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我身前走过去,我亦是头也不回的走向宫外。
这一次,是一点都没有在慕容相背后偷窥片刻。毕竟,江南之行的教训尤深,我不能再冒任何一点让慕容凝起疑的险。否则,我能饶了我自己,我那皇帝侄儿都不能饶我。
回到西郊的家,草草吃了晚饭,又听着两个老人说了片刻的家常话,便是回了房内歇息。
闩了门,这一转头,吓了我一跳。
那坐在我床头的人,可还是一身明黄龙袍呢。
我心里直惊,真是要死了,即便坐实了帝王与王侍郎有断袖之染,也没必要这么明目张胆吧?连个龙袍都不先换下来。
我一时有些窝火,也不看他,推开窗子,朝着院中的老槐树低声唤道:“莫寻——”
喊了两三声,无人应,轩窗被身后的一只手给关上,我那皇帝侄儿慵懒的斜依着我,道:“莫寻被朕支开了。”
他的身子不轻,我伸手推他,闻到扑鼻的酒香,眉心不由皱了皱。
他斜靠着我,将脸颊埋在我肩窝处,嘟嘟哝哝的道:“言之,傍晚时,你做得很好,没有再犯同样的错。”
他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他又低低笑了一声,道:“朕今晚不走了,就在这里歇一宿。”
我忙推开他,道:“不行。”
他瞧着我义正辞严的表情半响,便是伸手揽过我的肩背,道:“还是喜欢听姑姑原来的声音。”
我愣了愣,旋即,心里又气又无奈。原来他故意这么说,便是要惹得我忘记了用假声说话,要听我的原声。
被他揽在怀里,挣也挣不开,只得没好气的道:“让我做王言之的是圣上,故意逼我露相的又是圣上。”
他便是低低的笑,胸膛一震一震的,轰得我耳鸣。
他说:“姑姑,烨儿醉了。”
我气得直翻白眼,有他这么精明的醉酒人吗?我只得好声好气的道:“圣上,回宫吧。”
等了半响,竟是等不来应声。
我再一瞧,他竟然下巴搁在我头顶,睡着了。
仔细想想,还真是他醉酒后的一贯作风。上次也是宴请慕容相,也是一醉酒,就像个小孩子。唉,也幸得他一醉酒,还记得只是找我这个姑姑,要是让旁人瞧见他这醉态,还不有损他帝王形象。
我无力的看着桌上的灯火半响,才吃力的扶着他去榻上躺下来。刚要起身,却是被他一拉,整个人倒在他身上,我狐疑的支起上半身看他,只见他没有醒酒的迹象,呼吸清浅,只嘟哝的,喃喃说着:“姑姑,烨儿好累,好累……姑姑……姑姑……”
我被他喊得直揪心,这会儿的他,仿或只是六七岁时的他,稍有不顺,总也是缠着我,一个劲儿的喊我“姑姑”,好似只有一直喊着,才能确信我还在他身边,他不是一个人。
我伸手反搂住他,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姑姑在这里呢,烨儿乖啊,好好睡觉……”拍着拍着,他当真是安稳了,只是始终抱着我的腰,我无法脱身,慢慢的,也跟着睡了去。
我那皇帝侄儿何时走的,我并不知晓。而我,倒是难得的睡了一个囫囵觉。自打遵从帝命做礼部侍郎王言之以来,每一日都是天未大亮便是被莫寻给喊醒,寅时摇摇晃晃的坐了轿子入朝,从京郊的家到宫里,恰巧须得两刻半,这个两刻半,我往往是充分利用来补眠,待得落轿,再匆匆穿过两座小桥,跑过两道抄手长廊,吭吭哧哧的爬一百九十九层玉阶到得金銮殿,恰巧是寅时三刻,帝王早朝的时辰,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刚刚好。
起身下榻时,心头正纳闷着,今日个怎是不见莫寻来敲窗喊醒我去上早朝。枕侧一方素笺落入视线内,我取过来,是我那皇帝侄儿的字迹,蝇头小楷,分外俊雅飘逸,上书:“好生歇息,允你一日休假。”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简洁明了得紧。
我瞧了又瞧,点了火折子,就着火星将素笺焚烧成灰。
我这礼部侍郎原也是闲差,有我无我,朝中诸事向来无所影响。
我打开门闩,才发觉,不知何时落雨了,秋雨不大不小,绵绵密密,院中的芭蕉叶子被雨刷洗得油绿油绿,分外惹眼。
随着我打开门闩,那抹蓝影便是自廊下暗影处现身,我看了一眼那蓝色的袍底,回身入室内。
透过铜镜,瞧见那抹蓝影进了门,才漫不经心的道:“闩门。”
莫寻依言,将门闩好。
我又道:“莫寻,你过来。”
莫寻便是依言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两步处。
我透过铜镜,看向那狰狞面具,挑眉,换了旧时嗓音,淡声道:“这么小心翼翼,是怕本宫吃了你,还是怎的?”
