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向来沉默寡言的迎春走上前来,温和地道:“我也给妹妹备了礼物,却比不得凤姐姐那般名贵。”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个精致的香袋,递了过来。
香袋上用五色彩线绣了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颜色鲜艳,绣工精巧,连蝴蝶翅膀上的细花纹亦纤毫毕现,想来很花了一番心思。
黛玉知是她亲手所绣,心中感动,笑道:“多谢二姐姐。”
两人叙完话,探春微微一笑,看着黛玉道:“这几日,四妹妹赶着画了一幅画,我也写了一幅字,已经交给姐姐房中的小丫鬟了。虽然简陋了些,但想来林姐姐必定不会嫌弃。”
黛玉忙拉住探春的手,含笑道:“妹妹如此用心,我怎么会嫌弃呢?让二位妹妹受累了。”说着,又走到惜春身边,连声道谢。
贾母静静看着,点头道:“倒是你们姐妹好,都记挂着给玉儿补送礼物。”说着,目光一转,似有意若无意地看向薛宝钗与史湘云。
史湘云素来天真烂漫,不拘小节,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依旧笑靥如花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薛宝钗却极善察言观色,听了这话,不免脸上微变,讪讪开口道:“妹妹的礼物,我也备了呢,落在房里没带来,待会儿让人送到林姐姐那儿罢。”
黛玉明白她并没有事先备好,不过是见贾母这样说,临时随机应变罢了。当下也并不说什么,只淡淡道了谢就罢了。
一时众人重新坐下,叙了几句闲话,贾母命人摆了午饭上来,让黛玉、宝玉与各位姑娘陪着坐了。寂然用罢午膳,贾母方命人将饭菜撤了,又让众人各自散了。
待回到黛玉的闺房,紫鹃一面服侍黛玉宽衣,一面轻叹道:“姑娘真是厉害,竟能猜到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心意,果然有先见之明。”
黛玉淡淡一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依常理推算罢了。”轻轻转过头,望向窗外,那里,是一片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让人目为之眩。
黛玉轻启朱唇,轻轻一叹。她清楚地知道,今日种种,不过是开始罢了。属于她的故事,还将在这富贵华丽的贾府中继续。
侯门深深,锦绣灿烂,却又谁看到,在这繁华背后,有多少烦恼纷扰?有多少喧嚣争斗?
正柔肠百转之际,耳畔传来紫鹃柔和的声音:“姑娘该累了,歇一歇吧。”
黛玉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依言站起身来,缓缓走进床榻处。紫鹃服侍她躺下,将轻纱帐幔放下,方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时分。黛玉掀开锦被,披衣而起,缓缓在梳妆台前坐了。房外的雪雁听见声响,笑道:“姑娘醒了么?”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
黛玉抬起头,见她手上捧着一个小锦盒,不由得一愣,开口问:“是什么?”
雪雁笑答道:“这是刚才薛姑娘身边的莺儿送来的,说是给姑娘的生辰贺礼。”将锦盒打开,递到黛玉面前。
黛玉不经意地瞥过去,见是一只赤金凤头钗,镂刻得尚算精致,样式却十分陈旧,颜色也很是黯淡。
雪雁低低一笑,道:“这只钗子好俗气,跟它的主人一个样。”
黛玉听了,不由得微微一哂,淡淡地说:“你帮我收着罢。”
雪雁微微颔首,依言将锦盒放下,拿起梳子,帮黛玉梳发妆扮。黛玉静静地坐着,明眸流转,瞥见梳妆盒中有一对珍珠水滴耳环,式样简单,却晶莹剔透,似含着一泓清水,心中不由喜欢,伸手拣了出来,自对着镜子戴上,抿唇赞道:“好生精巧的耳坠子,怎么以前没见着?”
