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一刻,慕容贵妃唤她一声——姑姑时,我的内心,亦是不痛快的。这天下,除了我,没有人有这资格,唤她一声姑姑。她只是我一人的姑姑,只是我一人的。
但是,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我竟是帮了慕容贵妃说话。
其实,我是想着,以姑姑的性子,不喜便是不喜,纵然是在我面前,亦是有所坚持。我满心的,期待姑姑的坚持,期待姑姑对慕容贵妃的驳斥,哪怕只有一句,只说——她不喜宫中妃子唤她姑姑,我亦是心生欢喜的。
但是,那一刻,姑姑明明是那么的厌恶慕容贵妃唤她——姑姑,但是,她却没有丝毫驳斥,没有丝毫坚持,她在我面前退让了,笑容几多疲累。虽然,人前人后,她惯于展颜轻笑,而那笑,从来都是漫不经心中掺杂了深深的隔膜与冷淡。但是,我还是从她的神色之间,捕捉到她内心的不畅快,因着这份不畅快,她的笑尤显意兴阑珊。
我看着她的笑容,内心是一阵又一阵翻涌的酸楚,为自己方才帮衬慕容贵妃的一句话而心生懊悔,也为姑姑对慕容凝的一片痴念之心而不甘。
我的姑姑,只是因着珠帘深处慕容相为他的新婚妻子解围弹琴,便是瞬间意兴阑珊,只差万念俱灰。甚至是,对于慕容贵妃递过去的贡酒,毫不拒绝,一饮而尽。那一刻,我那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的握住了御椅。她是从来不饮酒的,而我,亦是不愿让她碰酒。那一刻,我的姑姑,是要借酒消愁么?只是因着一个慕容凝,因着他身边的娇妻。这让我,又情何以堪?
但是,纵然情难以堪,纵然一颗心再多心疼与不舍,我还是开口了,以着帝王的身份,当着后宫嫔妃朝中重臣慕容凝妻子的面,开口相请,请慕容凝陪帝姑同下江南,代朕好生看护帝姑。
我以为,她会为我的安排而高兴,是的,能与她心心念念的慕容凝同下她心心念念的江南,她理应是高兴的。而我,只要能得她高兴展颜,我已然知足。所以,我安排了这次家宴。所谓的慕容贵妃拜见帝姑、以及为慕容相饯行等等,不过都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但是,我更不曾料及的,是她的一番说辞,她不待我开口说出相请之事,便是将一番说辞说得尽善尽美。我不知道,她为何肯舍得这难得的时机,竟是成全新婚燕尔的慕容相夫妇。却是不可否认,乍听她一番说辞,我内心除了惊讶,还有猝生的轻松喜悦。终究是,私心里,不管如何,还是舍不得放手看着她从我的视线内远离。
她何时离开的晚宴,我自然知晓。其实,不动声色间,关注她一举一动的,又何止我一人。那个人,在她转身离开时,那消散在衣香鬓影间的一个极其短暂的抬眸遥视,那散落在歌舞喧嚣声中的一抹极其短暂的苦涩嘲笑,便是印证了我心中所料。
我眉目间不动声色,只是笑:“听闻慕容相文才武略无所不精,亦是深谙弹琴吹箫之技,难得今日齐聚一堂,不知可否有幸听得慕容相高雅箫声。”
慕容贵妃忙道:“圣上有所不知,哥哥与嫂嫂琴箫合奏,更是一绝。”
“是么?”我笑,“如此,那朕更是想要听上一听了。”
慕容夫妇自然是无法推却,而我,在满堂专心聆听琴箫声中,悄然退席。
在四角水亭内,瞧见了她,她逗着怀里的孩子,笑声轻柔,随着夜风,随着花香,潜入我内心深处。我站了许久许久,忽然,是那么的嫉妒她怀里的孩子。
我想,我是醉了。在听她轻叹着,笑说:“你啊,真是少了你父皇的那份儿与生俱来的聪慧。”那一刻,我醉了。那一刻,我仿或触摸到她内心深处的一角,那里,有着她对往昔的贪恋与难以忘怀,她对怀里孩子所有的关爱柔怜只源于她对往昔的追忆贪恋,而那追忆贪恋里,只有我与她。
在我不曾觉时,我已然环住了她的细腰,深深的吸一口气,嗅觉里,满满的,都是那让我贪恋此生的气息,那是属于她的味道。她的体温,她的味道,是我今生最深的眷恋。
那一刻,我不想做帝王,我甚至不想长大,我纵容着自己,就当是时光倒回到十四年前,我是三岁稚儿,而她,是我初见的姑姑。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是彼此眼里的唯一。
那一刻,我近乎恳求的,呢喃:“只需一小会儿,只需一小会儿即可。”
多么难得的一次,她当真是没有推开我。她没有回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任由我搂着她,将脸颊埋在她肩窝处。
这样的场景,我在梦里想望了千遍万遍,从未曾在现实里奢求过,有朝一日,我这般静静的搂着她,而她,不曾冷了脸色,不曾推开我,只是任由我依着她、赖着她。
但是,这一夜,在寒冰池的水亭内,我不敢奢求的,成了真。而我,只觉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如梦似幻。但是,那一刻,我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心花盛开的声音,那是世上最美的声音,如天籁仙乐。
夏夜的风夹杂着寒冰池内的寒湿水汽,卷起她的长发,散在我的脸颊处,拂在我的脖颈处,是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我紧紧的从她身后搂住她,挡去那寒湿水汽,喃喃的,问她:“冷么?冷么?”
