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眼前慢慢闭上清眸时,我费力扶着他的身子,将他半依寒玉床,对他道:“放心吧,金针无毒,只是会让你睡几烛香的功夫。”
何况,这寒玉床是上古遗物,于他们这种练武人而言,堪为练功神物。他躺在这里,于他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我脚步虚浮走向洞口,走至一半,又回头,走到潭水边,心存不确定的,朝千丈寒潭深处唤了唤:“冰儿——冰儿——冰……”
我待要唤第三声时,寒潭深处倏然闪出一道白光来,我心内一阵狂喜,下一瞬,小东西便是立在了我肩头,一如旧时。
我侧眸,瞧着小东西,近十五年不见,它不曾见长大,还是小小巧巧的,圆鼓鼓一双眼睛看着我。
“冰儿——”我伸手抚摸它如冰身子,它是我四岁时,师兄从寒潭练功出来带了给我的一只玲珑小冰蟾。
为了怕被爹爹瞧见,我与师兄小心翼翼的将它藏在我的园子里,偷偷摸摸的带了好吃的东西来喂养它。那些岁月,总也是开心无瑕。
自是没有什么事是能够瞒得了父亲的,何况,冰蟾原是祖父的祖父放养在寒潭的灵物,听师兄说,这种冰蟾活六十年才如人类活一年,生长进程极其缓慢。不几日,便是被父亲发觉,师兄承担了所有的责罚,跪在祠堂抄写了七日七夜的心经。父亲要收回冰蟾,继续放养寒潭,我死活不肯,紧紧护着,直嚷着是师兄送我,便是我的,谁也不准拿走。
母亲哭笑不得,父亲见对我是软硬皆施不得,只得松口。
我将冰蟾当宠物来养。
我对它道:“冰儿,你说,师兄在哪里呢?”而莫寻,会是师兄么?
眼前白光又是一闪,冰蟾小小的身子蹲在洞口处,回头瞧我。
我欲起身跟上时,看见光滑如镜的潭面上,我眉心赫然而现的印记,我先是愣了愣,再细瞧,便是愕得半响愣在原地拔不开腿来前行一步。
幼时,父亲说:凰现,天下安。
只是,父亲以为,不会是我。因为,我天生不能习武的体质,实是不像夜氏后人。父亲说,我遗传我的母亲较多。
原来,百年一遇。百年一现。原来,终是,避无所避。
只是,凰现,天下安。于我,当真是笑话。我姑且连我自己,我的族人,都须得小心翼翼、步步谨慎的活在现世。我又拿什么,来安这个天下?这个天下,又何需我来安?
若果,我夜氏先人当真是赋予我神力,我只愿,倾尽所有,保我夜氏永宁,而我的家人,从未离我而去。
走出去时,我在洞口站了站,缓了口气的空当,预料之中的,我见到了暗风。
暗风在我身前三大步处单膝跪地,道:“卑职见过公主千岁。”
我示意暗风起身,问:“本宫醒来之事,已然飞鸽传书宫中?”
暗风回道:“是。”在暗风抬眸看我之际,我明显看出暗风眸中瞬间闪过的怔愣,显然是看到我眉心凰记所致。
我若是就这般回宫,我那皇帝侄儿见着我这眉心凰记,可不是只这般怔愣了事了。而那慕容凝,又何尝不曾见到,他倒是好忍功,面上波澜不惊的,但是,谁又能笃定,他的心头,不是已然警醒戒备呢?
我现下若是回宫,只怕是,永生也离不得宫中半步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禁足深宫内,老死宫中。
我顿了顿,道:“本宫不回宫了,欲先去漠北,暗风你可是要,如慕容相一般,阻了本宫去漠北之行?”
暗风面色肃然,敬声道:“圣意不可违……”
我笑:“看来,你亦是要阻本宫。”心内暗自恼怒,一个慕容凝我尚且能够应对,只是,暗风与他那些藏身暗处无所不在的暗卫我如何应对?横竖,是走不开这寒潭半步的了。
“卑职还请公主千岁恕罪。”暗风默了默,道,“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微一挑眉:“讲。”
“圣上他,身在帝位,有很多的事,无法顺遂心意为之。但是,圣上待您之心,一如旧时,从未变过。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亦是不会。”
我便是哑然失笑,笑罢,正色道:“是,我朝向来以孝立国,圣上待本宫之心,本宫心有感念。”
暗风还要说什么,启唇又闭上,再启唇,终究是什么都不曾说。
我问暗风:“若本宫执意去往漠北,你是不是要点了本宫的穴,强行送本宫回京复命——”
我话音堪堪落下,暗风身影晃来,我乍然警醒来不及闪避之时,眼前白影一晃,竟是冰蟾,迎面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斜扑向暗风。
千钧一发,我只来得及出声道:“暗风,小心****——”并急声喝止冰蟾,“冰儿,回来!”
