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不得他,恨不得他。因为,他没有错。他是帝王,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只为他的天下,他的皇权。如果,如果那人,只是边城副将,不是我的小十叔,那么,那人自是死有余辜。
但是,那理应死有余辜之人,不是别人,偏偏的,是我的小十叔,是我的至亲亲人。
一个是我的至亲亲人。一个是我一手调教的帝王。
我一手调教的帝王为了他的天下他的皇权而杀了我的至亲亲人,万箭穿心,血流至死。而我,什么都不能言,什么都不能说,甚至是,连出声,唤一声……小十叔,都不能。
当真是天大的讽刺。不是么?
老天爷,你在笑话我么?是的,我夜婉宁在这深宫十四载光阴,自视聪明,步步为营,只为那滔天的灭族仇恨。
如何能够忘记,十岁的我,回头,望向那高坐金殿之上的男人,在内心里,一字一句,起誓:“凤啸天,你记住,你灭我夜氏一族,总有一日,我必得颠覆你凤钺国,以你的家国天下来为我的族人陪葬。”
于是,甫自进得这乾昭深宫,来到伏波宫,来到他的身边,我便是期许着,他的登基为帝,他的志在天下。他必得成为一代帝王,因为,我必须借由他的手来颠覆凤钺国的江山。
但是,凤钺国尚未被无情的帝王挥戈一指,铁骑践踏。我的小十叔,却是,死在了无情帝王的一声令下。
而我,却是怨恨无门。怨不得,恨不得,说不得,哭不得。
这世间万象,光怪陆离之事时有发生,却是,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
是真的,我真的想笑,但是,我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努力的想要牵扯唇角,想要拉扯出一抹笑痕来。
但是,我牵扯不出那想要咧出的笑痕。
无力,深深的无力。
“诗儿……”
“诗儿……”
是小十叔,小十叔立于云端,含笑唤我。小十叔,这么久了,你终于肯入得诗儿的梦中了么?
小十叔的笑忽然凝滞,那一身白衣,是血染的艳红,小十叔说:“诗儿,记得,要坚强,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报仇,是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要报仇。
我这一辈子,除了报仇,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是值得坚持的?
没有了,当真是,再也没有什么,是值得坚持的了。
很可悲,不是么?
我看着小十叔血衣模糊的身影慢慢的淡去,终于,使尽了一生的力气,张口出声:“不要……”
紧接着,耳畔传来连串的声响。
是玉碗坠地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液体洒溅的声音。
是宋老急急跑来的脚步声,伴随着宋老苍老急促的声音:“圣上,不可输真气,不可……”
是帝王依然搂着我,薄凉的指腹擦过我的唇角,冷厉的嗓音是足以让人窒息的森寒凌厉:“不是说帝姑病情稳定,随时可舒醒么?宋太医,这就是你所谓的病情稳定?随时可舒醒?”
“圣上,公主千岁心有暗伤,血气堵塞,排遣不散,故而昏迷不醒。”在帝王的冷厉森寒下,宋老还是那个宋老,处变不惊,嗓音沧桑中透着温和平静,亦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帝王波澜不惊的问:“如此说来,帝姑这一口血倒是吐得正是时候了?”
“回圣上,老臣正是此意。”
“荒唐!”帝王冷斥,旋即,倒是冷笑一声,“宋太医,朕再给你半日时间,半日后,帝姑若是依然昏迷不醒,朕灭你宋氏满门。”
我内心里一阵的紧,却什么都做不了,意识开始混沌。
混沌意识里,我好似听见帝王的声音,贴着我的耳畔,说:“姑姑,朕知道你听得见。你若是,对宋太医还有一些的怜悯之心,那么,就乖乖的醒来。”
他这个帝王倒真是英明又睿智得紧啊,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对我这个病人,也不吝于威胁又警告的。
“姑姑,你若是今日醒来,朕应你,朕会令慕容相日日定时来这宫里陪你说话。”威胁警告完了,还不忘利诱。
不过,当真是非常诱惑我心的利诱。这是不是说,知我这个姑姑心意的,还是我这个皇帝侄子莫属。
“姑姑,朕要上朝去了。待朕下朝后,你若是醒来,朕不仅仅会令慕容相来陪你说说话儿,还可允你出宫去住一段时日,你若是喜欢去江南,朕也应你。”原来,他心里明白的,明白这些年来,我身处这深宫里,巴巴的等着他的一道圣旨赐了我自由之身,放我下江南。他一直都明白的,他明白这是我心底,比对慕容相还要深的想望的想望。这是怎样的诱惑!?是的,我一定要醒来,在他下朝后,一定要醒来。为了宋老的九族不被我拖累,为了能够日日见上一面那清风一般的男子,为了我梦里梦外想望了几千几万遍的江南。
那薄凉的手指从我颊上收回时,我听见他最后的一句感慨:“姑姑,你睡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朕觉得,朕的这一生,已是走过了一大半。”
待宋老掀开珠帘进来时,便是瞧见我正斜依引枕,一双眸子微含笑意的看着他。
宋老在珠帘处怔了怔,旋即便是转身向外,边朝外走边道:“大统领,大统领,公主千岁醒了,快,速去禀告了圣上……”
待得宋老再入内来,我启唇,问宋老:“宋老,本宫昏睡几日了?”这一开口,才发觉嗓音分外的涩哑。
宋老倒了一杯茶递给我,道:“今日正是第二十八日。”
我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疑惑的,问宋老:“本宫竟是昏睡了近月余?”