她终于启唇,开口,淡淡的,问我:“圣上是醉酒了么?”
如果,只能以醉酒为借口,才能这般肆无忌惮的靠近她,一如少时岁月,肆无忌惮的贴近她,而她,不会将我推开,能得享这片刻的温存。那么,我便是醉酒的。我不响,只是蹭着她的肩窝。
又是许久,她轻声叹息:“喝醉酒的人还四处乱晃,怎是这么不让人省心?”说着,她便是试探的,开口唤暗风。
我唇角划过一抹浅笑,她不知,这四角水亭四周已是被暗风清理去了所有人,只有我与她,自然,还有暗处的一个暗风。只是,这个时候,暗风是自然不敢上前来的,除非暗风有九个脑袋九条命。
她唤了几声,只得作罢,只柔声道:“烨儿,乖,我是姑姑,来,先松开姑姑,让姑姑好站起身来扶你回宫,好不好?”
她原是坐在水亭高凳上的姿势,而我整个人,放任了自己,倚在她的纤弱后背上。昏暗的光线下,我从她肩窝处睁眼看去,只见她小心的将膝盖上的小东西给放下地,再试探的,抚上我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慢慢的,扳开我的手,扶着我的手背,转身来。我急忙闭眼,放任着自己,将整个身体的重量交给她。
她吃力的将我扶着坐在长凳上,我的头顺势靠在她肩侧,忽然觉得右腿侧麻麻的痒,间或的,夹杂了含糊不清的稚嫩声音,好似含着怒气,仔细辨认,才听得来来去去重复的是一个字:“走……走……走……”
然后,我便是听到了她含笑的轻哄声:“澳儿乖啊,别咬了啊,这不是别人,是你父皇,来,乖,叫一声,父皇。”
原来,右腿侧麻麻的痒,是小东西在咬我。听着她轻声柔语,嗅觉里,满满的是她的味道,内心里漫生了愉悦,很想睁开眸子,去看她的笑颜,我想,那定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容颜。但是,我只能忍着不去睁开眸子,谁让我,是醉酒来着呢。
倒是小东西,偏偏的不合作,亦是丝毫不给我这个父皇的面子,被她抱在怀里,竟然抡起肉乎乎的手来朝我脸上招呼,虽说力道甚是轻巧,不过也让我忍不住想要皱眉。她忙笑着拉下小东西的手,低声道:“澳儿,怎可以打父皇的脸呢?以后可不许这样子,知道么?你看,父皇脸上都有红印子了。来,朝父皇呼呼一下,呼呼就不疼了。”
她离我很近,随着她的声音,她的气息便是佛在我的脸颊上,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冷香,扑鼻而入。从来没有这一刻,我佩服自己的绝佳忍功,要有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将她狠狠的拥在怀里,用尽毕生的力气去将她怜爱的冲动。
小东西的手是老实了,偏偏的,肉乎乎的小腿竟是朝我招呼而来,腿瞪脚踢的,还边踢打着,边锲而不舍的重复着那个字:“走……走……走……”
我心里恨恨的想着,待这小东西再大一些,定要防患于未然,将这小东西给扔到离伏波宫最远的宫里去。
“烨儿,醒醒!醒醒!要睡觉也要回宫里去睡,在这里睡觉会着凉的。”她轻轻的推我,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记忆里,那些的少时,她也曾这般的轻声哄我入睡,“烨儿,乖,快起来。”
是啊,因是临近寒冰池,水亭内向来湿气深重,纵然是夏季,亦是寒湿森森。我倒是不打紧,她大病初愈,如何能够经受得了长时间受这冷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