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领旨谢恩。
“其三,朕不在宫里,又难得慕容在府中静养,特恩准了皇后与贵妃回相府省亲,顺带将太子与长子带来相府,慕容也好从旁多多提点二位皇子启蒙。”
我犹豫着接了旨,二位皇子关系到乾昭血脉延续,皇子安全,责任重大,不得疏忽,尤其是,被圣上捧在心尖子上的太子。
“姑姑,可有什么话要与慕容说?”
她笑了笑,抬眼看了看满园海棠,道:“慕容相真正是个雅人。”说完,朝我点了点头,转身,便是走了。
少年天子看着那尚未走远的背影,眸光深邃,唇含浅笑,对我道:“慕容,朕的江山,还有太子,暂托付于你了。朕相信你。”
说完,便是提足而去,携了那素色身影,消失于高墙深处。
初时,我并不完全明白圣上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一个月后,同样的黄昏,却是,夕阳如血,照红了巍峨皇城,我才真正懂得,那一句“托付”,一句“相信”,所蕴含的万金重量。
后来的后来,我站在那样高高的城楼上,是那女子曾经站立的地方,年幼的太子,哦,不,应是年幼的帝王尚未及我的腰身,小小的手总是习惯紧紧攥住我的右手食指,吐字清晰的问我:“舅舅,你在看什么?”
稍稍年长的皇长子,捏了捏我那被风吹起的左袖袍,目光中有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哀伤,在风中,轻声的道:“舅舅,要等多久,父皇才能找回化了蝶的皇姑奶。”默了默,嘟囔,“澳儿想皇姑奶了。”
“皇兄,皇姑奶是谁?母后说,父皇在皇陵里……”年幼的帝王,纯澈的眸子满满的是疑惑。那眼眉唇鼻,依稀的,是那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容颜。伸手,抱起年幼的帝王,手指那满目河山之外的东南处,道,“看,那里是什么?”
“山,还有,云。”牙牙的声音。
我笑着点头,轻声道:“还有仙子。”
转身时,孩童的声音,稚嫩的,在风中散开:“舅舅,母后种下的兰花都发芽了,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出新的左臂来呀?”
“舅舅的左臂没有了,是不能再长新的的。”
“可是,母后明明说,会长的。”
我刮了刮孩童挺直的小鼻子,朗声大笑,道:“舅舅不爱新的,只爱旧的。”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时隔多年,我总是会在每年初春时分,想起那一晚,她站在树下,隔着盛开的海棠花,笑着看我,说:“慕容相真正是个雅人。”
倒是不常做梦梦见她,只在每年的清明左右,京城里无处不飘杏花香时节,夜不成寐时,围炉烧酒,饮着饮着,便是半醉半醒,朦胧的,便是能梦见她,一身宽袍水袖,满身血染,容颜精致,在兵戈铁马声里,回眸朝我一笑,唇齿轻启轻阖。
“敛思——”
是她,最后一次,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两个字。
那一日,正是乾宁五年,四月初四,皇历上写着:日值月破,诸事不宜。
带了她悄无声息的从慕容府出来时,天已然全黑。
十里长街,举目看去,人疏影稀,天宁地静。
她于夜色下,慢慢站定,看向远处,目光近乎虚无。
那一刻,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看什么。我唯一笃定的是,我在想什么,我在看什么。我在看她。我在想,真好,她回来了,就在我的身边,触手可及。
有风吹过,正是初春的京城,柳絮纷飞,点点滴滴,落在她的发丝肩侧,她水袖广服,翩缱若蝶,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好。过往的分离算计,已然成了过往。如今的如今,我与她,回到了我生命的最初,她的身边,唯有我,而我,唯有她。彼此相依相偎,再不分离。真好。
我看着她,看着彼此于夜色下交错相依的身影,无声的,笑了。
她缓缓回头,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夜色下的慕容府,高檐青瓦,幽影深重。唯有那廊檐下高挂的灯笼,映着黧黑工整的“慕容”二字。
“烨儿——”夜色下,她缓声唤我。嗓音,是那般的柔那般的柔,只是瞬间,我便是醉了,醉在这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看着她的侧颜,是那般的妍美,那般的魅惑,心跳便是变得那么那么的激烈。
