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惜了,我那篱落宫中,各色美男儿了。
如今,这幽深美好的玉雕庵堂,来来去去的,不外乎三个人。我,我的痴儿煌表哥,我的贴身护卫莫寻。
慵懒接过莫寻递来的梅子汤,轻抿一口,放回莫寻手上,兰花指似有若无的划过莫寻浑身上下,唯一让我能够多瞧几眼的手,细长五指,骨节分明,掌心宽润,有练武人惯有的茧子,亦有温温软软的触觉。我向来喜欢所有温软顺滑的东西,如丝绸、棉絮、毛毯、体温。
莫寻还是那个莫寻,安分的微微退后半步,低眉垂首,依旧是那袭几百年如一日的深蓝色护卫服,依旧是那具几百年如一日的狰狞面具,依旧是习武人特有的挺直身板,依旧是沉闷得让人足以无视掉的木讷无趣。
“这日子,快端午了吧?”我记得的,这皇城的天气,只要临近端午,总也是闷热难忍,人也跟着仄仄的,鲜少有提起精神的时候来。
“回大长公主的话,再过两日,即是端午。”
“倒也是过得快,眨眼,吃斋念佛的尼姑生涯,也快满一年了。”我侧了侧身子,任由那覆盖身子的轻灵薄纱滑落肩胛下,露出一大片的前胸来。莫寻是个无趣到足以无视的人,但是,在这庵堂内,当身边说话之人没得挑时,眼前之人再无趣到足以无视,终究是个人,而且还是个男人,总归有忘梅解渴的妙用,我说,“莫寻,过来给本宫捏捏肩背。”
莫寻犹豫了半响,在我半挑起柳眉时,终于走近来,伸手,为我拿捏肩背。莫寻的手,是温润的,但是,指尖却是凉滑的,因着这份蕴贴肌肤的凉滑,我不自禁的舒服的喟叹出声来。
第一次发现,莫寻的按摩功夫,竟然亦是一等一。这让我,不得不再次思念起我篱落宫内的那绝色冷傲蓝颜慕容凝来,那是个舞得刀剑,又握得笔墨的绝色傲男子。我微微眯上眼,对莫寻道:“这仄仄的天气,倒让本宫整个人也跟着像首婉约哀伤绵思幽幽的词曲来了。”也不知道我那慕容凝现今怎么样了?可是如愿以偿了?
“慕容公子与大长公主,非一路人。大长公主如此费尽心机为慕容公子谋划前程,亦是枉然。”言语木讷之人向来出言之语,多半是大实话。可惜,大实话未必有人愿听。
手中御赐金丝佛珠,瞬间从我手心飞出,直甩莫寻脖颈处,厉言呵斥:“大胆!”
莫寻竟是不躲不避,脖颈处,生生的被甩出一道殷红色血痕来,低头,捡拾起御赐金丝佛珠,双手奉于我面前,无波重复:“奴才所言,句句数实。大长公主聪慧过人,又如何不明白?”
我愣然看着莫寻脖颈处的血痕,心里有气,也有怒,许久,恨恨取过那御赐金丝佛珠,从牙缝内,挤出一个字:“滚!”
“慕容公子在大长公主搬离篱落宫的隔日,即已拜相。过两日,端午时节,将迎娶大将军之女为妻。”当莫寻深蓝色身影消失在九重珠帘激荡起的涟漪中时,我手中的御赐金丝佛珠,再次飞出,我将它,狠狠的,砸向莫寻离开的方向。
未几,听见珠帘外,传来的呜呜声,紧接着,圆滚滚的身影晃进来,趴在我膝盖处,可怜兮兮的哭泣:“呜呜,痛,煌煌痛,要呼呼。”
我低头看着膝盖上那斗大的圆乎乎的脑袋,眸内的怒色慢慢的隐退去,问痴儿:“要不要玩游戏?我们去玩游戏,好不好?”
