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背叛的道标
时光荏苒,转瞬无踪,春天破冰而来,自兰斯城加冕而归,已过半载。
梅花开得轻薄绡柔,包裹在黎明时分淡蓝的薄雾中。望着紧闭的拱形双扇雕花门,站在梅树下绝美如精灵的男子不禁扬了扬细长的眉。
他有着长及腰际闪烁如璀璨晨光的浅金色头发,深邃迷人的蓝眼,柔美的脸形,以及使人印象深刻雕像般立体的五官。一袭白色缎子制成的长斗篷自肩膀垂下,披散曳地,上面印着的淡淡花色也正巧与在他头顶怒放的梅枝搭配得相得益彰。
正在踌躇要不要叩门的时候,紧闭的门终于开了,揉着熊猫眼顶着鸟窝乱发的少女没有丝毫形象可言地包裹着厚重的棉裙,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下阶梯,看起来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一阵清香忽地扑鼻而来,少女神色迷茫地扬起小脸,皱着鼻子嗅来嗅去,像极了一只刚刚出生还未曾睁眼,完全凭借本能寻找母亲温暖庇护的小兽。
他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贞德,你还在梦游吗?”
“啊——”她因骤然响起的声音,大大地抽了口气,却被料峭余存的冷风呛入气管紧接着咳了起来。
“咳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她脸涨得通红,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女孩子啊,竟然这种模样出现在查理的面前……丢、丢脸啊!
“你的眼睛不好,连记忆力也开始消退了啊。”他揶揄地靠近,握住她的手,“昨天我就说过要带你去骑马。结果你竟然还敢这么迟起床。不是和你说过不要熬夜睡太晚吗?”
“昨天我本来已经要睡了,结果雷蒙又抱了一堆公文过来商量,才害我睡眠不足的。”她小声地叨咕。加冕礼完毕自兰斯返回国王驻地后,她的头上就忽然多了一大堆听不懂的名号,连终于被提升为军备指挥兼国王卫队长的雷蒙都成了她的下属。工作量也随之水涨船高喽。几个月下来她好不容易才稍稍习惯了。
闻言,如晨光般美丽的青年的眼暗了一暗。
“雷蒙·杰金斯是笨蛋吗?他自己不会处理?”明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并没有交给他决策权的缘故,却忍不住内心的嫉妒而使用冰冷的语气嘲讽。
“笨蛋是我。”听不出对方的真正含义,贞德颓丧地垂下头,“好多东西我根本就看不懂,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我不是每天都抽时间教你识字了吗?”即使她学得太慢也无所谓,本来就只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和她相处而已。
“根本就不行啊。”她呻吟一声,“所以雷蒙是被我拖累,在帮我处理那些事情啊。”
“哦……你们的交情倒不错呢……”他不快地说道。
“查理,你不喜欢雷蒙吗?”终于清醒了般,她愕然抬眼。
“我亲爱的天使,我找你是去骑马的,不要谈论别的男人吧。”他拉住她的手,向拴马的地方走去。
“你的手好冰。”她皱眉反握住他,“你到底在门口待了多久,要是害伟大的查理陛下感冒,我就是罪大恶极了。即使现在已经到了春天,你也应该……唔……”
接下来的话被忽然落下柔软冰凉的东西吞掉了,他的唇瓣和手指一样,在冷空气中停留太久而变得冷冰冰的,却又似乎染上了白梅花的清香,带了甜甜的味道……
好不容易推开他,她急速地瞄向左右,却听到尚不满足的低叹,以及有些孩子气的低喃:“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再关心我了呢……”
“什、什么嘛。”她面红耳赤,查理变得好怪,竟然偷袭她,要是不小心被其他人看到要怎么解释啊?
“因为你最近都很冷淡……”
不甘心的低沉声线带着落寞的哀怨,害她的心突地跳快了一拍,抬头望去,却撞入大大的蓝眼,包融着恍然若失的感情正在怔怔地凝望她。
“你乱想的,我哪冷淡了。”她小声地抗辩。
“是吗?”睫毛闪了闪,终于垂下,真的是他在乱想吗……
“对呀,你莫名其妙……”她用力压住胸腔中怦怦乱跳的心。
“查理,”忍不住,她已怔怔地问出口,“你为何会对我这么亲热?”
“你……”俊美的男子撑起额头用食指抵住太阳穴缓缓地揉着,“贞德,你不仅是视力和记忆力不好吧,你连我们是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了吗?”
蓦然掀开的眼睛,一瞬间,纯澈至极又邪魅至极,宛若潋滟的炫光在夜空中划射出诱人的花火,紧紧地锁住她与之相望的视线。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在这春天的风里,为了他那总是随口说的亲昵话语。
“你喜欢现在住的地方吗?”见她低头不语,他轻松地转换了话题。
“嗯!”贞德点点头,自兰斯回来,查理特别选了宫中一处精巧的偏殿供她居住,距离议事厅和查理住的地方都很近,处理公事也很方便。
“本来我觉得周围的树很丑,可是前些天开始开花后才发现是这么漂亮。”她又用力地嗅了嗅,这一带的空气里都染上了那种幽香呢。
见到她不觉中带出的可爱动作,他笑了,“那是来自东方的梅树,我觉得和你的气质很配,才特意选那里供你居住。你喜欢就最好不过了。”
她睁大眼睛,背着手向头顶望去,那洁白柔软的小花,自己像吗?
“从第一次见到你穿白衣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凝望着她,从少女转过来的水蓝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影像,那样痴情地凝视她的男人,就是现在的自己……
“你和白色非常相衬,知道为什么吗?”他轻轻地问她。算了,如果这颗心一定要失落,就任它失落吧。
“为什么呢?”她迷惑地问。在她看来,查理才是和白色最相衬的人吧。在宫中,总是一袭白衣的他,美丽尊贵而又冷冽淡漠。
“白色是最接近光的颜色。”
面前潇洒的美男子轻轻一笑,如冰的蓝眼却像秋日的深潭,荡漾着迷幻的色泽和不可预知深不可测的危险。眼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他捻起一绺她洒落肩膀的头发,缠绕指尖,送上唇边,以吻封缄,烙印誓言,“贞德,你即是……我的光。”
天使也好,魔鬼也好,要他的灵魂也好。这惟一一次充满绝望的祈求,竟真的一语成谶。他失落了他的心,他爱上了那个步履轻盈的拥有妖魅之瞳的少女……
他温柔地笑了,放开她的发,执起她的手,“走吧,我们去骑马。”
在黎明的风中飞扬,她感觉格外的心旷神怡。人类永远怀抱着飞上天际的梦想,然而既然人类的肩膀无法生出翅膀,这样选择在马上疾驰,追逐前方无法驾驭的风,便也可以带来令人产生飞翔错觉的快感吧。
寒星和月神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在修好的专用跑马的道路上相差无几地并列疾驰。她喜欢这样奔跑的感觉。会让人忘记许多复杂难懂的事,只是单纯地追逐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呼呼的风声掠过耳畔,马儿扬尘疾射,跑得快时,四周的景色也掠成了一道白线。她与他,成为没有任何头衔的普通男女,只是单纯地相互倾慕的一对恋人……
笑着回头,甩动已经长及肩膀的头发,对他俏皮地眨眨眼,“来追我呀,查理,教我骑马的师父已经要输了吗?”
