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番话,众人不由有些呐呐,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红痕,王夫人、湘云想要开口辩解,却被贾母摆手止住。
贾母喘着气,眼中泪水闪烁,含伤道:“可叹我活了这么多年,老来却这般糊涂,敏儿唯一的女儿住在这里时,对我何其亲热孝顺,我却为了你们这些人,与她生分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值。”
王夫人素来厌恶黛玉,又因近年来黛玉虽然身份荣耀,贾家却从未得到什么好处,心中愤恨不已,如今听了这话,更是怒火中烧,皱眉道:“老太太这话,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分明是四皇妃拣上了高枝儿,不肯再理会我们家的人。她在我们这边,吃喝了好几年,一出去之后,就翻脸不认人,对元春的事情,她明明能逆转,却撒手不管,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探春参选,她……”
“住口,”贾母冷冷一哼,沉声喝止住她,“玉儿是敏儿的孩子,自小为人淳善,心思纯真,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这一点,我一清二楚。到底是玉儿对不起你们,还是你们对不住她,大家都心知肚明。以前,是我看走了眼,如今,你休想在我面前诋毁玉儿。”
彼时,贾母虽满面病容,却声色俱厉,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王夫人身子一瑟,便低下了头,不敢再开口。
因多日未见黛玉,宝玉不免很是想念,如今听到贾母提起,不觉眼睛一酸,低头道:“老太太说这些话,可是想念林妹妹了?既是这样,我们命人去晴梦园走一趟,让林妹妹回来探病罢。”
“不必,”贾母缓缓摇头,唇际漫上一抹苦笑,怅然道,“她心气是极高傲的,怎么肯回这个地方?何况,当年,她那样信任我,我却薄待了她,如今哪里有脸见她?唉,如果当日我对她能多疼一些,真心一些,便绝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会……”说到这里,声音渐低,终于渐渐止歇。
是感伤,也是慨叹,如果,当年的她,能够善待黛玉,那么,今日的黛玉,也一定会百倍孝敬她,她的日子,便不会过得如此艰难,如此伤心了。
见贾母只管东拉西扯,贾赦便有些不耐烦,皱眉道:“四皇妃早已走了,如今再追究这些,有什么用?老太太,您还是办正事吧。”
一言一字,冰冷倾入耳中,贾母倒吸一口气,黯然道:“你说的是,说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什么意义了。罢了,罢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是贾家人,身边所有东西,终归都是你们的,既然你们不肯等到我百年归老,索性今儿个都分了,我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说着,抬头环视房中,眸色转凉,连神情亦如雾气一般朦胧清寒,接着道:“对于你们,我虽然失望透顶,但好歹你们都是我的子孙,有几句话,还是要嘱咐的。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虽然晚景凄凉,却也算没白活,没什么不知足的。倒是你们自己,虽然有世职在身,却都并没有什么作为。元春被废,宫里早就没人了,探春参选失利,我们府里,更是再无可指望之人。我们家虽有百年的架子,却也禁不起大风大浪,何况,如今圣眷又不甚隆,你们好歹收敛一些,安分守己,莫叫人抓了错处,如此,方才能保自己安乐,保住家业。”
语落,众人唯唯诺诺,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贾母见了,便有些无可奈何,幽幽道:“罢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爱听就听,不爱听,我的心也尽到了,大家好自为之罢。”
说着,启唇吐出一声长叹,闭目养了半日神,再睁眼时,便见众人均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不由心中冰冷,顿了一下,才出声唤道:“我也累了,不想再说话,凤姐儿,你过来帮我交代清楚。”说着,便命鸳鸯将枕头放下,安静躺在塌上,合眼养神。
