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隔了一段时日,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已然怀有身孕。
也只能暂且住下。
三个月来,他会在每一日的清晨,我醒来后,来看我,每次来看我,总是告知我中原形势,乾昭宫中种种最新信息。
他不瞒我,因为,他说,他知道我放不下。
是的,我是放不下宫中种种,但是,我更放不下的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的莫寻。可是,纵然我身在漠北,我却是与莫寻就此断了所有音讯。
那日假死,我不惧怕莫寻会跟着我受到任何牵累,因为,那是我的六叔叔精心研制的丹药,服药者,气息全无,却是无任何疼痛,不过是熟睡罢了,任再高妙的医者亦是看不出假死痕迹。我只是睡着而已,莫寻如何会同样有痛?不会的。所以,我才无所顾忌。
我唯一忐忑的是,承烨愿不愿将我的“尸身”还给莫寻。
也许会遂了我最后的愿,也许不会。不遂我的愿也无所关系,诚若莫寻真是师兄,他终会寻来。
因为笃定莫寻是师兄,因为笃定莫寻会来,所以,我无所顾忌。
只是,我不曾想到的是,会是云楼族少主将我掳走,而当时,承烨尚在回宫途中。
不可否认,如此,于我,于莫寻,于承烨,也不错。
三个月来,我知承烨不曾死心的在暗地里寻我,我亦知贤妃被打入冷宫,我还知乾昭朝廷得以实现空前的皇权一统,我更知,江南新任知府正是天子门生,沈老爷子的孙子沈不负,小名龙儿。
只是,莫寻呢?莫寻,你在何处?
他引我入了屋舍内,道:“我正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乾昭皇帝不日将挥兵南下——”
我有片刻呆怔。
小丫头为我打了帘子,扶着我坐在临窗软榻上。
他离去前,走过来,推开轩窗,日头渐渐西去,黄昏正好。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他的身影走过窗外时,我喊住他,隔着轩窗格子,看向他:“这于你,于你的族人,正是大好时机。”我知他的心思,知大长老的心思,他们蛰伏深漠,却是族规严明,纪律严格,云楼鬼兵更是闻名荒漠,令人闻风丧胆……这一切,如何不是为复国而备?
他逆光而站,我只见他眸光重影幽幽,他沉默有片刻,只自嘲笑道:“我云裔,在夜姑娘眼里,原是这样的人。”
我启唇,有些讷讷:“我……我只是……”
“这一仗,他为谁而打,别人也许不知,我云裔想要知道,并不难。”
他顿了顿,轻笑:“他这是为遂了夜姑娘你多年心愿。”
他阻我说下去,唇角边再划过一道自嘲笑痕:“我云裔是要复国,但,我亦是说过,我不会为难你,在我这里,你不是俘虏,亦不是人质。你只是——”他顿了顿,好似在斟酌字句,寻找最适合的词语来,“说到底,我曾教你练剑,也算是有一段师徒情谊吧。”
这个高大的漠北男子,原也是如此念旧之人。
我还能说什么?只得抿一抿唇:“云大哥,谢谢你。”
他闻言,又看了看我,笑了笑,微微侧身来,道:“黄昏正好,夜姑娘若是不觉困顿的话,依着软榻看看夕照,于胎儿亦是有益。”
夕阳余晖便是随着他的侧身,斜照入窗来,我微微眯上双眸,伸展开五指,感受着暖暖的光在指缝游走。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我,是那么的思念莫寻。
入夜时,云裔派人送来了小孩子的一堆东西,从小小的肚兜到精致的绣鞋,男式女式的都齐了全。
我笑着看小丫头在烛光下翻看,道:“男孩女孩还不知呢,怎是急匆匆的便是一股脑都买了来。”
小丫头道:“少主说了,一准儿是龙凤胎。”这小丫头对她的少主有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与信仰。
我闻言,一口茶便是喷了出来,小丫头倒是见怪不怪,继续在小孩子的东西里翻翻拣拣的,兴致颇浓。
小丫头将一双绣了凤的小鞋子左看右看,递到我眼前,笑道:“格格,您瞧这彩凤,与您眉心的凤凰印记很相像呢。”
小丫头不说还好,我这一瞧,可不是,不是相像,是极其相似的像。我再一瞧布料,是乾昭皇室才用的金丝贡料。
我问:“这些东西都是采买来的?”