“是你进步得太快了。”他无意和她赛马,何况跑了很久了呢。干脆勒住缰绳,他呼出一口气,“我累了,贞德,休息一下。”
在马上留着半长的头发宛如少年般的少女笑容不改,又是这样,他总是邀她骑马,却总是先停下来,查理生性就是一个惯于沉静的人。与之相比,看来娇小的她反而像是很容易便被点燃的火焰。
“啊,”她左手成拳,向右掌上一敲,“这个地方,就是去年你把寒星送给我的地方嘛!”
“你才发现啊。真是迟钝。”他扬扬眉,故意发出一声嗤笑。
“哼——”她皱起鼻子,“反正我是眼神和记忆力都不好的女人,又笨而且还迟钝!”
“你惟一让我称许的就是你对自己的看法。”他做出一个佩服的表情,“真有自知之明。”
“你!叫人家来根本不是骑马!”她指责他,“欺侮人!”
“哈哈。”看她鼓起双颊的样子,他不觉笑出声。
他伏下身抱住月神毛色光亮的脖颈,歪头看她,长长的金发因在风中跑了许久稍嫌凌乱地垂下几丝滑过他的脸,浅金色的发丝衬着幽蓝的眼,唇边拉起一个上扬的弧,他说:“贞德,我想送你礼物呢。”
“礼物?”她怔了一下。
“对啊,瞧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忘了。”伏在马背上的美青年晶亮的眼瞳像两颗剔透的晶石般光灿灿地望着她,本来像是巫师般邪气魅惑的男子近来偶尔竟也会露出天真的表情,“你的生日又快到了。去年是寒星,今年呢,你想要什么?”
她抓抓头发,羞涩地笑了笑。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窝,“我要——”才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便被突兀尖锐的音调打断了。
“真是缘分啊。”笑容满面却未达眼底的男子骑着马自旁边的林里踱出,边说着,“为什么此情此景让我觉得这么熟悉呢。好像以前也有过同样的事发生对不对?”
“赛瑞雅……”蹙起眉,查理转动眼珠犀利的视线射向蜜色头发的俊美大臣,迅速起身的同时冷冷地说道:“收起你那套缘分论调,你不会闲到一大早进宫骑马吧?”
“哈,瞧陛下说的,若有别人在场会以为我赛瑞雅是只拿干薪不做事的游手好闲之辈呢。”笑了笑,他转向贞德,“对不起,尊贵的天使,赛瑞雅有些私事要和陛下商量,可以请您回避一下吗?”
“私事?”贞德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有些迷茫地蹙着眉。
扬了扬眉,拉了拉立领,赛瑞雅昂首望向被全盛的阳光撕扯得稀薄的云朵,淡淡地说道:“其实是关于我要相亲的事,你也知道,像我这样英俊的少年如果只属于一个女人,会害全法国的小姐们为之哭泣的,那将是一件多么罪孽深重的事啊。但是我等名门俊才却又都背负家族的重压,只好借助陛下的力量帮着说服长辈们了。”
眯了眯眼,精致如人偶般的青年向已经听得发呆的贞德优雅地点了点头,礼貌地问道:“那么,如果您已经了解了的话,可以让我和陛下单独谈论一下怎样解决我的不幸吗?”
“呃……”扯了扯嘴角,她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僵硬,“好的。我先告退了。”以眼神向查理告别,心情复杂地拍了拍寒星,向前掠出十几米后回头一顾,视野中两个俊逸的青年正彼此对峙。
“你玩什么把戏,我亲爱的大臣,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你父亲也不会逼你娶妻吧?”他气定神闲地歪头看着赛瑞雅,脸上浮着一贯清淡的笑容。
眼睛弯成月牙,赛瑞雅身子向前稍倾,微微一笑,“当然是——假话。不过有事和您谈却是千真万确的唷。”
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查理扬起狭长的眉,“不方便当着贞德说的话?”
“陛下真是圣明。”赛瑞雅不改开玩笑的模样。
“自古以来,凡是有针对性避开特定某人而发表的言论无外乎对这个人的抵毁与诽谤,”他悠闲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赛瑞雅,别告诉我你也会做这么没有品味与格调的事。”
“真是太让我意外了,原来在陛下眼里,我赛瑞雅还算是个很高尚的人呢。”
查理抬头斜睨他一眼,依然挂着温和笑容的外表却因为眼中的冷意而散发出警告的意味。
赛瑞雅露出讨好的笑容,摆了摆手,“别用法国最名贵的宝石拿来瞪我,会有大材小用之嫌。赛瑞雅只是来代替大家传达意见的人,不要对着传令官发火嘛。”
“哼,”挂在唇边的笑逐渐加入了讽刺的意味,“‘大家’?真是个值得玩味的字眼,好吧,不知何时又当上传令官一职的赛瑞雅,你就来说说所谓大家的意见是什么吧。针对我?抑或贞德?”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停顿了一下,他考虑着如何措词,“陛下,贵族们都在私下抱怨呢。您应该知道他们为何不满吧。”
“我对烹饪以外的事向来都很迷糊,不如请你这位深得人心的聪慧才俊来告诉我,他们的不满与我究竟有何瓜葛。”
苦笑了一下,赛瑞雅摸摸鼻子,“难为我一向也是您的专长。”
“我实在听不出你的开门见山在哪里,如果你打算这样继续绕圈子的话,恕我不奉陪,还是你希望我增加你的工作量,让你走不出议政堂?”
“好吧,”赛瑞雅投降似的举起手,“反正您即使明白也不会主动说出来。您哪,真是我所见过最聪明的君主了。”
“这算是赛瑞雅流派的新式嘲讽方法吗?”他提了提嘴角,“我的前缀语不是法国有史以来最游手好闲不问政事的国王吗?”
“您的不问政事是怎么回事,不必在这里谈。我现在想要说的,同样也是主教们和贵族们所抱怨的事,就是——贞德手中的权利是不是太多了呢?”
“会吗?”手指缠着垂在腰间的头发玩了起来,查理心不在焉地反问:“布鲁克尔在北方作战,其余的兵力不交给贞德交给谁呢?毕竟现在不启用贞德打仗的话,士兵们和国民们都不会同意的。”
“问题就在这里啊。陛下,”提起贞德,赛瑞雅难以自控地露出嫌恶的表情,“那个女人在法国民众中的呼声开始高得有些离普了!”
“愚民们总是迷信的,”查理轻松地笑了笑,“不这样的话,管理国家反而麻烦呢。”
轻风微动,吹散赛瑞雅长长的额发,紫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向查理。晨光如宝石,散落一地。密植的高大树木前,那骑在黑马上轻昂着头微微浅笑的白衣青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所担忧的事呢……
凄迷与脆弱在风掀起额发的一瞬,自透明的紫黑色眼瞳中一闪而过,他失落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心口的衣襟。
“陛下,您今天出门时照过镜子吗?”他涩然地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真是个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查理皱了皱眉。
“如果那两颗最名贵的宝石不仅仅是装饰品,您应该看得出自己的改变啊。”
淡淡地抬眼,他涩然地牵动嘴角,“您哪,虽然是我见过最残酷也最聪敏的男人,但最好也小心一点,别在利用别人的时候丢了自己的心。赛瑞雅只是想要提醒您,仅此而已。”
“利用?”听不懂赛瑞雅所指为何,查理的眉尖轻打起一个皱摺,“你什么意思?”