宋老点头,关切的问我:“公主千岁可是感觉哪里不舒服?”
除了身子稍稍的虚弱些,倒也不觉身子有哪里是不舒服的。这大致便是所谓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罢。
我朝宋老摇了摇头,道:“宋老,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公主千岁这是要折煞老臣么?但要说辛苦,倒是圣上,甚是辛苦,这些日子,着实……”这边宋老还未说完,殿外倒是传来嘈杂声。
“狗奴才,娘娘的路也是你可以挡的么?还不赶紧着给娘娘赔不是?”小宫女伶俐口舌清清脆脆的从殿外传来。
我眉心皱了皱,哪个宫里出来的宫女这般的嚣张放肆,竟敢来这伏波宫撒野?娘娘!?哪个宫里的娘娘!?这般的没眼睛见识,难道不知,伏波宫是为禁宫么?
“请娘娘恕罪,此为禁宫,圣上有严令,擅入者,立斩不赦。”
“狗奴才,我说的话没听见吗?速速闪开,给娘娘让路……”
宋老见我面色不豫,忙道:“老臣出去看看。”
我止住宋老,笑道:“听听无妨,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宫里的妃子调教出的宫女,这般张扬放肆。”即便是深得帝王荣宠的贤妃,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我心里思量着,十之八九,是我昏睡日子,帝王新纳的美人,不知宫中深浅,仗着与帝王的春风一度,便是自以为可横行这后宫。
我这边刚刚思量罢,耳畔倒是传来分外轻灵温婉的声音:“欢儿,不得无礼!”旋即,笑道,“本宫闲来逛逛,见这宫内樱花开得正是盛时,便是想要进来瞧瞧,当真是不知,这原是禁宫,是本宫逾越了。”
这女子的声音,我倒是陌生得紧。不过,听上去,倒也是知书达理,识得分寸。
“多谢娘娘体谅。”
“你倒没必要急着谢本宫。本宫的话还未完呢。”女子笑声柔和,接着道,“本宫听得宫中姐妹提及,这伏波宫无人居住,闲置多年,可是如此?”
“这……”
“既是禁宫,自是闲杂人等勿得入内。只是,方才本宫分明瞧见宫中太医匆匆入内,这又作何解释?嗯?”女子笑声始终柔和入水,不过,听这质问守门侍卫的语气腔调,也不见得真是性情如水的女子,直问得守门侍卫无从应道。
“是何解释,娘娘何不亲自去问圣上?属下等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娘娘多多担待。”当莫寻不卑不亢,淡漠无波的嗓音乍然传入我耳际时,我微微的松了口气。示意了宋老扶我起身,向外走去。
“放肆!贵妃娘娘面前,几时容许你这个不人不鬼的大放厥词了。还不摘了面具,自行掌嘴!”小宫女气势不减先前,当真是嚣张得过分。
我站在高阶上,望向宫门边,那一身鹅黄色宫女服饰的小宫女,此时正双手叉腰,肆意训斥莫寻。我敛眉,何时起,本宫的贴身护卫竟是沦落到宫中随随便便一个宫女都可以恶声恶语相向的地步了?
“本宫看,该自行掌嘴的,是你这小小的宫女吧。”我冷然喝声,眸光在莫寻身上停了停,一身浅蓝护卫服,看上去整洁得很,也多少安下心来,莫寻能安然回来,自然是好的。眼眸微转,落在那大红宫装的女子身上,侧影秀雅,听小宫女称呼她为“贵妃娘娘”,那么,应该是慕容凝的同胞妹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