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淡笑不答,只依旧看着探春,静静地道:“今儿个,三妹妹说这些话,只是妹妹自己的想法,还是,整个贾家的意思?”
探春垂下头,满面娇羞,沁出玫色的红晕,默了半日,方动一动唇,语意低柔:“前几天,我悄悄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四皇子本是人中龙凤,如今平定北疆,更是前程无量,林姐姐又心地纯善,待我们这些旧时姐妹,一向十分亲厚,宛若亲姊妹一般,所以,并没有异议。至于太太那边,我并没有问,不过,想来她也不会反对的。”言语之际,耳垂上两片翠色柳叶玉坠子轻轻摇曳,晃出明雅的光圈,萦绕在她脸颊上,平添了几分娇柔美丽。
黛玉听了,不觉暗自叹息,这样的主意,贾家人又如何会反对呢?自己问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此时此刻的她,终于深刻体会到内中深意。
初次相遇时,眼前的这个女子,笑容纯真,容色温雅,浑身上下,如山涧流水一样清纯明澈。到如今,竟会变成这副模样,如何不让人伤怀?
原来,皇家富贵,锦绣繁华,是这样的迷人心魂呀。
一时之间,黛玉心中百转千回,纷乱如麻,暗自冷笑不已,脸色却依旧平静淡泊,不见一丝波动。
探春抬起头,看一看黛玉,见了她的神色,不觉大是安心,红唇轻吐出一口气,言语中微带自伤之意:“其实,我只是个庶出的姑娘,身份低微,如何敢痴心妄想,嫁入皇室?只是,老太太、太太她们,已经拿定了主意,要用我来攀附权贵,我只是个小女子,如何能够违逆呢?”
说到这里,行近半步,注视着黛玉,声音越发低微而轻柔:“以四殿下的身份,绝不能只有一个正妃,这是必然的。我与林姐姐,虽只是表姐妹,实则情同姐妹,彼此的性格脾气,都是深知的。倘若林姐姐答允我的提议,我心里感激林姐姐的成全,又有昔日的情分在,一定会小心伺候,绝不敢有半点越矩之处,更不会违逆林姐姐的心意。如此,比起寻一些不知底细的女子,不知要强多少倍,林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听到这里,紫鹃终于明白过来,瞪大眼睛盯着探春,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之意,凝声道:“三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嫁进晴梦园,与我们姑娘共侍一夫吗?”
探春粉面含羞,缓缓低着头,静默不语。紫鹃见状,不由气愤不已,双眸泛光,似两簇小小的火苗跳跃燃动,语意低沉冰寒:“三姑娘,我从来不知,你竟是这样的女子!二姑娘……二姑娘离世,你没有过来探望,我们姑娘很是失望,但是,她念着往日的情分,不但不肯责怪,还担心你的处境,想着帮你寻一个佳婿,让你终生有靠。姑娘选的人家,我也知道,是一个正二品朝臣的独生子,才貌双全,前程无量,千中难求其一。姑娘待你如此真心,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我们姑娘!你扪心自问,如此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你,配与我们姑娘姐妹相称吗?”
听得紫鹃来势汹汹,语气不善,探春不禁吃了一惊,回望着紫鹃,默了片刻,深深蹙眉,沉声道:“林姐姐还没答话呢,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紫鹃听了,也知自己太过心急,越矩失言,怔了一下,便侧头看向黛玉,声音转柔:“姑娘,你怎么说?”
黛玉抿起唇,冷冷看向探春,唇际浮起一抹浅浅的笑纹,清淡而疏离,不徐不疾地道:“娥皇女英,的确是人间佳话,但是,舜帝的福气,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也不是人人都向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性情中人毕生所求。四哥曾告诉我,能与我相守到老,于愿足矣。所以,贾姑娘的心意,还是留给其他人吧。”
探春听了,不禁有些出乎意料,面上黯然失色,旋即释然微笑,徐声道:“四殿下待林姐姐,实在很好,只是,四殿下是皇室贵胄,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之事,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道理,林姐姐心里,一定很明白的。比起选素不相识的女子,还是旧时相识,更妥当一些。我与林姐姐,自小便情谊深厚,无话不谈。姊妹之间,绝不会有拈酸吃醋之事,便是再有其他女子出现,也必定会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实在很好。何况,多了我们贾家相助,四殿下手中,也能多一些筹码,实在一举两得。”
凝眸于黛玉,眉目间温情似水,婉转流光,声音亦和婉轻柔:“林姐姐,我做这个决定,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在为姐姐着想,我的心意,林姐姐可明白?”