“你我都明白的意思。您在利用贞德。”他淡淡地陈述,“您削了布鲁克尔的兵权,又让贞德和雷蒙进入议政堂,要用自己培养的人去瓜分不服管教难以统驭的大贵族的权力吗?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多说什么,正如我从来不曾多说过什么。那些蠢人的矛头也一时对不到您身上,自有人替您承担他们的怨恨与嫉妒。只是,您难道没有被自己养的狗咬过的经验吗?”
“……住嘴吧。你今天的话已经够多了,赛瑞雅。”
不愉快的记忆被触动,长长的金色睫毛蓦然掀动,如冰的视线迸射出两道耀人心魄的炫光,纵马从赛瑞雅身边驰过的刹那,他转过头来艳丽的唇向上轻勾,全身的气息却比料峭余寒的春风更冷,金色刘海下的薄唇吐出无情的词句:“呵呵……赛瑞雅,听好,我虽然讨厌你平常那种廉价的华丽表演,但是你今天的样子,我更讨厌。”
“别自以为是地来告诉我该做什么……否则……”马儿扬蹄向前跃去的一瞬,查理丢下一个警告的眼神,扬尘而去。
望着尘土飞扬中渐渐远去的黑马白衣狂花,赛瑞雅再次露出苦笑。这个残忍的男人,难道不是也在利用着自己吗?耸了耸肩,停留片刻后,转身向另一方向离去。
而在低矮茂密的灌木丛后慢慢站起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影。
愣愣地站在渐渐升高的太阳下面,她像被谁重重地当头打了一棒,神色懵然。因为总觉得赛瑞雅让她感到害怕,而担心地踅返回来,悄悄藏在这里偷听他们说些什么。但这听到的对话却让她陷入呼吸都要困难的境地。
利用……赛瑞雅说查理是在利用她……
而查理并没有否认呢。
指甲刺入手心,她恍然未觉,眸光黯淡,脸上却浮起一个飘忽如风中烛火般的虚幻微笑。
失落的笑容让心也空空荡荡,这种遍袭全身的感觉就叫作寂寞吧。
“全都是——笨猪!”
才踏入练兵场,耳熟能详的大嗓门便迎面击来,震耳欲聋。
贞德抬眼巡望,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短褂,露出的胳膊健壮而泛着汗水的黑发碧眼的男子,火气十足地在马上挥动着长枪,一边大声喝斥周边列队的士兵们。
“贞德大人!”愁眉不展地拿着被雷蒙随手丢在地上的外衣,跟在雷蒙马后的随侍亲兵卡拉尔见到她像见到了救星般地冲上来,“您快劝劝老大、不,是大人,呜——”
“怎么了?”贞德皱眉看了看晌午正足的阳光,即使天气不错,也没有必要穿成这样等着得病吧。
“雷蒙,你犯什么神经,你不冷吗?”她扯过卡拉尔手中的衣服走到雷蒙的马下。
“我被气得满头大汗,哪还能觉出冷来。”看到贞德,雷蒙稍微收敛情绪。双臂一撑,自马上跃下,“你怎么来这了?”
“……”她扯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没有成功,习惯于在困惑悲伤的时候来向雷蒙寻求力量,自己果然还是弱者。
“作为国王军的总指挥,我来这里是很正常的,”她踮起脚尖,把衣服披在他肩上,“还是穿上吧。说说看,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唔,”他心烦意乱地撩起额前的头发,“有没有丝带?”
“嗯?”
“让我先把头发扎起来再说,好热。”
“……会在现在的季节中喊热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吧……”她满头黑线地说道,一边伸手探入怀中掏出手帕递给他,“喏,只有手帕。”
也不管手帕上绣了多少花边,帅气的男人看也不看地接过来就绕到脑后将长过肩的头发系成马尾,边走边说:“派出的探子刚刚回来了,说诺曼底快成空城了。真是气死我了!我们闲在这儿有多久了?我们是军人耶!说了那么多次要出去打,就是不准。看吧,受苦的只有人民!”
“不管你怎么愤愤不平也没有用啊,在达姆将军回来前,是不可能让我们也出去的。”她闷声说道。
“问题是保护陛下留下几千人马就足够了!放这么多兵闲置在这里,真是让我看不惯的浪费。”他挑起浓眉,“哼,只不过收复一些失地,打了几场胜仗,那些家伙们就又沉溺于苟安之中了。当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们为自己争得的利益大开庆功宴时,那些失去家园和亲人的无辜的人们却在无声地痛哭。战争持续多久,他们的哭声也会持续多久!我讨厌无意义地消耗时间!如果条件允许,打仗应该速战速决!”
想到在兰斯遇到的难民,贞德无法反驳他的话,只是雷蒙这种思想真的是蛮危险的,看了眼愁眉不展的卡拉尔,她完全明白这名士兵的担忧绝非多虑,苦笑着望向雷蒙,“雷蒙,你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家伙,我想陛下叫你来这边是看上你稳健的防守力,没想到你原来是这种进攻型的人啊。”
“所以啊——”他拖起一个长音,明亮清湛的眸子转向她,“你都不晓得守城守得我有多烦。那个时候啊,我每天都默念一百遍不急不躁!何况当时没有办法,我是在包围圈内孤军作战啊。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兵力!有时机!当然应该趁胜追击嘛!”
“是啊,你说得其实很对……”她垂下头,不敢对上雷蒙那么清澈的眼睛,在雷蒙为失陷地区的人民担忧焦急的时候,自己却还在为个人感情挣扎不己……
努力地扬起唇角,她勉强抿出一个微笑,赤金的额发下,水蓝的眼睛动漾着水光,却终于没有落泪,“雷蒙,我们试着去说服其他人吧。我想一定有办法的!”
“贞、贞德大人……”卡拉尔哭丧着脸望她,不会吧,他是希望她能劝说老大好不容易才出头,不要总和贵族们对着干的,结果好像是反作用嘛。
“卡拉尔,”雷蒙的胳膊一伸,直接把卡拉尔揽过来,半压在他身上,眨眼的同时拇指向自己的鼻尖一点,“听好,要想成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必要的时候就得固执己见。”
“你真是个格言专家啊。”一旁的少女惊讶地说道。
“什么固执己见……应该是坚守信念吧……两位老大……”望着两位都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上司,卡拉尔直觉头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什么?要打巴黎?”
