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出去时,顺带将依然处在惊愕状态尚未回神来的痴儿给捞了出去,并带好了门。
“啊——”痴儿的声音终是迸发而出,“你放开我,我不走,宁宁……宁宁……我要宁宁……”
只听得凌霄不温不火的轻声慢语道:“煌少爷,我差人去买了不少爆竹,要不要去试一个?”
“那……”痴儿对爆竹的痴迷劲儿尚在兴头上,果真是经不得诱惑,迟疑半响,问,“真的很多吗?我要这么这么多……”
门外恢复寂静,想来是凌霄已带了痴儿走远。
“小主……”殷姨看我目光里,慢慢的,都是不解。
我笑着扶桌坐下,看向铜镜中自己的容颜,道:“宫中寒玉潭下,早已空无人影了。”笑了笑,“想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待得发觉人不见了,也得需要一段时日的。”
“姑爷他……”
我从铜镜中看向殷姨,点头,笑:“漠北当日师兄为救我,不惜使出夜氏修罗神功,致使经脉寸断……当时,我亦是以为,师兄当真是再也回不来了的……直到,昨晚,你说有人夜闯山庄,只是不见踪迹,其实,那人便是师兄……再见到师兄,我亦是惊讶,方才得知,原来,山庄巨变后,师兄得遇奇人,修习过龟息大法,又得宫中寒玉潭至寒之气修补,正所谓天时地利,是故——”我耸了耸肩,“两年后,师兄醒转过来,寻了回来。”
殷姨闻言,拍掌笑道:“甚好,甚好,真是天佑我夜氏,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殷姨说着,便是向外跃去,人已远去,只留下殷姨兴奋莫名的声音,“我这就去告知族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由着殷姨去向族人报喜,双手托腮,静看铜镜中的自己。
这场戏的开场,虽说是不在意料之中,不过,其取得的效果倒真是……不错的。
凌霄此人,当真是个人才。
接下来,不消两三日,夜氏那原是死了的姑爷夜朝歌复活的消息,必是吹遍这九州大地的边边角角,何愁宫中的皇帝相府的丞相以及那远在漠北的云楼族少主听不到?
夜朝歌的复活,于风雨飘摇的夜氏而言,必然是夜氏族人的一颗强心剂;于那些视我夜氏为头号对敌的人而言,自然是绝对算不得一桩好消息,措手不及,自是乱了阵脚。
假亦真时真亦假。
只要能达目的,指鹿为马又如何。
用早膳时,殷姨眉目眼梢是止不住的喜悦与轻松,甚至是端茶倒水的丫鬟婆子,亦是面有喜色。在在的告诉着我,我这一步,没有走错。
我对殷姨道:“传令下去,这个年,定是要好好的过,大肆热闹一番。”
殷姨笑:“不需小主吩咐,大家伙儿都已忙乎开去了。这个年,自然是要好好的庆祝的。”
用罢早膳,青衣侍从来报,药堂子掌房已进了庄子。
我站起身,道:“让他们追思堂侯着,我这就去。”
殷姨取了披风过来,为我披上,随我同往追思堂。
追思堂远离山庄中心,僻西山而建,原是我夜氏佛堂,一场大火,化为灰烬,重建山庄时,辟为追思堂,供奉自当年大火后,所有死去的族人牌位,常青树环绕,香火不断,甚为清幽。驻守追思堂的,正是青龙寨的人。
堪堪踏入西山,追思堂隶书牌匾模糊可见得,便是被三四灰衣侍从迎面儿拦住了去路,我一见灰衣侍从的神色,便知,必是又少不得变故。
果然,灰衣侍从朝我单膝跪地,道:“属下得寨主之命,请小主暂回避。”
我问:“寨主何在?”
灰衣随从道:“正在堂内。”
仔细听,追思堂内并无打斗之声,我再问:“堂内所发何事,须得本庄主规避?”
“是……”灰衣侍从左右为难。
怕是凌霄出了什么纰漏,引得青龙寨寨主怀疑,继而双方正僵持不下。这么一想,我抬步便是朝前走,灰衣侍从见状,竟是拔出剑来,搁在自己脖颈上。
我停步,凝目看向那几个灰衣侍从。惟命是从向来是夜氏历来的规矩,各堂各寨之主与十大护法直接听命于夜氏掌权人,而各堂各寨之人却是只唯本堂本寨之主的命是从。
“殷姨——”我话音未落,殷姨已然出手如电,只是瞬间,便是点了几位灰衣侍从的穴,一时半刻的,自是动弹不得。
我看了看他们,道:“如此,也不算违命。”说罢,快步入追思堂,殷姨紧随我身侧。
到了追思堂外,我堪堪跨上高槛,一眼便是看见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身影。
左有青龙寨寨主,右有“死而复生的夜朝歌”,后有人数不在少数的灰衣侍从,前有白须飘飘的药堂掌房,皆是满身戒备。
看到那身影的瞬间,我眉心不自觉的跳了又跳,太阳穴是突突的疼。
怔了怔,再看清,我便是松了口气,随之,浮起的念头便是:
倒真是巧了,竟也有人在这年三十的大清早,玩起了真真假假的游戏来。
掌房瞧见我,扑通一声朝我跪倒,满面的愧疚,恨不得以死谢罪,道:“老奴识人不清,竟是被这贼子的假人面所骗,误认为是不可多得的管账良才,幸得被姑爷识破此人假面……”
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人倒是热络的唤我:“姑姑!烨儿陪你过年来了!”