雪雁莞尔一笑,道:“这个么,是采薇姐姐刚摆上的,说是前几天按她们家主子的意思,从送到宫里的贡品中选出来的。我与紫鹃姐姐都嫌它太素,采薇却道,四公子特意嘱咐了,姑娘性情淡泊,不爱奢华,必定喜欢这些素雅别致的首饰。”轻轻扬一扬眉,脸上笑意转深,接着道:“果然姑娘一眼便选中了这个,可见姑娘与四公子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跟在黛玉身边日久,知道黛玉与水涵交好,又因黛玉待她亲厚,故而彼此言谈之间,并不畏缩忌讳,反而常常玩笑打闹。
黛玉听了,脸颊上不由得飘上两朵红云,心中生出脉脉的暖意,良久方朝雪雁轻轻一唾,嗔道:“你这蹄子,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雪雁见她满脸通红,宛若夜风下徐徐开放的桃花,似喜还羞,更是大笑不止。黛玉轻轻地跺脚,薄恼道:“再闹,我便不理你了。”
雪雁听了,这才敛了笑意,将她的三千青丝梳理整齐,用一只碧玉玲珑长钗簪住,又拿胭脂在黛玉的粉颊上薄薄地施了一层,清爽简约中不失娇艳动人。
刚刚梳扮好,却听得帘外传来喁喁的说话声,似乎是少年男子的声音,却有些陌生疏离。
黛玉不免吃惊,扬声问:“紫鹃,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便听得珠帘轻轻晃动,却是紫鹃含笑而入,回道:“是三爷来了。”
黛玉愕了片刻,方明白过来,来人必是赵姨娘所出的环三爷,当下心中惊讶,忙道:“环兄弟,快请进。”
帘外之人怯怯地应了一声,探身进来。黛玉抬眸一瞧,果然是年纪幼小的贾环,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青衫长袍,手中携着一个蓝色的小布包,神情却有些拘谨怯弱。
弟弟琼玉年幼夭折,此刻见了与琼玉年龄相仿的贾环,黛玉不由得心生怜惜,忙起身让座,笑意盈盈道:“环兄弟来了,请坐。”扬一扬脸,转头吩咐道:“雪雁,去将我们从韩府带回来的雨前龙井冲一壶过来。”雪雁应了下来,转身自去了。
贾环才在窗下坐下,听得这一句,吃了一惊,忙起身道:“雨前龙井名贵得紧,姐姐留着自用罢,我不拘喝什么。”
黛玉看着他,和颜悦色道:“环兄弟何必说这话?来者是客么,你又是兄弟,一杯龙井算不得什么。”
贾环听了,不由得怔住,脸上渐渐露出感激之色,道:“多谢林姐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呜咽之意。
黛玉见他神色含悲,猜到少有人待见他,更是心疼,指着他手中的布包,话语一转,温言道:“环兄弟手中拿的是什么?”
贾环忙将布包打开,忸怩地道:“听人说前几日是姐姐的生辰,我竟不知道,也没能送姐姐礼物。这是姨娘给我做的,送给姐姐罢,望姐姐不要嫌弃。”
黛玉看时,却是一对银丝合心璎珞,绣着淡雅的紫兰花,手工精巧,淡雅可爱,忙微笑着接过,点头道:“多谢环兄弟,姨娘面前说一声,让她费心了。”
正叙话之际,雪雁端着托盘进来,将茶杯送到贾环面前,笑道:“三爷请用。”
贾环忙伸手接过,揭开茶杯,见茶水透亮清澈,碧色盈盈,嫩绿的叶子如花般徐徐展开,不由赞道:“好茶。”细细一尝,便觉一股幽雅的香气透入胸臆之间,清凉宜人。
贾环低着头,一口又一口地喝完,良久方抬头看着黛玉,低声道:“多谢姐姐,这是我平生喝过的最好的茶。”夕阳的余晖下,黛玉分明看到,他眼角有一丝晶莹之意。
黛玉轻轻一叹,这便是庶出之子的悲哀,自小就屈居人后,永远都活在嫡子的光环之下,难有出头之日,衣食也难以周全。当下伸手笼了笼鬓边的秀发,柔声道:“既然环兄弟喜欢,姐姐这里还有,你拿些去吧。”说着,侧头朝雪雁扬一扬眉。
雪雁会意,即刻去取了一包茶叶送过来。贾环双手接了,连连道谢,方出声告辞,起身走到门槛处,又回过头来,迟疑道:“林姐姐,我能常来看你么?”
黛玉微微一怔,望着贾环,一脸讶然。贾环默默垂首,接着道:“在这府里,除了姨娘外,没有人理我,连三姐姐都不跟我说话。吃用穿戴之物,也都是宝玉剩下不要的。唯独林姐姐来时,送我的礼物,与宝玉是一模一样的。我心知姐姐是真心待我的,林姐姐,我能不能常来这里走走?”
黛玉听得心酸,忙道:“我在这里闷得慌,环兄弟爱来,我求之不得。”
贾环听了这话,一脸喜色,朝黛玉作了一揖,方欢欢喜喜地去了。
雪雁待他走远,叹了一声,感慨道:“三爷真可怜。”
黛玉轻轻颔首,静默不语。雪雁微蹙秀眉,压低声音道:“三姑娘与环三爷是同胞姐弟,都是庶出,二太太出自大户人家,待三姑娘也极好,怎么竟这样对三爷?这道理我倒想不明白了。”
黛玉一笑,低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娘是女孩,不会妨碍什么,且一直都对二太太恭敬有加。二太太对她好,不但多个女儿孝敬,还能落个大方的名声,何乐而不为?环儿是正经的公子哥儿,二太太自然要防着他,不能让他抢了宝玉的风头。嫡庶两相妨,自古本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