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听了,情知不能再耽搁,屈膝跪下,抽泣道:“女儿不孝,不能在娘亲跟前伺候,娘亲,你多多保重罢。”说着,便朝她拜了三拜。
这是她第一次,以“娘亲”称呼赵姨娘,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勉强。
赵姨娘更是伤悲,哭得肝肠寸断,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起身,扶着侍书,步上轿子,绝尘离开。
宝玉被探春呵斥了一番,不免有些悻悻,眼见她去远了,流了几滴泪,便转身走了。
凤姐儿依旧陪着赵姨娘,在冷风中哭了好一会,温言安慰一番,亲自送赵姨娘回房,方匆匆忙忙地赶往上房,照看贾母。
到了傍晚时分,贾母终于醒转,听说探春已被送走,也并不说什么,只是心急如焚,慨叹无人能支撑大局,忧心忡忡下,无精打采,卧床不起。攀龙附凤之梦破灭,贾母又缠绵病榻,众人不免心情抑郁,忐忑难安。
而荣、宁两府,终于渐渐露出败象,连初年看起来璀璨辉煌的朱阁檐角,也在岁月的剥蚀中,慢慢黯淡下来。
时光流转,天气越发清寒,寒风冷冽,似刀割脸,有冰洁的雪花纷纷扬扬,皑皑满地,入眼处茫茫一片。贾母染上风寒,加上心情郁郁,病也就更加重了。
府里的下人见状,便私下议论,言贾母虽然素来康健,但毕竟年事已高,只怕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一时人云亦云,流言四起满天飞。
这些消息,自是也传到了贾赦耳边。贾赦惊讶了一会儿,静静思量一番,心里便有了想法。
及到了晚间,邢夫人回来,贾赦挥退下人,劈头便问:“你在那边服侍了一天,老太太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邢夫人素来惧他,听了这话,忙敛眉道:“老太太病得很厉害,起不了床,今日个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贾赦听了,便眯起眼睛,淡淡问道:“据你瞧,到底怎么样呢?”
邢夫人摸不透他的心意,斟酌一番,才低低答道:“老太太年岁已高,据我瞧,很有些不好。”
贾赦默然,在房中踱了半日步,才道:“既是这样,有些事情,不得不提早打算了。”
邢夫人不解其意,怔怔看着他,皱眉道:“老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赦瞟她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沉声道:“不明白吗?老太太人住在那边,又只与二房的人亲近,若是有个好歹,老太太的体己,一定会被他们蒙混走。到时候,你我便会落个两手空空,竹篮打水一场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早想个法子,弄些银钱过来。”
邢夫人听了,不由变了脸色,急急道:“老爷所言极是,我们这府里,帐房已经空了,如今年还没过完呢,那些要债的便纷纷上门,络绎不绝,只怕需要上万的银子,才能渡过难关。”
凝眸于贾赦,皱了皱眉,接着问:“对这件事儿,不知老爷有什么主意?”
贾赦听了,不假思索地道:“明儿个我随你过去,给老太太请安,就说家事艰难,想要给琮哥儿捐官,也没有银子,如此诉一番苦,求老太太帮衬一番,也就是了。”
邢夫人本是个没心计的,又素来贪财,听了这话,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想了一想,怯怯开口道:“素日里,老太太对我们这边,从没有好脸色,如今怎么肯拿银子出来?退一步,就算老太太答允了,还有二太太呢,她必定会出言阻拦的。”
贾赦冷冷一哼,声音清淡得没有一丝温度:“不管怎么说,我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想来她也不会太绝情。二太太若是出来反对,大不了一拍两散,趁老太太还在,将体己按规矩分了,我还巴不得呢。如此,比起懵懵懂懂,什么都得不到,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邢夫人忖度一番,便觉得很有道理,忙含笑道:“到底是老爷,见事明透,我是赶不上的。”欢声称赞一番,又让人唤来贾珍之妻尤氏,让她帮着敲边鼓。贾赦也将贾琮叫到身边,细细嘱咐了几句。
几人计议定了,到了第二日,清晨起来,按规矩,邢夫人、尤氏依旧要到贾母房中伺候,贾赦果然带着贾琮,也随了过来。
彼时,贾母已经醒转,正就着鸳鸯的手,一口口地喝药,王夫人、湘云也早早到了,立在床榻旁照应。
贾赦、贾琮给贾母请了安,便在一旁寒暄,贾赦笑道:“今儿个老太太气色很好,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康复了。”