随着诺力侯爵惊讶尖刻的语调,捧着由东方购进的精致玉质茶碗,悠闲地喝着茶的查理终于掀开眼皮,向隔着一张案几正在上演争执戏码的臣子们看去。
“是啊。”雷蒙不卑不亢,在朋友之外的人面前,他其实并不会流露出过多的自身情绪,这正是他看来沉稳的原因之一。
“巴黎是祖国之都,不能放任英国人在那里肆虐,冬天也过去了,正是行军打仗的好时机。”雷蒙语气平板地回答诺力的反问。
“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上挑的轻藐眼神斜睨着雷蒙,诺力弹了弹衣摆,用无须再商量的语气肯定地说道:“收复巴黎那种事,等布鲁克尔把北部搞定再说。”
“您的话虽然有道理,但却似乎不适用于此时,”雷蒙并没有过于激进,毕竟他的目的不是吵架,而是想达成共识,“我们和英国人打了几十年,一直处于劣势,先皇甚至被迫和英国人签了那个让法国到现在都没法解释的停战协定。国家长期纷乱就会出现如伯艮第之流党羽,不解决根本,趁乱摸鱼的小人们只会越来越多。所以……”
“你竟然胆敢质疑先皇的做法?”从没有耐心听人把话说完就打断也是诺力的一个习惯,不过在场的其他人包括贞德都明白,诺力之所以不爽到脸色青白的尖声厉喝,关键其实在于雷蒙说的后半句。
六世和英王签的约定不了了之徒留话柄这种事已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无须避讳。而在皇储少年时起就辅佐于侧,长期手揽大权作威作福的诺力却直到现在还笼罩在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嫌疑之中。他本人也对此十分敏感,因此对雷蒙所指的‘小人们’就未免反应过度了。
“陛下见谅,我不是那个意思。”雷蒙立即向查理道歉,他不想转移话题节外生枝。
“呵呵,我明白,你只是……”浅浅笑着,查理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要打个圆场,却因不经意地瞥见雷蒙系头发用的手帕后脸色丕变,话音也戛然而止。
手帕是与雷蒙浓黑卷发相反的月白色,四边镶缀繁复的蕾丝,八字型锦纹互相缠绕重叠出淡绿色的垂饰,与雷蒙一身简练的衣着完全不符,那是——自己的手帕……
难以抑制的愤怒、猜忌、怀疑在瞬间侵占他的全部思绪,瑰丽灿亮的眼眸大睁,冰冷又炎热的视线向贞德射去,为什么她的东西竟会在雷蒙身上?
“陛下,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修曼德关心地上前一步,陛下怎么突然愣住了。
贞德却因为早上发生的事而介意,一直垂着头,因此并没有发现查理在注视她,听到修曼德的话,她才不自觉地向查理望去。而查理已经收回了目光,一避一望目光相交的瞬间,她愣了一下,怎么回事?刚才的一刹那,她似乎看到查理前所未有的冰冷可怕的眼神……
轻颤的手捏紧茶碗,垂着眼眸的青年再度抬起脸已换上了美艳的看不出破绽的笑容,“我只是想听听贞德的意见呢。救国天使是怎样认为的?”
面对她的微笑亲切温柔,刚才一刹那的冰冷仿佛根本不存在,贞德却觉得有种令她难以呼吸的巨大的压迫力正朝她袭来,她恍惚地摇摇头,又猛地清醒过来般点点头。
“哈,法兰西的天使,你是站在哪边呢?”赛瑞雅坏心眼地一笑,“莫非你在神游天外根本没听到他们在争什么?”
“我……我当然听到了,只是……”
“贞德?”雷蒙诧异地向她望去,不是说好一起晋言让陛下决定早日收回巴黎吗?
犹豫了片刻,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先对上的却是雷蒙关怀的眼,她笑了一下,示意她没有事,而这微细的小动作又落入查理的眼中。
“我想,我们应该收复巴黎。”她转向查理,斩钉截铁地说道。
双手合握撑着下颌的优雅男子凝视面前的少女半晌,毫无预兆地突然说道:“我累了,这个问题我们下次谈好了。”
“陛下!”诺力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乡下丫头和平民小子的挑衅,略感焦躁地出声,想让陛下能够坚决地回绝他们的提议。
“我说了,我累了。”做出疲惫的样子撑住头,查理侧过脸,不去看众人,“你们都离开,我想在这里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修曼德摇头小声念叨着:“陛下还是这么任性。”率先退了出去。
贞德走到门边担心地回头一顾,正逢查理抬头,深邃的蓝眼盯住她,“贞德,你留下来。”
“嗯?”贞德身边的雷蒙诧异地扬了扬眉。不会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要责备贞德这个顶头上司吧。“我有些头疼,或许是因为近来都没有好好祷告的缘故,”查理撑着头向他微微一笑,又望向贞德,“天使,我需要你帮我向主祈祷。”
金色的发丝披洒下来,湛蓝的眼睛跳跃着异样的温度。令贞德一阵心慌。经历了早上的事,她并不想这么快与查理单独相处的。然而随着身边高大的男子微微欠身,迈步退出,两扇门在身后紧紧闭合,光亮的大厅内终于只剩下了她和查理。
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般的寂静。
两个人凝视对方,与清晨见面时完全相同的两张面孔上,此刻却因各怀心事而失去了笑容。
那显得有些局促的少女,正背抵着门睁着无辜的大眼看着他。他想要冲过去抓住她纤细的肩膀猛烈地摇动质问她和雷蒙到底有多亲密,想要迫她发誓要她承诺绝不可能做出任何背弃他的行为。
而一旦对上那双宛若星宿汇聚的水蓝眼瞳,一切的想象只能不甘地化为唇边的一声低叹……
“贞德,”淡淡地,他终于开口,“你知道吗?我现在非常生气。”
她紧张小心地站立着,有些不知所措。
而少女迟疑的踌躇,却更让查理感到恚恼之外的受伤。
“……你,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吗?”话语中嵌合着略觉悲伤的音色,让少女的眼惊诧地大大地瞪了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她扯扯嘴角,扯出一抹笑。
“我在说手帕的事。”他攥紧茶杯的边沿,因低头而垂落的金色刘海下的浅笑有些黯然,“原来你一直留着那块手帕,对此我应该感到很高兴。但是它竟然出现在雷蒙的头发上,你认为有哪个情人亲眼目睹这种事后还能无动于衷呢?”
“嗯?”不解地眯了眯眼,雷蒙?怎么忽然扯到他?她一时没转过弯。
“如果真能无动于衷的话就太好了,”他继续说着,却笑得越来越苦涩,“那样的话……”
“啊——”抽了口气,她猛地明白过来,张大了嘴巴,立即激动地反驳起来,“不是那样的!”天啊!她慌慌地摸了摸内侧的口袋,原来刚刚给雷蒙系头发的手帕正好是查理给自己的那块。她一直都是小心地贴身放置的。
“不是,查理你误会了!”她脸涨得通红,“刚才遇到雷蒙,他喊热向我要发带系头发,我、我是因为情绪不稳,才会看也没看就随手给他,你不说的话,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所以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啊!我会马上把它要回来的!”她、她才不会把查理送她的东西给别人呢。
“是这样吗?”
“刷”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骤然明亮了起来,像被注入了魔法般的,绝美的青年连每一丝头发都在瞬间变得璀璨夺目。
“当然啊!你怎么会去想那种奇怪的事?”她说着脸涨得越发的红,竟然会怀疑她和雷蒙?天哪!怎么可能嘛!
