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她，”赵姨娘眉目舒展，蕴含着明澈的光芒，轻轻道，“当初，林姑娘住在贾家时，对我十分关怀，真心一片。那个时候，我便知道她是极善良极好的女子，世人只喜欢锦上添花，她却是能够雪中送炭之人。如今，就算全世界抛弃我们，林姑娘却绝不会这样。何况，当日林姑娘与你，是感情极好的姊妹。如今去晴梦园投奔，不但能得个安身之所，你们也能叙叙姐妹情，加上四姑娘也在那边，实在很好。”
凤姐儿轻挑入鬓长眉，叹息道：“姨娘的提议，我也想过，只是，当初三妹妹嫁往薛家的事情，与林妹妹很有些关系。如今，倘若我们过去投奔，虽然林妹妹不会拒绝，但是，姨娘心底，当真能够心平气和吗？”
“这件事情，我从未怪过林姑娘，”赵姨娘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宁和，“我并不糊涂人，自然明白林姑娘不会肆意妄行之人，探春会落到如今的境况，全是因她自己热衷富贵荣华，怨不得旁人。”
凤姐儿为之动容，颔首道：“姨娘能这么想，实在很好。”垂下眼帘，看了看身上的粗衣，叹息道：“其实，如今的我们，已经走投无路，除了去投奔林妹妹之外，再无出路。”
赵姨娘抿起唇，微微一笑，道：“既是这样，我们一起去找林姑娘罢。”说着，便拉住路人，细细打听了前往晴梦园的路径，方携着凤姐儿的手，跌跌撞撞地赶到晴梦园。
暮色低垂，天气清寒，晴梦园内，回廊朱阁里，宫灯高高悬起，处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因天色已晚，黛玉、惜春便与汐筱一起，聚在正厅用晚膳。彼时，室内锦绣团团，暖炉含烟，薰香生芳，自是不同于外间霜冷风寒的天气。
时光静好，温暖如春，三人一面用膳，一面谈笑寒暄，眉梢眼角，俱是盈盈笑意，气氛欢洽愉快。
正说着话，蓦然有侍女探身进来，屈膝行礼，口中匆匆道：“皇妃，外面来了两名女子，面容都很陌生，衣着简朴，没有半件饰物，身子也很是怯弱，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不过，她们两人说，自己是皇妃、四姑娘的旧相识，颇有交情，想进府来见皇妃。”
听了这话，黛玉、惜春互看一眼，十分吃惊，黛玉凝起秀气的柳叶长眉，疑惑地盯着侍女，轻轻道：“怎么，她们没说自己的身份吗？”
侍女微垂眉睫，恭声道：“嗯，一位年轻些的，说自己叫王熙凤，至于另一个，则是什么赵姨娘。”
惜春愕然，站起身来，失声道：“怎么可能？我记得，当初在贾家的时候，凤姐姐与赵姨娘的关系，并不太好，没有什么来往，如今，她们怎么走到一起了？何况，已经这么晚了，她们怎么还在外面？”
“贾府？”汐筱脸色一变，睁大眼睛，直直看着黛玉，敛声道，“怎么，如今来的这两个人，竟都是贾家人么？”
黛玉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将凤姐儿与赵姨娘的身份简略说了一遍，最后叹道：“说起来，我与凤姐姐之间，的确有些情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她来这个地方，还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探春嫁到薛家的事情，与我有很大的关系，赵姨娘怎么能心平气和，陪着凤姐儿过来？”
汐筱闻言，微微低头，出了半日神，蹙眉道：“其他的暂且不提，这两个人，嫂子到底见不见？”
说着，凝眸于黛玉，低低叹息一声，接着道：“我虽不理朝政，但有些事情，心里还是明白的。四大家族，已经败了三家，剩下的贾家，自然不能避免。何况，上次为了四姑娘与润哥哥的事情，我们与父皇恳谈，我记得，当时父皇很不喜欢贾家，对他们颇有微词，如今，嫂子还是三思而行吧。”
惜春闻言，不禁大吃一惊，皱眉看着黛玉，沉声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既是这样，林姐姐还是省心些，别再与贾家来往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并不回答，凝住心神，静静想了一想，方拿定主意，朝等候在侧的婢女挥手，徐声道：“这两个人，的确是我的旧相识，你即刻出去，将她们领进来吧。”
那女孩听了，忙恭敬答允一声，敛衣行过礼，方转身自去了。