“是啊,听说是四长老从中原回来时,少主飞鸽传书让四长老带回来的。”小丫头说完这句话,又补了一句,“格格,少主对您真是好,难怪晏紫格格会闹脾气。”晏紫是大长老的孙女,据说与云裔有婚约,这也是听小丫头说来的。
我自动忽略去小丫头的后半句,只沉吟片刻,握着那绣鞋,对小丫头道:“时辰不早了,去歇着吧。明早记得早点来喊醒我。”
隔日,小丫头掀开帘子进来时,我已然早起临窗梳发。
小丫头吓得不轻,嚷嚷的放了手中金盆,跑过来问我:“格格,格格,怎是这般早起?是胎儿闹腾您了?”
将长发随意挽起,我笑了笑:“这孩子向来安静乖巧得很——”四个月的胎儿性子像及了他的父亲,总是不愿也不肯给我带来丝毫的不悦不适。示意小丫头将湿毛巾递来,梳洗罢,晨曦初起,依云裔的习惯,这会儿当是在大漠练剑才是。
我对小丫头道:“走,去瞧瞧你们少主舞剑的飒爽英姿。”
小丫头自是喜不自胜,忙忙去了披风为我披上,堪堪走出小舍,便是瞧见园子内,篱笆边,竹径旁,站了一位妙龄红衣女子,遥遥的,朝这边看来。
初冬晨光下,红衣女子也不过是与我那皇帝侄儿相差无几的年纪,正是大好芳华,浓眉大眼,腰佩弯刀,甚是豪爽利落的俏丽模样。
只是抬眉看来的眸光流转间,生生的含了丝毫不掩饰的挑衅与敌对之意。
瞧这架势,倒真是像及了大长老。
我心里已然猜到这红衣女子是谁。
定是小丫头口中那与她的少主有婚约的大长老的宝贝孙女晏紫格格了。
小丫头生生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对我低声道:“格格,还是回吧。”
我安抚的拍了拍小丫头有些僵硬的手背,抬眸含笑,道:“想必是晏紫格格吧,露霜寒重,快请入屋来坐吧。”
我说着,微微侧了侧身子,自认礼貌周全得很。
眼前红影闪过,只是瞬间,红影在眼前几步之处立住时,冰冷的弯刀刀刃亦是抵在了我的脖颈处。
小丫头自是吓得不轻,“呀”了一声,便是双膝一软,跪地央求:“晏紫格格,有什么话可好好的说,千万别动刀子啊,格格她不懂武,身子虚弱,且又有孕在身,少主吩咐过的,定要好生伺候格格,容不得有半点疏忽怠慢……”
晏紫格格冷眼睥睨了小丫头一眼,呵斥:“你闭嘴!”
小丫头便是泫然欲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垂眸安慰小丫头:“晏紫格格不过是与我打个招呼罢了,别大惊小怪的。地上怪寒的,快快起来吧。”
小丫头这才哭丧着一张脸颤颤起身,紧张的看向抵在我脖子处的弯刀。
“爷爷说你是狐媚子,还真是个狐媚子。”大漠火辣辣的妙龄俏丽少女,说起话来,亦是直来直去得很。
那柄弯刀又朝我的脖颈处紧了紧,只要我稍稍移动脖子,难保不是立时见血。
我不惊不惧,只笑了笑。
“你不怕?”
我眉目笑意不减分毫,反问她:“我为何要怕?”我的命,不是她,亦不是她爷爷,甚而不是这云楼族所能要得起的。
她眸光扫过我的腹部,问:“你怀有身孕?”
我笑:“是的。”
她嗤笑,漫溢的讥讽:“乾昭朝的女子都是这般开化,不拘小节的吗?”
“不,我是例外。”我笑望她,“晏紫格格没听说乾昭朝黎民百姓口耳相传的种种关于当朝帝姑的逸事么?放荡形骸,心如蛇蝎,有伤风化,故而为乾昭百官所不齿。”
她凑近我,美眸深含冷讽:“我见过无耻的汉家女,却是不曾见过,比你还无耻的汉家女。”
她说完,又笑:“夜婉宁,是不是你乾昭朝的男人都比较喜欢无耻又放荡的女人?”
我看向晏紫格格俏丽又肆意的笑颜,中肯亦诚恳的对她道:“晏紫格格,容我提醒你一句,你们的少主,你云楼族最尊贵的男子,好似对如我这般无耻又放荡的汉家女子,亦是深怀好感。”
“你……大胆……”晏紫格格俏脸憋得通红,手中弯刀不曾动,却是左手腕倏然多了一条软鞭,举起软鞭,便是要朝我挥来。
“不,晏紫格格,千万不能啊——”小丫头又是吓得不轻。
我眼望晏紫格格高举过头顶的软鞭,云淡风轻的笑:“晏紫格格,言语中伤旁人之前,总也得换个位子来想想才是,你看,我不过是一句话,你便是气得不轻,那我,岂不是要在晏紫格格的冷嘲热讽前,气得吐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