这些人中,唯有殷姨曾在我临盆昏睡时,有幸见过承烨,据殷姨后来对我所言,当时,若非听得那声姑姑,她亦是万万不会想到,堂堂的一朝帝王竟只身入了青山深处。
此时,听得一声“姑姑——”
众人皆是一愣,纵然是不曾见过乾昭帝王,亦是都知道的,普天之下,能与我姑侄相称的,唯有那个人。
是故,众人皆是怔怔的。
怔归怔,楞归楞,必要的警惕还是不失的,依然将人围在中间,水泄不通。
“小主,真是小皇帝。”殷姨在我耳边低声提醒。
我挥手,示意众人退开,走过去,凌霄立时挡在我身前,朝我摇头:“不可近前,小心有诈。”
我倒也不再近前,目光掠过众人,停在那人身上,手指了指他的脸颊,随意笑道:“阁下这面皮可真是极品材质,可惜,连日的阴雪不晴,这面皮想来尚未干透罢,不知,阁下的脸,是不是有些发痒……”
那人闻言,怔了怔,旋即,仰脸大笑数声,随手,撕去又一层面皮。原也是才貌出众的人,年纪比起我那皇帝侄儿来,还要年轻好几分,也不过是十三四的少年。
众目睽睽下,那人旋身之间,檀香袅袅,玉扇轻旋,青衫飘逸,一起一落,丹青惊鸿影,道不尽的无限风流写意。
从没有这一刻,让我悲欣交集,紧紧的盯着那缓缓近前来,那左手玉扇,右手丹青之人。重重叠叠的视线里,恍惚的,是三月的江南,儒雅少年打马走过,马蹄声声,落花生香,真正的水墨丹青扇底风。
他缓缓跪于我身前,虔诚的嗓音有若三月清风吹过:“十护法夜朝宁见过主子姐姐。”
他喊我,姐姐,主子姐姐。迥异于其他护法对我的称呼,听在耳里,是那般的亲近,那般的自然。
朝宁,夜朝宁。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女孩趴在儒雅俊秀男子的后背上,嘻嘻的笑道:“小十叔,九叔叔都有宝宝了,就剩下你了耶!”
俊秀男子将小女孩抛向空中,再接住,为难的道:“唉,谁让你小十叔貌比潘安、怜香惜玉呢。你小十叔若是娶妻了,会哭碎那西湖边上众家女子的心的。”
笑着环住男子的脖子,稚嫩的声音响彻在弥漫了浓浓桂香空中:“小十叔,小十叔,你以后有了宝宝,名字我来取,好不好?就叫夜朝宁,好不好?你看,夜朝歌的朝,夜婉宁的宁,多好啊!”
“诗儿一定会对他好的,很好很好的。”
“为什么啊?”
“因为,他是小十叔的宝宝,是诗儿的小弟弟啊。”
“哈哈,还是我们的诗儿了不起,好,就叫夜朝宁,夜朝歌的朝,夜婉宁的宁。”儒雅的脸颊贴着小小的脸颊,狠狠的亲了又亲,“咱们的诗儿,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真是便宜朝歌那小子了……”
言犹在耳,物非,人亦非。
一瞬间,我,潸然泪下。
一瞬间,我夜氏,沸腾了。在他们的眼里,夜朝歌死而复生归来,十护法后继有人,无不是振奋人心的天大的好事。
大红的对联,大红的灯笼,大红的毛毯,红烛下酒劲熏得发红的笑脸。
触目所及之处,皆是喜庆的红。
这是乾宁四年的最后一夜,除夕夜。率了族人祭了祖,便是齐聚议事厅共享这来之不易的团圆餐。欢声笑语中,刚刚回归的小十已然与其他几位护法打成一团,正在人群里划拳拼酒,好不开心。而所谓的“师兄”更是被族人围在中间,你一杯酒,我一杯酒的敬着,絮絮叨叨的说着新年的祝词。身侧的殷姨眼眶微微的潮湿,面上却漫漫的是喜色。我不喝酒,只看着族人饮酒作乐、笑语谩谩,便觉甚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