还要继续解释,却忽然发不出声音,因为坐在那边的青年眨眼间已经冲到她面前并将她紧紧地拥入怀抱。
“我以为你不再要我了……”
她手足无措地站立着,不知道应该抱住他,还是推开他……
“……贞德,你听好,”温热的嘴唇从脖颈移到她的耳畔,辗转低喃:“千万不要背叛我,一定一定,不可以离开我……”
霸道的语气、命令的话语却因为最后的一句而加入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凄楚……
那个失落空洞的声音在说:“我不想一个人……”
“你好诈……”放在空中的手终于落下来,抱住了他,咬着嘴唇已经一再忍耐的少女的泪在眼底晃动几圈也终于随之落下。
“你明明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却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伏在他的肩上,眼泪潸然而落,“我对你,其实并不重要……”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蓦地抬起头,他撑起她的肩,讶然地盯住她的脸。
“因为、因为……”大脑混乱成团,她挣脱开来,退开一步,不让他的体温干扰她的思考。
“因为你根本不理会我的生死不是吗?”她别过脸,继续说着让自己难过到心碎的话,“你说你若是显得太聪明,管太多事,其他贵族们就会不放心,可是你却把一大堆权力扣在我身上,难道我就不会让他们不放心吗?”
伤痛的疑惑终于说了出来。她紧紧咬住嘴,盯着脚尖,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毫无预兆的,一只手突然托起她的下巴,强硬又不失温柔地移过她的脸,那张绝美如精灵的容颜映入眼底,正以无比郑重的神情凝望着她,长长的睫毛下温柔的颜色是使她失落的深邃夜空……
别过头,他轻轻地笑了,“傻瓜,那个时候,我会保护你!”
少女的眼睁得大大的,连呼吸——都为之停止的瞬间。
脖颈以下完全僵硬,压在裙边的手指也不能动上一动,视线只盯着眼前的人,就像初次见面般移不开她的目光。
“不要哭,难道你还是不相信我吗?”他弯下身,眼睛对上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那么,告诉我要怎么做,才会让你相信,相信你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可取代的存在呢。贞德……”
把脸埋在颤抖的指间,她大口地吸气,试图让情绪平静下去,努力地在重新抬头前漾起一个微笑。
“……是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查理……”
悲伤地微笑着,即使眼中充满水气。脆弱如玻璃丝般紧系在两个人身上绷得紧紧的丝线,禁不住太多的试探。
在眼泪终于落尽的刹那,她退后一步,离开他的臂膀,深吸一口气。
“查理,让我去巴黎吧。”
还没有来得及握住那轻轻撤离的手,便忽地听到上一刻还掩面低泣的少女说出天外飞来一笔的公事,他愣了一下,随即反驳:“为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难道她就非得离他远远的吗?
“不是,我相信你。”她缓缓地说着,重重地将一字一句连同碧蓝流离的眼神敲入他的心底,“两者并无相干,只是觉得雷蒙说得没错,现在正是收复巴黎的好时机,难道查理你不希望快点收复首都吗?”
如果这番话剔除雷蒙两个字,那他或许会认真考虑,但为何他感到莫名的挫败,胸口一阵郁结。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他怔怔地站了片刻,忽然转身。
冰冷的脸寒霜布满,适才温柔款款的眼眸已成为冬日的冰潭,缓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他背对着她,却在落座转回身的刹那恢复成温和的笑脸。
“贞德,”他握住茶杯,喝了口早已冷掉的茶水,金色的眉高高地扬着,话音轻柔地落下,“如果我说我出于自己的考虑,希望暂时不要打巴黎,你会支持我吗?”
她微微苦笑,又是要她的意见吗?她难道不是已经相当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吗?他根本是想让她当着众人的面替他提出反对的意见吧。
“陛下,你希望我叫您陛下吗?”
这一次,毫不避让地水蓝眼睛对上他的。纤细的少女射来的视线竟也如早春白梅带着凛冽的气息。唇边的假笑微敛,他握住茶杯的手紧了起来,语音却平平缓缓,不带出丝毫的焦躁,“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这里只有你我,无须客气。”
“太好了,我本来就不打算客气呢,查理。”她的大眼,像融化了水蓝宝石般的柔软,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如果你是我的查理,就该记得贞德的生日。你说过要送我礼物呢,而我想要的是巴黎。让我和雷蒙出征吧,这便是您答应过要实现的贞德的心愿。”
唇勾勒起向上的弧线,他低低地笑了。右手托着腮,眼波弯弯笑容纤丽的青年微笑着说:“好吧,就让一切如你所愿。”
少女退出之后,明亮的厅堂便显得异常空旷。
他静静地坐着,姿势一动不动。额前的长发散落下来,遮掩了他的表情,半晌,他才抬起头,做出决定般弹了弹手指,“赛瑞雅,请你给我滚出来。”
……
静默须臾,层层结束的月白纱帐被人掀开,身材修长的青年立于其后,浅浅微笑道:“原来——你已经发现啦。”
对于自己的臣下在一旁偷听讲话的行为似乎并不感到大惊小怪,查理只是冷淡地瞥他一眼便收回目光,蜷起手指放在唇边,无意识地轻咬着,“我呢,现在可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的确,看来沉静的绝美侧脸事实上已经陷入一触即发的盛怒中了。聪明的赛瑞雅立刻选择告退,却被叫了回来。
“陛下需要赛瑞雅做什么呢?”他脚跟定住,身子倾斜回望。
查理笑了笑,摊开桌上笔纸,抬手写下些什么。
“很简单,帮我将这道命令交给杰金斯。”
左手轻转茶杯杯盖,右手举起写好的纸,冷漠的眼再最后审视一遍,随后,手指一扬,轻飘飘的纸张便向地上飞去,赛瑞雅眼疾手快,将它弯腰接住,眼睛对上白纸黑字的瞬间,秀丽的眉深深地拧了起来。
“陛下……”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他扬了扬手中的纸,“您这个命令是错误且不智的……”
“我知道啊。”十指交加,托起微仰的脸庞,“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只不过……”停了停,透过纸页的边沿,蜜色刘海下的紫黑眼瞳飞快地闪过一抹无名的情绪,“只不过是会害死杰金斯而已。”
“你不必管那么多,只是让你帮忙传个信,你不会忙到没有空吧?”他气定神闲地扬眉说道。望着赛瑞雅的双眼却异常冰冷,都是这个多嘴的家伙,贞德会一反常态突然提出那种问题,一定是听到了今早的对话吧。
“……”静静地望了他一眼,赛瑞雅小心收好纸页,挺直背脊,“虽然杰金斯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关系,但我却有责任必须提醒您,这个人对您很有用,让他太早消失您会后悔的。”
“赛瑞雅啊,”青年眼中闪过妖异的幻色,抬眸的同时撩动着潋滟的眼波,“如果你的手臂上长了毒瘤,你是要切断手臂,还是要失去生命呢……”
并不等他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接道:“至于我的话,一定会选择前者的,总不能因为舍不得手臂,而让自己毒发身亡吧。呵呵……”
赛瑞雅冷静地端详着他的陛下,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似的微低下头,问:“陛下,您的这则命令,和适才天使小姐的表现有关吗?”
手中握紧的茶杯忽然碎裂,深海的宝石寒冷地转动过来,不顾双手被嵌入茶杯碎片涌出的鲜血,他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和你——没有关系。”
“我明白了。”赛瑞雅微微颔首,“放心好了,陛下,不该存在的障碍物,一向是应该早早清理掉的。”转身而去,他知道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以及——怎么做才是对查理陛下最佳的选择。
“真是可惜啊……”没有留意赛瑞雅说了什么,查理只是看着破碎的杯子,惋惜般地轻笑着。
浮云在青蓝色的天空上缓缓变幻,贞德怔怔地托腮坐在花园的一角,无焦聚的眼神散漫茫然。
“这一定是我内心的不安造成的吧。”她摇了摇头,挥去漫无边际的胡乱臆测,对,一定是因为没有按照查理的意愿行事而衍生的细微的忐忑。
“啊欠!”她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才意识到自己坐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去找雷蒙吧,把查理同意去巴黎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至少,和雷蒙在一起,比坐在这里沉浸在悲伤的想象中要好得多了。对上雷蒙翡翠般澄清的眼睛,她便能坚定自己的信仰,那个为法国而战的信仰!
