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的意思,我很明白,”赵姨娘轻声叹息,声音平静,并无半点不虞之意,“林姑娘的为人,我心里很清楚。探春会落到这个地步,全是咎由自取,在我心里,的确很担忧她,但是对林姑娘,绝无半点责怪、不满。”
凤姐儿微微抿唇,轻轻道:“这些都是姨娘的真心话,昨儿个,我们出了贾家,我不知道该投奔何处,后来还是姨娘提议,说林妹妹生性善良,绝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听了这番对话,惜春始料不及,轻轻“呀”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赵姨娘,感慨道:“原来姨娘看事明透、通情达理,倒是我看错姨娘了。”目光一转,带笑凝视着黛玉,接着道:“我听说,当日林姐姐住在贾家时,时常照顾姨娘、环儿,如今看来,林姐姐当真有识人之明。”
黛玉不由失笑,摇头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四妹妹言过其实了。”凝眸于凤姐儿,见她愁眉深锁、神色含伤,自是心生慨叹,默了一会儿,才劝慰道:“遇上这样的事情,无论换上谁,都不会开心,这个道理,我心里很明白。只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自古如是。其实,在如今的形势下,姐姐能离开贾家,未必不是好事。”
凤姐儿心思机敏,听了这话,愕了一下,盯着黛玉,凝眉道:“林妹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史家、王家已经被抄了,难不成贾家也会这样吗?”
黛玉沉吟片刻,坦诚地点了点头,答道:“不错,四大家族,本是一体,自然是一损俱损。薛家败落,史、王两家已抄,这个月的月末,贾家必定避不开抄家的命运。”
凤姐儿、赵姨娘听了,一起搁下玉碗,惊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黛玉微抿丹唇,意态悠闲,不徐不疾地道:“抄家之事,势在必行,不过,凤姐姐、姨娘也不必太担心,环儿人在田庄,并不会波及。至于巧姐儿,她年纪尚小,又是女孩儿,到时候,设法将她带出来,也就是了。至于贾家的其他人,都不值得理会,随他们去吧。”
“林姑娘所言极是,”赵姨娘回过神来,脸上慢慢溢出一抹笑意,声音中亦带着轻快欢喜之意,“听林姑娘这么说,我们离开贾家,竟正是时候呢。”
思量须臾,笑容凝在嘴角,直直盯着黛玉,蹙眉道:“我与凤姑娘,毕竟都是从贾家出来的,如今,贾家要出事,我们住在这里,会不会给林姑娘添麻烦?”
“姨娘思虑周全,实在让我感动,”黛玉淡淡一笑,声音温和,“不过,关于这一点,姨娘不必太操心。我已经想过了,凤姐姐手上有休书,她与贾家,便再无半点关联。至于姨娘,只是侧室而已,住在贾家时,又一直足不出户,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即便按律发落,也不过是遣送回娘家罢了。所以,你们住在这里,碍不着什么事。”
眸光轻转,落在赵姨娘身上,幽幽叹息一声,接着道:“当然,我们这个地方,处境很是微妙,并非凤姐姐、姨娘的久居之所。我会下令,命管家尽快在外面寻一处幽静住所,安排你们住进去。待贾家之事安妥,还能将环兄弟、巧姐儿接过来。如此一来,既能避开闲言碎语,你们也有自己的家,实在很好。你与凤姐姐,两人一起出贾家、共患难,感情应该是极好的,将来若是住在一起,必定能和睦相处、互相扶持。这是我的想法,不知姨娘意下如何?”
赵姨娘微垂眉睫,眸中浮出淡淡的水纹,低低道:“承蒙林姑娘收留,我与凤姑娘才不至沦落街头,如今,姑林娘还这般用心,为我们安排将来,我除了满心感激之外,竟说不出什么话了。”
“我与姨娘相识多年,姨娘再说客套话,我便要恼了,”黛玉淡淡一笑,清丽的脸颊上透出温善之意,婉声道:“呀,说起环兄弟,前些日子,我曾命侍卫到田庄探望过,知道他虽处境艰苦,读书却是极用心的。今年有科举,倘若他能金榜题名,姨娘便终生有靠了。”
赵姨娘听了,更是感激不尽,向黛玉欠了欠身,欲要再说几句敬服、感动的话儿,却又担心黛玉会厌烦,便笑了一笑,诚恳地道:“多谢林姑娘。”
黛玉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清茶,嫣然转眸,看向一直低头沉吟的凤姐儿,轻轻道:“姐姐无故被休,这样的事情,对姐姐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伤害。不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贾家坏事做尽,即将败落,风光不了几天,姐姐不必太过抑郁,安心等待即可。”
惜春轻轻拍手,神情欢愉,言笑晏晏,颔首道:“正是这话呢,到那时候,凤姐姐便能扬眉吐气,看他们那些人的笑话了。”
凤姐儿默然,静了半日,蓦然抬起头,目光落向窗外,幽幽道:“只怕我等不到那一天。”说着,轻叹一声,眼中怔怔落下泪来。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黛玉心中一沉,生出不安之意,看着凤姐儿的脸颊,凝眉道:“姐姐说这样的话,必定是有缘故的,对不对?”