凤姐儿忙答允一声,行上前来,敛容道:“老太太的东西,已经点算清楚了,现银一共有四万八千两,老太太自己留了两万,以备不时之需。大老爷、二老爷各分一万,至于剩下的八千两,老太太说,兰哥儿是长房的嫡重孙,大嫂子苦志守节,自然得看顾些,宝玉又是她最疼爱的孙子,让他们两人平分,也就是了。所有衣服、首饰,留给女眷,两边不偏不倚,都是一样的。这些东西,都已经装进箱子,贴好了签子,待会儿直接拿罢。”
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略歇片刻,方续道:“剩下的金银器皿、古玩陈设,老太太知道帐房艰难,便说拿出去变卖了,兑成银子,给大老爷、二老爷贴补。”
听了这番话,众人低头忖度,心思各异,贾赦见所分的银钱甚少,疑心贾母暗自私藏了些,以偏袒贾政,便皱了眉头道:“我也知道,这些年来,老太太一直住在这边,但是,平日里,我也是极孝顺老太太的,这些年,我也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别的不论,便是每日的三餐,常命厨房做了各样菜肴,送过来孝敬老太太的。如今,少不得我讨嫌说一句,并不是我贪财,但老太太生来便是富贵命,当日的陪嫁不说,便是这些年,老太太一直是诰命夫人,加上各府里的孝敬,我虑着银子至少也该有八九万才是。”
说着,抬起头来,看了贾母一眼,接着道:“到底都是老太太的儿子,按照规矩,原是大家都有份的,何况,我还是长房,论起来,应该多分些,才算合理。如今,他们这边,多了八千两,我也不说什么,只求老太太将心放平些罢。”
听他说得清冷如斯,话语里俱是疑虑、不满,贾母身子一震,心中酸楚难言,仿佛心上旧伤又被人泼上烈酒一般,撕心裂肺地疼,是何时开始,她的儿子,对她见疑到这个地步?是何时开始,她的分量,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贾政素不管事,见状便有些不知所措,怔怔看着贾母、王夫人,说不出话来。因自己这边多了八千两银子,王夫人本极欢喜,也盼着贾母能私藏一些,眉梢眼角,便有了深浓的喜悦和兴奋。
如今贾赦蓦然出声,又说得这般刻薄尖酸,王夫人自是心中生恼,敛了容色,皱眉道:“大老爷这话说差了,前几年,我们家修建省亲别墅,帐房里银子缺乏,谁没填补体己?别说老太太,便是我和珠儿媳妇,也不知拿了多少银钱出来,如何算得清楚?若是仔细论起来,老太太住在这边,日常的各样开销,究竟填补进去了多少,我们也从没有计较过。如今,老太太要将东西都均分了,大老爷却说起这些话了,真让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贾赦又气又恼,拂一拂衣袖,冷声道:“修省亲别墅的时候,我们也出了不少力,若是要算起来,实在说不清楚,还是休提罢。如今,我们只论眼前的事情,老太太住在这边,你们服侍得很周到,很辛苦,这些我都知道的,但照顾老太太,本就是当儿子的责任,难道还要拿这个邀功不成?”
邢夫人趁势上来,帮腔道:“老爷说得极是,俗话说的好,亲兄弟明算账,账面上的数目,要能对上才好。今日府里人都在,大家在老太太面前,将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免得伤了情分。”
湘云听了,很是不满,想要开口辩驳,但因昨日被贾赦厉声呵斥过,唇动了一下,终是不敢开口。
王夫人孤独无援,只得独自应对,开口道:“大太太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这件事儿,是老太太亲自经手分派的,难道老太太会欺骗大家不成?便是当真对不上账,也不该拉扯到老太太头上。”
贾赦听了,忖度半日,心中一动,冷冷看着凤姐儿,沉声道:“老太太的东西,都是你与鸳鸯点算的,谁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名堂。到底是你们有私心,还是帮着老太太,悄悄留了东西,以预备送给其他人,今儿个得说个明白。”
凤姐儿、鸳鸯怔了一下,互看一眼,一同屈膝跪了下来,凤姐儿低下眉,掩住眸中的悲凉,敛声道:“老爷容禀,老太太心思素来明透,点算之时,每样东西,老太太都亲眼看过了,何况,这件事干系重大,儿媳断不敢胡作非为,有所欺瞒。”
“老太太面前,想来她们也不敢起私心,”邢夫人看着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唉呀,刚才老太太说话时,很惦记四皇妃,莫非老太太打算将剩余的东西都留下来,悄悄送给四皇妃吗?”
王夫人听了,不由面色一变,思量须臾,心中生出赞同之意,忙行到床榻旁,轻轻道:“老太太,儿媳冒昧问一声,您是否真有这个打算?若是有,不如打消了吧,四皇妃对我们这么冷淡,您将银子给她,岂不是打了水漂?何况,我们府里境况艰难,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