见事情安妥，黛玉这才转过身子，看着满面震惊、大惑不解的惜春、汐筱，咬唇道：“荣、宁两府即将被抄，在这样的时刻，我自然不愿再与贾家有任何牵扯。但是，今儿个的事情，实在有些蹊跷。你们没听丫鬟说么，凤姐姐、赵姨娘穿的衣服，很是简朴，又无饰物在身，这便说明，她们两人的处境，一点儿都不好。何况，现在这个时辰，已经入夜了，倘若我将她们拒之门外，她们哪里有容身之所？她们穿得单薄，天气又这么冷，若是任由她们沦落街头，以她们两人的身子，怎么扛得住？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如今这种境况，至少要让她们在这边住一晚，至于剩下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罢。”
惜春霍然一惊，眉心深蹙，默默思量半日，方开口道：“林姐姐的意思，莫非是指她们两人已经与贾家断绝关系，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投靠姐姐？”
黛玉轻轻挑眉，容色宁和，声音平静无波：“我也只是猜测而已，真实的情况，要问过她们两人，才能够明白。”
沉吟须臾，叹息一声，接着道：“让她们进来，的确会惹不少麻烦，但是，要我对她们置之不管，任由她们自生自灭，我做不到。当然，我并不是肆意妄行之人，这件事情，我会清醒对待。倘若她们是代表贾家过来，明儿个起来，我便会命人将她们送回去。如果她们是因发生了变故，来这儿投奔的，为了避免闲言碎语，我会另安排房子，安顿她们。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晚上罢了，不会怎么样的。”
汐筱点了点头，应道：“嫂子的话，一向是极有道理的，令我无法反驳。”
思量须臾，笑了一笑，轻轻道：“这两个人，与我素未谋面，我若留下来，必定会很尴尬。嫂子、四姑娘，你们陪客吧，我先回房了。”言罢，便带上贴身侍女，踏着轻盈的步子，起身出去了。
送她去远后，黛玉忖度片刻，便命紫鹃领着四名丫鬟，将客房收拾齐整，另唤了侍女进厅，将晚膳撤下，在窗下的案几上摆了精致的香茶、点心，又命人到厨房传讯，重新准备一桌上等席面，尽快送上来。
刚准备妥当，便有脚步声纷至沓来，渐行渐近，侍女的声音缓缓飘来，轻灵而温顺：“皇妃、四姑娘，客人到了。”说着，便打起帘子，让凤姐儿、赵姨娘进屋。
黛玉、惜春听了，互看一眼，一同站起身来，含笑相迎。映入眼帘的两位女子，皆脸灰唇白，神情憔悴，发髻侧偏，身上穿着薄薄的粗衣，冻得瑟瑟发抖。
两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行了进来，立于摇曳的红烛下，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越发显得身姿怯弱，似寒风中飘荡的伶仃落花，弱不禁风。
虽已经听侍女说过，但此刻见了两人凄惨的模样，黛玉、惜春依旧满面震惊，笑容不由自主地凝在唇角，心中惊愕难言。
离别数年，虽同在京城，却不啻于天涯海角，不能亲近。如今再重逢时，已是物是人非，彼此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时四人相顾无言，不过一瞬间，便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百转千回，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半日之后，凤姐儿、赵姨娘方才清醒过来，相携着踏步行近，在黛玉面前止住脚步，敛衣行礼，声音瑟瑟发抖，低微却恭敬：“见过四皇妃。”
黛玉愣了一下，忙伸手相扶，勉强笑了一笑，和颜道：“这里没有外人，凤姐姐、姨娘不必多礼。”
凤姐儿依言起身，眸中含着淡淡的泪光，直直盯着黛玉、惜春的脸颊，出了半日神，才咳嗽一声，抽泣道：“林妹妹、四妹妹，我终于见着你们了。”
黛玉心情激荡，上前一步，握住凤姐儿的手，肌肤相触处，竟是清寒一片，宛如深冬的碎冰一般。
黛玉不由心生怜悯，叹息道：“好姐姐，你消瘦了不少，必定受了很多苦。”说着，忙扬声唤丫鬟进来，命之准备两套衣物，即刻送过来。
见黛玉从容不迫，态度和婉，赵姨娘呆怔半日，眸中浮出清浅的水纹，低低说道：“四皇妃如此殷勤，实在让民妇感激不尽。”
“姨娘不必客气，”黛玉微抿丹唇，容色温雅如玉，声音宁和似水，“不说别的，昔日我在贾家时，与姨娘、环兄弟的关系，也是极亲密的。自当年一别，我与姨娘，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姨娘的身子，可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