暗风错身,险险避开冰蟾,冰蟾亦是随着我的一声唤,回身稳稳立于我肩头,对着暗风圆目眈眈。饶使暗风功夫了得,因有冰蟾护我,亦是不敢再冒失近我身。
我拍了拍冰蟾滑溜溜的身子,倒是笑了起来。天诚不欺我!
山阶迂回曲折,我一步一步的向下走,目不斜视,不肯转眸多瞧一眼这原是我梦里梦外收藏了我所有少时欢声笑语的家园。又有什么好四顾的呢,漫目所及,也不过是残垣断壁罢了,只会徒增满心恨意罢了。
倒是冰蟾,在路过我曾经住过的园子时,跳下我的肩头,流连了好一番,见我不曾驻足,只得复又跳上我的肩头,圆鼓鼓的眼睛依旧不停的左右四顾,间或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幽鸣。
我尚未走完山阶,双腿已是如灌铅一般的沉重滞缓,气息短促,额心直冒虚汗,颇是气喘吁吁,眼冒金星。
终是撑不住了,我停下步子,手扶山阶一侧的青竹,只待顺了气,缓了神后再走。
肩头的冰蟾猛然警觉的跃下我的肩头,看向我身后。
我缓缓回头,尚且昏花的视线内,是一抹浅碧色身影,心里叹口气,他倒是醒得极快。
慕容凝追了过来,在我身后五大步处停下脚步,清透双眸一瞬不瞬的看我,恭声道:“公主千岁执意要去漠北之地,臣横竖是拦不得,只是路途迢迢,凶险难料,还请公主千岁恩准臣一路相送。”
他一路送我,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我不知,也不想探知。我只知,以我现今身体状况,若想一人去往漠北找莫寻,当真是难上加难。我沉默许久,许久之后,弯身,将冰蟾收回袖袋内,这才起身,朝慕容凝伸出手来,眉心浮上一抹笑,对他道:“如此,有劳慕容相了。”
慕容凝便是笑着回礼:“是臣份内之事,公主千岁何来如斯客套?”
我闻言,笑了起来,是真正的笑了出声,我笑着对走过来扶我的慕容凝道:“慕容相待本宫,不是向来如此客套么?本宫也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他对我客套,我亦也只得对他客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我不想对他客套都难。何况,我与他之间,除了客套,又能怎样?
他来扶我时,我这才发现,他右手腕处,浅碧色滚云宽袖子下,有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伤口,齿形印记深嵌,有新添的,亦有结了血茄的。
我便是怔了又怔,看着那些坑坑洼洼的深见血肉的咬痕,一时有些恍然,便是忘记了自己身为帝姑,在他面前对他该有的客套,握住他的手,抚上那些咬痕,叹道:“敛思,你这又是何必?”既是内心无我,又何必如此?纵然遵圣意千里护我来江南之地疗伤,亦是不必做到这个份上?这原该是,莫寻才会为我所做之事。
慕容凝循着我的视线看去,便是唇角擒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只道:“臣受之,亦是应当。”不着痕迹的手腕缩了缩,便是将那纵横伤痕藏在了袖子内。只听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传来,他说,“公主千岁,臣,冒犯了。”说着,他便是将我拦腰抱起,身形倏然腾起,一跃数层山阶。
马车就在山阶下守候,马车前,立了一个人,是方为雄。
慕容凝仿或知我心头疑惑,方为雄朝我跪身行礼时,只听慕容凝在我耳侧低声道:“方将军与大统领,皆是遵了圣意,一路护送公主千岁而来。”
也正是如此,所以,暗风才说,圣上待我,始终如故吧。
是啊,真是难为他一片心意。
我走到方为雄身前,递手过去,扶他起身,道:“方将军不必多礼,起身吧。”
方为雄抬眸看我,那肃然双眸,一如当年,看着我,满眸虔诚,道:“微臣谢小主。”
我笑了笑,正欲回身入马车内时,听见方为雄问慕容凝:“敢问慕容相,下臣私下与小主说几句话,可否?”
慕容凝看了我一眼,朝方为雄点了点头,便是避了开来。
方为雄上前几步,看我,坚毅唇角几许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