因为没有骑马,等贞德到达练兵场的时候,太阳一半都沉落了,包裹夕阳的云被染得金灿灿的,而意外的,练兵场中心聚集的士兵却都还没有走。
“雷蒙!太好了,我还以为太晚了碰不到你了呢!”很轻松便在众人中找到了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贞德?你怎么来了?”听到她喊他的名子,才猛地回过头来的男子澄碧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慌乱神色,她不由得一愣,“发生了什么吗?”
“贞德大人!”卡拉尔神情焦急,“是……”
“没什么!”大手一摆,硬生生截住了卡拉尔未完的话,雷蒙露出一抹微笑,“什么都没有。”
“嗯?”看看左边欲言又止的卡拉尔,又看了看笑得和平时没有两样的雷蒙,贞德狐疑地皱起鼻子,“真的吗?有事要说哦。”为什么她觉得周边士兵们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事实上,”雷蒙咳嗽两声,“我只是说头有点晕,他们便紧张起来,非要让我早点休息。”
“看吧!”贞德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叉起腰,“这就是穿着单衣炫耀武技的结果!一定是感冒了!我早就说过你穿得太少!你不要总让卡拉尔为你担心啊!做人家上司要给下面竖立好榜样!”
“哈哈,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呢。”雷蒙微笑着凝望她,半晌,忽然弯腰,将额头抵上她仰起的脸颊。
“咦?”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她手足无措,“雷、雷蒙?”
“没事……我只是在试温度而已。”
比平常低了一个音阶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低语,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好了,贞德,真的很晚了,你快点回住所去,不要被我传染感冒。”
“可是……”
“没什么可是!总不能两位指挥官全都病倒吧!”他一板脸,“不听雷蒙哥哥的话了吗?”
“少臭美了,大、大我十岁就装出一副长辈的样子!”
“哪里,我又没让你叫我雷蒙叔叔。”
“你!”
“真的,”他收起开玩笑的表情,湛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贞德,太阳都落山了,快点回去吧。有事我们明天再说。”
想到雷蒙一天到晚地忙碌,身体又不舒服,贞德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你也早点睡。”
“嗯。骑我的马回去吧。”他解下披风,为她披在肩上,顺手拨开她及肩的头发,“女孩子果然是长发好看啊……”
睁着大眼,望着面前帮她系好披风带子的男人,那种不安的感觉又从心底如涟漪阵阵扩散,“雷蒙。”轻轻叫他一声,仰头望着那长棱角分明的脸。
“你有点怪……”
碧绿翡翠般的眼睛弯了起来,成为两池清澈的泉,大卷的黑发在风里凌乱地飞舞着,而那个笑容的温度却如此真实,“贞德,女孩子要接受别人的好意才会可爱哦。别乱想,骑我的马回去。晚上似乎要下雨,记得多盖床被子。”
“你好像占星师呢。”她翻身跳上雷蒙的马,因为稔熟的关系,马儿乖乖地任由贞德骑上去。她回头笑笑,“真的呢,上次你说要下雨的时候,也真的下了。你怎么知道会不会下雨呢?”
“因为……”顿了一下,雷蒙微笑冲她挥手道别,“我是个魔法师,你说过的嘛。”
目送女孩的身影在风里渐渐消失,他松了口气般地放下手,望了望天上凝聚成团的云,“雨夜,是离别的季节啊……”
“大人!”卡拉尔激动地握紧双拳,“您、您为何阻止我告诉贞德小姐!陛、陛下传来的那个是什么命令啊!让您带一千人马立即出发去巴黎,这哪里是去打仗,不是送死吗?”
“卡拉尔,军人要服从命令。还有,”他警告性十足地回眸瞪向周边,“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告诉贞德!”“我不要!”卡拉尔义愤填膺,“是巴黎!是巴黎呀!你带那么少的人只会死的!如果由贞德大人出面阻止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挽回啊!老大!你听我说……”
话未完,雷蒙忽地出拳击上他的腹部,准确有效的一击令卡拉尔“唔”的一声晕倒在地。
“把卡拉尔看起来,我出发后再放他出来,”冷厉地向身边下令,他看了眼士兵们担忧的表情,叹了口气,“你们其余的人也听着,谁也不许去告诉贞德,你们并不希望贞德大人也出事吧?”
他太了解她了,如果让她知道的话,她一定不会放他独行的。但是送死这种事呢,真的是一个人就够了。
沙沙的雨声和着在风中狂舞的树枝不断叩击窗棂,透过浅色的窗帘,化身为张牙舞爪的黑影,犹如暗夜中潜伏着的魑魅魍魉。
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安稳。仿佛将有事情发生般的,直觉心慌意乱。
她转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下面,而心脏宛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紧,任意肆虐,带来阵阵紧缩的痛感。
“唔……好难受……”被翻滚的思想折腾得终于认输,她呻吟一声,干脆爬了起来,懊恼地拥着棉被坐在床上。睁着茫然的大眼透过床边的垂幔,怔怔地望向对面墙上的窗。
手脚并用地摸索到床边,光着脚板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凉意侵入刚离开温暖被窝的身体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奇怪的是,适才那种恶心头晕的感觉反而好了很多。
忖疑地皱着眉,等双眼能够适应眼前的黑暗,便慢慢地走到柜子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将身体蜷缩在藤椅中,捧着透明的杯子,小口啜饮着,让思绪缓缓沉淀。
诺大的宫室一片岑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反反复复如有节奏的韵律。
蓦地,窗外一片大亮,是闪电划过,骤然的白光伴随着紧接而来的雷声轰鸣。被惊蛰的雷鸣一吓,杯子哗然脱手,在清脆的落地声中,她忽然想到了纠缠全身的莫名违和感何来。
“雷……蒙?”
对了,今天傍晚见到雷蒙后她就一直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对劲。虽然他平常就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但却很注意进退的分寸尺度,会轻轻地拥抱她,称赞她留长发比较好看,这种事,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啊。最后望着她带出淡淡依恋的眼神,像是在告别一般。但,为何会这样呢……
想不出丝毫的理由,会不会是自己又在胡思乱想,太在意雷蒙了?但心跳怦怦如擂,又像在急切地昭示她,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怪……身子发冷又发烫,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感觉强烈到让她几乎马上就要冲出去。
而阻止她这样做的不是窗外的雨和她的理智,而是另一人的轻盈细微的呼吸声。
在这间屋内,在她所没有察觉的时刻,何时,进入了另一个人?