贾母虽在病中,心境却也是明白的,当下笑了一笑,淡淡地道:“你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贾赦听了,面有尴尬之色,忙掩住了,嘘寒问暖一番,方指了指贾琮,开口道:“老太太生病了,无事也不敢打扰,只是琮儿的年纪大了,还在家里闲晃,也忒不像样了。虽然他只是庶出,却也不能薄待了,总要谋个前程才好。可巧前几天得了个消息,说是有个知县的空缺,吏部正在选人,我便想着替他捐了,如此,也算是有安生之所了。”
邢夫人忙行上前来,接口道:“老爷这主意是极好的,琮儿自小便在念书,只是苦于没机会施展,若是能得这个职位,将来再努力一番,升了官,出息了,我们府里也有光,老太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贾母听了,缓缓闭上眼睛,并不说话,王夫人、湘云互看一眼,对贾赦的来意,已经心知肚明了。
不过是片刻的静寂,便听得贾赦继续道:“吏部那边,儿子已经开始疏通了,只是,那些人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儿,说得要五千两银子,才能办妥此事。”
说到这里,略微低头,满面难色,最后终于还是道:“我们那边的境况,想来老太太也是知道的,虽然有世职在,却还不够日常开销,如今又逢新年,更是入不敷出,哪里有闲钱给琮儿捐官?外面的相好故交,儿子都命人去借过了,不料他们却都说家事艰难,爱莫能助。儿子也没有法子,只能过来求老太太。”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朝贾琮使了个眼色。
贾琮见机,忙行到床榻前,屈膝跪下,恭声道:“老太太身子不好,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孙子绝不敢过来打扰。只是,如今这机会,十分难得,若是错过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遇上。孙子自小便没了亲娘,虽然有老爷、太太疼爱,但常年在家呆着,碌碌无为,孙子实在有愧。因此,还求老太太疼一疼孙子,帮孙子这一回吧。孙子若是能如愿,必定用心做官,更会加倍孝敬老太太。”说着,便弯下身子,朝贾母拜了三拜。
尤氏眸光一转,也走上前来,笑着道:“琮哥儿年纪大了,果然不一样了,话说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条。看他这模样儿,真是可怜见的。老太太,你不妨开开恩,帮他一回吧。”
见他们从容不迫,一唱一和,贾母的脸色,渐渐沉寂下来,原来,这便是她的儿子,在她生病之时,担忧的,并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体己银子。念及此,身子不由一寒,心头生出悲凉之感。
当下贾母合上眼,养了半日神,才长叹道:“我还在奇怪,大老爷怎么会特意过来,原来是惦记我的银子呀。”
此语落下,众人均低头不语,房中的气氛,立刻转为尴尬,似死水一般沉寂。
过了一会儿,贾赦勉强笑了一笑,低低道:“老太太这是什么话?儿子过来,自然是探望老太太的身子,至于琮儿的事情,不过是随口提一声罢了。”
贾母注视着他,微微抿唇,划出嘲讽的弧度,不徐不疾地道:“大老爷既这样说,我若是拒绝了,大老爷也不会生气,对不对?”
贾赦听了,不由得面色大变,回望着贾母,眸中隐有气恼、怨恨闪现,变幻莫测,呐呐不语。
他的神情,贾母看得清清楚楚,心头越发凄冷哀恸,身子蓦然一颤,剧烈咳嗽起来。
王夫人、湘云忙上前照料,揉着胸口,帮贾母顺气。过了好一会儿,贾母才缓过气来,闭了眼睛,默不作声。
王夫人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忙开口道:“老太太可是累了?不如歇一会儿罢。”敛了面容,眼眸飞光,看一看贾赦,接着道:“老太太身子不好,大老爷有话,以后再来回吧。”
这些年,因为有二房压着,使得贾赦得不到贾母的欢心,心里早有怨气,如今听了王夫人的推脱之言,更是气恼不已,又见贾母身子果然不虞,哪里肯空手而回?
当下贾赦冷笑一声,沉声道:“老太太还没说话呢,二太太便来发号施令,我倒不知道这府里什么时候变了规矩,竟是二太太当家了。”
王夫人面上不由得一红,默了半日,方怯怯地道:“大老爷何出此言?我不过是见老太太身子不舒服,才多嘴劝一声的。大老爷若是觉得我说错了,不如出房指教,不必在此打扰老太太。”说着,回头看着老太太,红着眼圈道:“儿媳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老太太,儿媳不求什么,只要老太太能安好,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