她从来不知道,其实,我是嫉妒着的,嫉妒她身边所有所有得她倾心相待的那些人,嫉妒过慕容凝,嫉妒过莫寻,嫉妒过那云楼族少主,嫉妒过小十……嫉妒过所有所有能够守在她身边之人。只是,这些的嫉妒,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这一世,于她,我有太多太多的想望与贪念,永无止境。
她不在身边时,想着只要她能够回来,能够守在我身边,便是好的。
她回来了,就在我的身边,却是想着她能够看着我,只是看着我,目光中,再无其它人与物。
握着她的手时,却是想着,要将她拥在怀里,紧紧的拥在怀里,再不放手。
嗅着她的味道时,总是想着,能够有更亲近的举触……
总是奢求的想着,我与她,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而我,可以毫无遮掩的,告诉她,我是爱她的,爱尽了我所有的人生岁月。
可是,奢求终究只是奢求。
那个字,那句话,这一辈子,我都不能说出口。因为,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我的姑姑。说出口,便是惊世骇俗。我不怕惊世骇俗,不怕世人如何想如何说,我只怕她会将我推得更远。不说出来,尚且可以留在她的身边,以着亲情的名义,对她好,为她付出,向她撒娇。总是不停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太贪,只要守着她,看着她,一世安宁。如此,便当知足。
竭力的维持表面的平静淡然,垂眸低声应她:“嗯。”
“他是乾昭至为忠心不二、刚正不阿的好丞相。”她在夜色下极轻极慢的说,“而我,险些让乾昭失去这样一位好丞相。”
风吹衣袂,是彼此袖角的缱绻相触,我伸手,缓缓的,去牵她藏在袖袍内的手,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情绪掩藏,总是笑着面对一切,唯有那藏在宽大袖袍内的手,会展露她内心至真的情绪。手握成拳,那么紧。以着柔韧的力道,不容她退让的,掰开她的拳,五指交叉相握。内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坚定的告诉自己:自今往后,不管苦难幸福,她还有我,我必定不会抛下她,必不会让她独自承受。
她慢慢的,由着我握她的手,轻声道:“他曾经说,他欠我一命,早晚必是相还。那时,在破庙,他原是可以避开的,他却是没有,他是真的想要将他的命还给我的。”
风吹散她鬓角发丝,我伸出右手,慢慢的,为她理顺那些的发丝,低声道:“烨儿明白,都明白的。姑姑恨她,想要他的命,最终,却还是心生了不忍,所以,他还活着。”
“不,烨儿,刀刺入他心骨时,我是真的想要他的命的。”她摇头,“若不是他,师兄不会死。师兄若是不死,今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会发生……”她忽然低低的笑,“你不知道的,我与师兄原是说好的,隐居漠北,安宁度日,只做一对平凡夫妻,养育孩子。”
“但是,那个瞬间,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目光是恒常温润,甚而是,他的唇边,还擒着那一抹笑,淡雅亦温和。”她的肩,在夜色下,不经意的微微颤抖,“那时那刻,我看到的,不是他,是师兄……”
她垂眸,低低的笑:“其实,他与师兄,皆是一类人。若抛开彼此的身份,我想,他会与师兄成为最好的知己,同样的心怀天下,同样的大公无私,同样的袖手乾坤。”
“所以,心一迟疑,手一颤抖,刀偏了那么一寸,他便是未能死成。”她抬眼看我,眨眨眼,眨回那眸底晶莹,对我说,“烨儿,我很庆幸,那一刻,偏离的那么一小寸。因为,不管如何,他于乾昭,于烨儿,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乾昭,离不得他。”
我静静看她,看她于夜色下,精致的容颜,微微绽放的笑靥,心很涩很酸却又有微微的喜。涩的是,她的师兄,于她,总也是最好最好的存在,无人堪比,我亦是不能比。喜的是,她还是会为我考量,尽管,考量的,是我江山社稷,是我的千秋帝王业。
涩过,喜过,忽然,便是恐惧。
因为,她提到她的师兄。我怎是忘记了,她再次入宫,原也是为了她的师兄,她的族人。其实,不是忘记,只是,刻意的,不去想那个人,那个在她心里,至为重要的人。
她说过的,她不忍她的师兄眼睁睁看她于不久的将来,撒手人寰,不忍她的师兄再次经历死别,所以,她选择离开。与其死别,不如,生离。
我是断然不会让她就这般受体内毒素之苦折磨的,纵然与天地争,我必然是要穷尽此生所有,也要护她完好的。而我,亦是有这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