这小小的玉雕庵堂,当真以为能困住我夜婉宁!?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有诗云: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五月的崇山峻岭,五月的不定风向,五月的烈阳当空,当真不是放纸鸢的好时节。但是,总有人顶着日头,手拽长线,追逐那忽东忽西的风向,玩得不亦乐乎。
“宁宁,宁宁,跑了,又跑了,追不到了,不回来了。呜呜呜呜……”当满头大汗的痴儿手指第一百八十只断线随风飘向遥远天际的纸鸢,气喘吁吁跑来水榭内,向眯眼打盹的我哭诉时,正是端午节正午时分。
我将那大大的脑袋拽到怀里,好言安抚:“好了,乖哦,不哭哦,宁宁答应煌煌,会带了煌煌去最美的地方放飞最美的纸鸢。”
这个世上,最美的地方,最美的纸鸢,最美的花与月,纠结的,是我此生,最深最沉最痴的念想。
“好啊,好啊,宁宁要带煌煌去最美的地方放最美的纸鸢了——”满脸泪痕的脸颊从我怀中钻出来,拉着我的手,就要跑出去。
我不觉笑出声来,轻拍他的脸颊,柔声道:“现在还不行,乖,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行。”指腹划过,擦去那脸上泪渍,纵然是个痴儿,亦是承继了谢氏一族的好皮相,方正的脸盘子,剑浓的眉,黑亮的眼,坚挺的鼻,棱形的唇,一笑起来,露出唇侧深深的酒窝。亦是因着是个痴儿,笑容无邪,眸光澄澈,悲喜总也是形于色,仰首望着我,是无尽的依赖与信任。
从何时开始,对这痴儿,真是有了浅薄轻微却如丝一般柔韧入微的感情?
是在这玉雕庵堂,三百六十五个子夜时分,从噩梦中惶然惊醒,黑暗中,分明瞧见那斗大的脑袋,乌黑的眼,蹲在我的塌前,一瞬不瞬的瞧着我,说:“宁宁,不怕哦,煌煌在哦。”
是稚嫩的言语,毫无心计的城府。
人,是多么奇怪的生物。我与那少年帝王,十年相守,不离不弃,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却是,除了宫庭权术,除了争权夺位,除了谋划算计,不曾谈过其他,我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他亦是不知我内心所想。说到底,我与他,是最亲密的夺嫡伙伴,我教他、养他,助他登临帝位,仅此而已。
天下人,谁不知,帝姑篱落大长公主,是无情的帝王身边最亲近之人,帝王给帝姑最尊崇的荣耀地位,帝姑因此而肆无忌惮,放荡形骸。
天下人,有谁知,我与那少年帝王,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而这痴儿,是不同的。在暗黑的夜,噩梦惊醒,无法入眠,我可以,将那些从未对外人言语的过往,将记忆中最深的眷恋,连带着向来被深深的掩藏的那心上的疮疮孔孔翻出来,说于他听。
我知道,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正因为此,所以,我可以,说于他听。他于我,恰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但是,我需要这活生生的,可以耐心听我倾诉,又无须担忧内心一切被他人窥视的摆设。
于是,这一刻,我将这痴儿,紧紧的,搂着,脸颊贴上去,悦声柔语:“煌煌,别离开宁宁,一辈子都不离开宁宁,好不好?”
“煌煌是宁宁的,宁宁也是煌煌的。”痴儿反手搂住我的脖颈,深深的吸口气,呢喃的说,“宁宁好香香,煌煌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未几,耳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痴儿已然熟睡。我眉心不抬,唤:“莫寻——”
深蓝色光影闪过,莫寻立于我身前右侧,从我怀里接过痴儿。
“好生伺候他午睡。两个时辰后,带他到慈航斋见我。”
莫寻领命,躬身欲退离开。
“等等。”余光瞟过莫寻颈侧那道伤痕,不过是佛珠甩过,竟是两日了,未是见得痊愈,依稀可见新鲜血渍沁出,我拧眉,唤住莫寻,起身,走到他身前,手指抬起,莫寻的身子有轻微的后退征兆,我抿唇,冷声道,“不许退后,不许闪避。”
食指抚上那道伤,恰是食指的长度,血渍微温,我问他:“疼么?”
“回大长公主的话,奴才不疼。”
“是么?”我仰头,盯着莫寻脸上面具半响,唇瓣划过淡笑,安抚那道伤的手指猛然加重力道,强自按压下去,瞬间,可以感受到那从指缝处沁出的血液,“如此呢?疼么?”
“回大长公主的话,奴才不疼。”他如斯回我,语音不带丝毫震颤,如常无波无绪。
我瞧他半响,缓缓收回手指,将指上血渍擦在他深蓝色袖口处,忽悠悠的道:“莫寻,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会让你疼痛入骨髓的呢?”
“大长公主若是能放下对慕容公子的痴念,亦也可以,无所刻骨入髓之痛。”
痴念是有的,这刻骨疼痛、入髓牵念,却是未必。
这一次,我不怒,轻笑问他:“你这话里话外的,是说本宫痴人做梦,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么?”
莫寻平声道:“是慕容公子不值得大长公主如斯垂青。”
我展眉:“这句话,本宫倒是爱听。”将擦拭去血渍的食指凑至唇边,银牙轻咬,不过是咬破一点点的皮肉,竟是这般的疼痛,当真是十指连心,连心的疼痛让我不由的敛了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