电光火石中思绪千回百转,为何她竟会没有发觉?是借适才雷声轰鸣的机会进入的吗?她屏住呼吸,椅背很宽,从后面很难发现她坐在上面,她轻悄悄地调过头,位置和光线的缘故令她能借由窗外的微光窥到一抹模糊的人影。
黑影修长矫健,似是个年轻男子,正向床的方向摸索前进。立于床头,他停下脚步,麻利地自腿上抽出一柄一尺见长约两指宽的银亮匕首。
冷汗涔涔冒起,她忽觉毛骨悚然。在王宫内的位置,竟然出现了欲置她于死地的暗杀者!虽然早就醒悟到她的确招到不少人的妒恨,但这么明显地发生在眼前的真实猎杀还是让她感觉心悸。
她缓缓弯腰,动作轻巧地捡起杯子的碎片,持在手中。
黑影分开垂幔,向枕头一剑刺下的同时。贞德的动作快疾如飞,如山猫般灵巧地自椅上跳起,跃上黑影的背,将手中的碎片划向对方的颈部。
一剑刺入,却是空空软软的无力感。黑影猛地醒悟刺中的只是枕头,身后疾风忽起,他心思翻转,躲闪不及,索性反手接住对方的兵器。
玻璃刺入手指带来的痛感反而让他笑了起来,“只是这样吗?”
握住玻璃碎片的手向上一翻反扣住贞德的手,侧身抬腿,一脚踢飞贞德。在贞德还来不及起身的时候,便更快一步地压上去,流满鲜血的手已将玻璃抵住了贞德的喉咙。
“真意外。天使,你的身手也不错嘛。可是呢,那些东西和我比的话,差得太远了啊……”
仿佛真的是在惋惜什么的口气,配着冰冷的眸光,令贞德倒抽了一口气。这个人是……
“其实,我和你并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你活着的话,会让我觉得很麻烦。而且,你知道吗?”他压低身体,轻飘流曳的额发洒落在贞德的脸上,和夜色一样的冰冷,“我非常非常地讨厌你……”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等你回到天上,再向神告我的状吧。不过我早就生活在地狱里了,恐怕你的神也奈我不得。呵呵……”他捂住贞德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左手高高抬起,在黑暗中闪光的玻璃就要落下!
“啊!”猛然发出惨叫的却是他自己,尖锐的东西刺穿他的肩,他狼狈地回头望去。
“来人——”贞德借机会爬起身冲到门边大声喊了起来。
“用你自己带的兵器伤了你真是不好意思啊。”突然出现在暗杀者身后的人手中所握的正是暗杀者刺在枕头上的锋利短剑。
“哼……”捂住肩上伤口,黑影身形刚动,便被后来的人无情地踩上去,不知是故意还是成心,正好踏在他受伤的地方。
“纵然你是功夫高手,如果不想肩膀碎裂的话还是老实些好。我这个人功夫很差,但是力量却很大,想从贵公子变成残障人士的话你就尽管动吧。”
“贞德大人!出了什么事?”
宫内的巡逻卫队业已闻声而至,瞬间,屋内被他们擎举的灯火照耀得如同白昼。
待看清屋内的情形,这帮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有人试图暗杀我,”贞德冷慎地解释,“幸好卡拉尔救了我。”
“所以才说你会后悔的。”贞德一边活动着被压制而扭伤的手腕一边向被压住的黑影说,刚才被他压倒的瞬间,她就看到卡拉尔从窗子内翻进来了。
“哎呀,谁想到天使小姐屋里竟会出现别的男人呢。”被踩住的黑影竟然毫不慌乱,反而俏皮地对她眨眨眼睛。
“请您解释一下,”巡逻队长神色复杂地望着已经放弃抵抗的刺客,“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如果不能有合理的解释,即使是您,我也只好将你先扣下了。赛瑞雅大人。”
“解释?呵呵……”赛瑞雅拂了拂凌乱掉的发丝,优雅地抬起下颌,“我出现在女人的房间里需要解释吗?”
“带着凶器就不一样了吧!我亲眼目击,他想行刺贞德大人!”卡拉尔厉声指责。
“哼……”赛瑞雅冷峻地瞟了卡拉尔一眼,挑起眉毛,邪气地一笑,“那你呢?三更半夜跑到贞德大人这里想做什么?”
“是我让卡拉尔来的,要处理些较为隐秘的公事。”贞德出言给卡拉尔解围。
“哈,圣天使大人,三更半夜找男人来处理公事?”暧昧地笑笑,赛瑞雅托起脸,转向巡逻队长,“喏,两个情夫碰面,难免要打架喽。”
“你少胡说八道!”卡拉尔恨赛瑞雅恨得要死。就是这个家伙传给雷蒙大人的那种命令,谁知道是不是他挑唆陛下下达的。
“赛瑞雅大人,不管怎么说,你持剑出现在宫内……都是不合规矩的,”巡逻队长命人绑住他,随即向他欠身行礼,“请体谅我的职责。您有什么话,明早和陛下解释吧。”
赛瑞雅是政要大臣,小小的卫兵当然不敢惹他,但贞德大人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呢。双方都不想得罪的巡逻队长,只好下令先关住赛瑞雅,明早交由陛下来处置。
“贞德大人,要我传您的亲卫队来保护您吗?”出门前一刻,队长回头询问贞德。
“不必了。有卡拉尔在就行了。”
待一切重归寂静,贞德按了按胸,力图压制住急促的心跳,整个人虚脱般地坐在藤椅中,才想起问卡拉尔,“幸好你来得巧。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晚来找我呢?”
卡拉尔突地跪倒在地,将贞德吓得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你……”即使赛瑞雅要杀她,也不比这来得更惊吓了。
“贞德大人!请你救救雷蒙大人吧!”卡拉尔双手按地,重重地向贞德一叩。
“雷……蒙?”再度陷入猛烈的不安,她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长链。
空旷的白色殿堂,是查理的书房。横卧在边角为弧线构造的紫檀木案几旁,披着银色长袍的青年以肘撑颊,长长的浅金色头发还未曾梳理,略嫌凌乱地随意披散着,有几绺自额前垂落,正好遮挡住他冰冷恚怒的表情。
延绵屋内的红色地毯上跪着刚刚被松开绳索正在活动手腕的青年,他飞快地扫了眼听完士兵们禀报的话后就一言不发的查理,又低下头去。
“赛瑞雅!”挥手让所有人全部退下之后,查理才抬起头,用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发出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叫出跪在地上的人的名字。
“赛瑞雅在。谨从您的吩咐。”赛瑞雅抬起尖尖的下颌。
“听从吩咐?”像听到笑话般的,查理冷笑,“你何时听从过我的命令?我明明再三警告过你,你却任性如昔,刺杀贞德?恐怕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想到昨夜,贞德差点死在赛瑞雅手中,深邃的蓝瞳不禁迸发出两道足以冻结人心的寒光,肩膀在发颤,因恐惧、因气愤,他终于怒不可遏地在案几上一拍,霍然站起身,银色的衣摆和身后的长发旋转成华丽的回旋,他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是啊,您知道一切呢。”跪在地上的人咬住薄薄的唇,“可是,您知道赛瑞雅这样做的理由吗?”
“我不想知道你那见鬼的理由。”
有意回避赛瑞雅目光般的,他调过头,“别以为我不会对你怎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自己不知检点的话,没有人救得了你。”
“哈,您是说您为了贞德可以毫不眨眼地处死赛瑞雅?”赛瑞雅脸庞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容。
“放心好了,”查理扬眉道,“你的家族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和王室又有姻亲,即便你刺杀的是我,都很难把你处死。”
停顿了一下,他扬起嘴角,微笑补充:“只不过呢,要杀一个人的话,有很多种方法。赛瑞雅,你不会有兴趣一一尝试的。”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啊,真是让我怀疑坐在那里的是我们法兰西高贵纯真的陛下。”拍了拍膝盖,赛瑞雅索性站了起来,“为了贞德您甚至不惜和我撕破脸,看来我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决定?”