莫寻低眉垂首,波澜不惊的道:“奴才不敢。”
“不敢?不敢什么?”我冷笑一声,蓦然站起身来,转身走到莫寻面前,强迫莫寻看向我,问,“你莫寻还有什么不敢的?嗯?”
莫寻无波的眸中闪过刹那不解,恭敬的道:“奴才愚钝,还请主子示下。”
我不介意与他翻老帐,在翻老帐前,先得将新帐给算一算。
我问:“本宫与圣上,谁才是你的主子?嗯?”
莫寻是个聪明人,闻言,便是知我怒火从何而来,缓声解释道:“昨晚,是奴才一时大意,被圣上引至院外点了穴。”
我倒是愣了愣,问:“不是圣上吩咐你退下,你便退下?”
莫寻毫不犹豫的道:“自然不是。当时,奴才以为是刺客,追了过去,一直追到院外,那人现身露面,奴才一见是圣上,一时惊异,忙收剑行礼,圣上是在奴才行礼之时,点了奴才的穴。”
如此看来,是我错怪莫寻了。是我那皇帝侄儿,太过泼皮无赖了。
我摇了摇头,顿了顿,问:“圣上何时走的?”
“子时。”莫寻直眸看我,又道,“圣上只逗留了两个时辰,便是走了。走时,适逢落雨。圣上交待,主子明日无须上早朝,嘱奴才无须喊醒主子。”
我心里琢磨着,两个时辰,也是够他醒酒的了。
我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莫寻道:“巳时三刻。”
这秋雨绵绵的,倒是没看出,已是正午时分,该用午餐了。
我便重新坐下,示意莫寻在我对面坐下来,道:“本宫,这几日一直忙着做王言之,又是上朝,又是伺候帝王端茶递水磨墨奉笔对弈的,难得今日得闲,正好问你几个事。”
莫寻道:“主子请问。”
“那日……”终是有些难以启齿,默了默,才模棱两可的问道,“……你后来,是如何解了……那个药效……”
莫寻倒是坦然得紧,一双眸子不起丝毫或尴尬或难为情的涟漪,如常的无波无绪,道:“属下蒙一高人搭救,昏睡三日两夜,醒来时,药效亦是解了。”
不待我问,莫寻又道:“那高人是谁,属下不得而知,待属下醒来时,那高人已是离开。”
我便笑:“莫寻你倒是福气,出门即遇贵人。”
想了想,咬牙,终是问出一直想问的那句话:“如果没有高人搭救,莫寻,你会如何纾解体内药效?”
莫寻定睛看我,无波的眸子深处,一闪而逝过某种晦涩的光芒,许久,淡声道:“主子,并没有如果,只有,事实。”
我坚持,眸光灼灼,盯着莫寻:“本宫不管你的事实是什么。本宫现在问的,是如果。莫寻,回答本宫。”
莫寻垂下眼睫,似无奈,又似轻喃的问我:“奴才的回答,有那么重要么?”
我斩钉截铁:“是的,很重要。”
莫寻隔着檀木桌面,蓦然抬眸,看向我,问:“能告诉奴才理由么?”
我没想到莫寻会有这么一问,一时被莫寻问住,愣了愣。
莫寻的眸中,便是恍惚浮过一层笑意,转瞬即逝。
莫寻道:“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不是么?主子。”说完,起身,走向门边。
半响,我回神来,看着莫寻跨上门槛的背影,心头怒意汹涌,狠狠的,将手边桌上烛台扔向莫寻的背影,冷笑道:“好,你不说。你不说,是吧?”烛台击打过莫寻直直的肩背,落在门槛处,四零八散,我手扶桌缘,气得喘息,“你问本宫理由?……你竟敢问本宫理由?……莫寻,你这个混帐东西……”
莫寻回身,不声不响收拾了门槛处的烛台,站在门槛处,只道:“主子,可以用午餐了么?”
我猝然拂袖,走出室内,走过莫寻身边时,冷声道:“不用了,本宫外面吃去,你别跟着本宫,否则,本宫会倒兴。”
我只带了两个家丁外出,坐了轿子进城,找了一家客人不算多的京城酒楼,捡了二楼临窗位置坐下来,细雨如帘,随着窗檐滴落,一滴又一滴。我却是不知,我在气什么?我究竟为何如此生气?
心里隐隐约约的,只是觉得,自我与莫寻之间经历了那么一场肌肤之亲后,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好似在悄然变质,我尚且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