见她依旧执迷,满口花言巧语地迷惑人,黛玉目光转冷,露出几许怒意,寒声道:“是吗?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你,处处为我着想了?你这番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天花乱坠,不过,我倒是想问一声,你见过哪家的妹妹想跟姐姐争丈夫的?你当真将我当成傻子,以为我能任你揉捏吗?”
樱唇弯起,划出一道新月般微凉的笑纹,声音亦淡得没有任何温度:“倘若四哥不是皇子,贾姑娘还会为我着想吗?倘若此次征战突厥,四哥没有得胜归来,贾姑娘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吗?”
彼时,黛玉眸光澹澹,一清如水,带着无数的明朗了然,似乎能看透人心。在这样的目光下,探春想要开口辩驳,唇动了一下,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的心思,黛玉如何会不知,当下冷笑一声,道:“四哥是否要娶三妻四妾,暂且不论,但是,我是你的亲表姐,四哥是你的表姐夫,你竟动了这样的心思,实在让人心寒。亏这些日子,我还想着为你筹划,现在看来,我真是病得不轻。”
退开两步,一双明眸冷冷落向探春,沉声道:“以前的情分,不必再提,从今日开始,我与你,不再是姐妹,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见黛玉如此生气,竟脱口说出断绝关系之言,探春始料不及,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后悔,可这后悔并没有维持多久,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当下探春抬起眼,紧紧盯着黛玉,凝眉道:“我是一片好意,四皇妃却不领情,哼,没有我,也会有别人,皇妃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永远留住位高权重的四皇子吗?”
黛玉抿住双唇,眸光一闪,已含了无尽冷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须贾三姑娘操心,贾姑娘如此行径,将来只怕难有好下场,还是好自为之吧。”言罢,拂一拂衣袖,转身便走,踏步如飞,离开青竹林。
探春的身影,虽已渐渐淡去,但方才一番话语,依旧沉沉压在心里,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清风拂过,花木竹枝,皆摇得支离破碎,一颗芳心,亦碎到如斯田地。
郁郁不平之际,黛玉扶住紫鹃的手,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漫无目的地行走,眉目间哀愁一片。
一片真心,殷殷切切,却尽付与流水,让人情何以堪?
深蹙秀眉,一声长叹从黛玉唇边溢出,原来,从一开始,与探春结交,便是错的呀。
彼时已近午时,日光疏朗,如金子一般闪亮泛光,天空凝成一湾碧蓝的秋水,格外高远。
天气如斯晴朗,然而,即便阳光澄澈,都不能照亮朱阁碧苑里,黛玉黯然悲凉的心境。
紫鹃无计可施,只得陪着她漫步,迟疑良久,才叹道:“姑娘,我知道你心中很难受,只是,事已至此,你还是想开一些,别太在意了。”
黛玉听了,默了半日,方摇了摇头,低低道:“紫鹃姐姐不必担心,走了这么久,我已经想通了。”
抬起头来,看一看天际轻卷轻舒的浮云,长叹一口气,接着道:“人生在世,只应在意值得关心的人,至于其他的,实在不必在乎。贾家的三姑娘,这般贪恋富贵荣华,哪里值得让我难过了?不过,说起来,这么长的时间,我不但没看出她的真面目,反而还将她看做推心置腹的好姐妹,实在错得离谱。”
紫鹃低低一叹,语带感慨之意:“人心本是世上最难看懂的东西,姑娘一时认错,实在情有可原。”
黛玉轻轻点头,微微一笑,眉目间俱是释然之意,声音亦转为平和:“不过,这样也好,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今日之事,我终于更加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实在入木三分。以后,我再与人结交,绝不会再被表面现象蒙蔽。”
听了这话,紫鹃满面怡然,颔首道:“姑娘能这样想,实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