“对。”赛瑞雅哼了一声,“正如您所说,杀人的方法很多。若是赛瑞雅一定要贞德死,恐怕您也难以保护周全。”
查理闻言变色,幽冷的眸光掺杂着令人费解的情绪,“杀了贞德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当然没好处,但是对陛下您却有很多好处。赛瑞雅不能允许有人影响您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你可真是个忠臣啊。”玩味地笑了一声,他轻藐地扫视着面前的青年,“我们来商量一下如何,你承诺以后不与贞德为敌,我可以不计较你过往的行为。”
“只要是您的愿望,即使是天上的星星,赛瑞雅也会将它射下来,但真是抱歉,惟有这件事情,赛瑞雅恕难从命。”
“你太放肆了!”被对方的语气激怒,查理衣袖一扫,将满案的书拂落在地。
地毯消去所有的声音,但赛瑞雅心中如被重物击中的疼痛却清晰可闻,嘴唇已经咬破了,鲜红的血滴落衣摆,他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查理,攥紧自己的双手,力图平静情绪。
“陛下,你冷静一点。不是赛瑞雅猖狂,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贞德对您的影响已经到了让您做出对自己不利举动的地步了!为了她,或说为了您心中的那份感情,您不惜自毁长城。若是您的理智还能占上风,我也不会这么做,可是您连自己都把持不住了。为了一点嫉妒之心,您让杰金斯去巴黎,凭着赛瑞雅对您的了解,我知道那本来是您想扶持的人才不是吗?可是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您宁肯折将铩羽!以前的您绝不会做出如此不智的行为,你看不到自己的改变,我也看不到了吗?”
被赛瑞雅的话深中肯綮,查理恼羞成怒,“我要做什么,我乐意变成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
披上银色的盔甲,熟悉的战争的气味便涌至眉睫。她抬头,向被阳光染成橘色的天空深吸一口气,一挥手,整备好的军队便依次鱼贯而去。而她落在最后,犹自环顾空荡下来广阔的练兵场。静默的眼包容着复杂的心绪,然后,决绝地回首,扬起手中的长鞭。
“贞德!”
急切的声音即使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她也依然能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眼中窜起一片热辣,她徐徐回身,任泪水纵横的脸与那拥有绝代风华的男子,遥遥相对。
就是面前这如天使般美丽的男子,下了那样残酷的命令。
他欺骗了自己,假装同意她的提议,却暗中叫雷蒙连夜出发去攻巴黎。只给他一千人马,即便雷蒙很强很厉害,也绝无半点取胜的可能。查理不是笨蛋,她和他一起打过奥尔良战役,她明白他其实有多聪明。
“贞德!你这是干什么?”
他竟然还质问自己?她微抽一口冷气,想要开口,喉头却先涌起一阵哽咽。
“贞德?”
在他再次出言催问后,她只是倔强地咬住唇,扬起小小的脸,“陛下,贞德要出发去巴黎了。”
“什么?”
像是要确认自己听错了般,他蹙起原本光滑的眉尖,诧异地望向一身盔甲的少女,不安、惊惧、喘息,随之而来,茫然的眼和茫然的心,都悬系着那白马银鞍之上的少女。
“你听到了,我要去巴黎!”她放慢了说话的语速,“陛下,我要追上雷蒙,然后一起攻克巴黎。”
“我不允许!”他猛地醒悟到雷蒙的事被贞德知道了,急怒交加地向她喊道:“我不许你去!”雷蒙、雷蒙、雷蒙!他就那样重要吗?比自己还重要吗?为了那个男人,她竟然想私自率军去救他?
“你答应过的!答应过我去巴黎的事!”她的手紧了起来,细眉下的眼睁得更大了。
“没错,我答应过。可是,不是现在!我有我的计划!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他忍不住加大了音量。
强烈的悲哀涌至心底,迫使她露出哀伤的神色,“若是我不听你的话,你会将我怎样呢?贞德怎么可能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呢?我依从自己的判断所作的决定,即是你认定的错误吗?”
“你的思想你的感情就是让你背着我偷偷挪用军队去救雷蒙吗?”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来不及整理的混乱心绪。怎么会这样,他担心她,想见她,四处寻找她,而她却在准备离开他,为了另一个男人……心由最火热处低至冰点的急速令他无法承受。
“不!”她用力反驳,“我不只是为了去救雷蒙!也没有故意要背着你,更别说是偷偷挪用军队,这是我身为法国军队最高指挥官为了法国而作出的判断与决定!”
“法国?”他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唇瓣,愕然地望着她。为何面前的少女忽然让他感觉陌生得近乎战栗。
“贞德!你不会忘记你是为了我才来到这里的吧!你说过,你想变强只是因为我,你、你难道不是为了与我相守才来到这里吗?”站在暗夜街道中捧着手帕哭泣着说绝不要离开他的少女,仿佛是在昨天才发生的事。
“查理,对不起。”望着那突然显得惶然无助的他,她的泪滚滚地涌了下来,从没有见他这样子过,他是那么冷漠的人,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深不可测的样子,为何在这个时候,用孩子般惶惶的眼,看着自己。
“贞德,我不要听你说什么对不起!”他忽然纵下马背,冲到她的面前,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他一把握住贞德的手。
“你听好,”抓紧少女的手掌,他猛地抬起头,“如果你敢在此刻挥开我的手,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流着眼泪贴近她的脸,咬牙切齿近乎狰狞实为哀伤乞求地警告,“你的理由我不要听,你现在说过的话,所做的行为,我也可以当做没有听过没有见过。只要此刻你留下来,我便相信你爱我。若是你选择离我而去,我便恨你到千生万世,绝对不会原谅你!贞德——”他近乎凄厉地喊出她的名字。
而回答他的是少女不可抑制的眼泪,以及手指轻轻地一点点地抽离他掌心时所发出的足以震撼苍宇的声响。
“对不起,”少女含泪回答,“我爱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即使将生命交付给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你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早在很久之前,或许第一眼见面的时候,你就是了!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超越生命而存在的!比阳光更炙热,比狂风更猛烈!让血液流窜沸腾让心脏狂跳不止——这些东西主宰着我让我无法紧握住你的手臂!对不起!”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这不是他所期盼的结局,他张着空洞的眼望向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苦涩漾满心口,紧紧咬着牙关,他不能开口讲话……
“你曾经问过我,你爱法国吗?现在我回答你:我爱!我爱法国!”
他抬眼,少女英姿凛凛地坐在马上,昂着头,纵然布满泪水,也依然那样美丽,披肩的卷发在直射而下的阳光照耀中发出明灿灿的光辉,让他的眼不觉眯了起来。
面前的少女又是谁?是那个单纯地在夜里捧着手帕哭泣的少女吗?
不,那个少女在那晚便已经消失了,这里的贞德,是他打造出的贞德,梦想着可以与他一起比翼的女人,却原来在长出翅膀之后便选择挥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