“妹妹对我真心诚意、恩重如山,我自然该直言不讳才是,”凤姐儿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抽泣道,“陛下要查办荣、宁两府,必定会追究贾家人的过失罪行,量刑处置。我虽然离开贾家了,但是,当初我管理家事之时,曾经昧着良心,做了很多事,与他们有着不可磨灭的关联。一旦贾家出事,大太太、二太太她们必定会将我牵扯进来,必定会将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
黛玉闻言,不由怔怔呆住,几乎不能相信,默了良久,方抬头盯着凤姐儿,蹙眉道:“听姐姐这话的意思,倘若贾家出事,姐姐也不能洗脱干系,对不对?”
凤姐儿点了点头,满面凄凉,银牙微咬,涩声道:“林妹妹,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必定不会过来打扰。”静默片刻,低低叹息一声,苦笑道:“林妹妹的身份,非同小可,为了避免流言蜚语,我还是即刻离开罢。”说着,便缓缓起身,向黛玉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黛玉连忙起身,拉住凤姐儿,止道:“姐姐不必如此,贾家的事情,我的确不想牵扯进来,但是,我让姐姐进了晴梦园,便已经脱不了干系。既是这样,不必再说什么离开、牵连的话,趁还有时间,大家还是尽快想法子,解开困境罢。”
凝眸于凤姐儿,细白如玉的贝齿在唇上轻轻一咬,叹息道:“事已至此,姐姐也不需忌讳什么,何况,这里都是自己人,还是开门见山吧。这些年,姐姐在贾家,到底做过什么事?”
“妹妹动问,我自然不敢隐瞒,”凤姐儿垂下眉睫,静默半日,启唇长叹,声音中含着无限悲凉,“我接管荣国府后,不久便发现,贾家虽然面上光鲜,帐房却极空虚,有时寅吃卯粮,十分窘迫,急需银子来填补。二太太告诉我,放贷生钱,时间快,收益大,而且,贾府是公侯之家,那些平民百姓,必定不敢拖欠,那些人若是还不起,便让官府代为出头。因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暗中放贷,以钱生钱,为贾家弄了不少银子,当然,也让很多百姓吃了苦头,我……”说到这里,悲恸不已,声音慢慢转低,渐渐止歇。
黛玉目光倏然一跳,似抖缩的火苗,默了半日,方低低道:“贾家放贷,又有官府做后盾,那些黎民百姓何止是吃苦头?只怕那些人里,有不少已经倾家荡产,要卖儿卖女来偿还。”
长叹一声,慢慢平复心情,抬眸瞧着凤姐儿,接着道:“罢了,这件事情,我已经明白了,凤姐姐还是继续说吧。”
凤姐儿脸白如纸,凝起秀气的长眉,咬着嘴唇,声音苦涩难言:“我记得的几件事情,都以钱疏通贿赂,为贾家谋算利益。第一桩,便是当年薛家来京时,薛蟠惹上了人命官司,全赖应天府府尹贾雨村了结。当时太太下令,说薛家是客,没有道理让他们费心,便让我送了三千两银子酬谢。第二件,则是元春受封后,宫里凡是有脸的太监,都送过银票、厚礼,加起来一同有好几万两银子。至于第三件,京里有个混号叫石呆子的,家里虽然穷,却有二十多把旧扇子,精美绝伦,且皆是古人写画真迹,价值不菲。不知怎么的,被大老爷看中了,逼着要买,那石呆子将扇子当成珍宝,抵死不肯。后来,大老爷便吩咐我与贾琏,送了五千两银子,贿赂贾雨村。那贾雨村也是个厉害的,一收了银票,便讹石呆子拖欠官银,关进监狱,至于那些扇子,尽皆抄没,送给大老爷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