝斥,让她心暖了些,只是她还不能完全转回心思来,对此毫无介蒂,她做不到。
“没有,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你一直在我心里。”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明知她看不到。
抖着手从项下取下一个褪色的香袋,含泪眼轻抚着,泣道:“这香袋我日夜不离身,想你时,我就看一眼。不知你身在何方,吃多少苦,我真恨不得那受罪的是我。”
面上动容,心不由不感动,妙玉强压下心头热流,冷着心道:
“你还是回去吧,你见到了我,我该说的都说了,我知道你没有负我,我不怨你,缘尽于此吧。从此你忘了我,我念我的经。”莫怪我绝情。
心病在身,本就虚弱,听了绝情之语,萧莫心里一急,血上涌,一口血喷出来,染红了手中香袋,手扶胸口,身子轻摇,眼前一黑,慢慢倒下,不省人事。
身体倒地的声音,令妙玉身子一震,急转身,抢身过来,扶起他,泪落如雨,落在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泣不成声道:“你这是何苦!”轻唤着他的名,为他拭去嘴角的血迹。他愁眉紧锁,清瘦苍白,了无生趣。
良久,萧莫缓缓睁开眼,看到她清秀面上两行泪水,清亮双眸中的痛惜,惨笑道:“妙儿,你还是在意我的。你心里还是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走出庵堂来,走出你的心结?”
妙玉两行清泪挂在脸上。
扶他坐在蒲团之上,萧莫道:“连我也怨了,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