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平稳地在空中飞翔着,而手中的长线,也渐渐放到了尽头。妙玉轻轻吐了一口气,紧紧凝望着碧空中振翅飞翔的风筝,心中一片安宁。连日来的孤寂、凄清、无助,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直以来,她虽然身在空门,却因生活所迫,在凡尘里四处漂泊、辗转沉浮,很少有这样单纯喜悦、开心的时刻。
如今的她,虽然已经身在朱墙碧苑之中,映入眼帘的,却是极恬静极和谐的景象。
天如蓝玉,绿柳摇曳,青竹郁郁,繁花泛香,带着湖水的清澈气息,这一切,让人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平静下来,再无半点忧愁。
仔细想一想,其实,步入侯门,走进红尘,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她能够与黛玉、惜春这些好姐妹相伴度日,能够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赏花弄月,能够拥有一份发自内心的快活自在。
如此,比起往昔,实在要好很多很多。
正沉吟之际,耳际传来黛玉清灵的笑声,接着便听到她温婉地道:“妙姐姐的确放得很好,看着这风筝,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不知妙姐姐是否会答允?”
妙玉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拉住风筝线,方回头看着黛玉,蹙眉道:“林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黛玉朱唇含笑,眉目间带着温雅之色,轻轻道:“姐姐不是期盼万事随心随缘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呢,若依我的主意,姐姐不如将这风筝线剪断了,看它会飞往何处,以此来占卜姐姐的缘分、前程,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话未说完,惜春已经明白过来,唇边泛出一抹轻快的笑意,击掌道:“从古至今,所有闺中女子都是抛绣球来定终生,林姐姐却想出这个方法,实在称得上是别开生面。而且,比起抛绣球,这方法别致且清雅,不落俗套。妙姐姐手中的风筝,可巧又是‘彩凤双飞’,用来占缘分,再合适不过。”说着,便招手唤了紫鹃过来,让她准备剪刀。
听了两人之言,妙玉怔了一下,双靥不由自主泛出一抹嫣红,低下眉睫,娇声嗔道:“你们姐妹两人,专爱联合起来打趣人,不过是放了一会儿风筝罢了,竟想出这么刁钻的法子,我才不愿陪你们闹呢。”
正说着话,空中陡然刮起一阵烈风,来势汹汹。妙玉正在与她们争辩,一个不留神,手里的细线已经断了。
妙玉惊呼一声,脸色微微发白,颇有些不知所措。黛玉、惜春也吃了一惊,敛了笑容,一起仰头看向天空,却见那只断线的风筝从空中跌落而下,遥遥向着花园外飞去,也不知落向了何处。
惜春眨了眨眼,慢慢扬起唇角,嫣然道:“我们的法子,妙姐姐不肯答允,如今天公作美,风筝线自己断了,可见这缘分是注定的,不是人力可以逆转的。嗯,说不定今日红鸾星动,妙姐姐的真命天子,已经出现了呢。”
妙玉听了这话,双颊不由晕红如花,默了须臾,轻轻跺了跺脚,咬唇道:“看刚才的情景,这风筝并没有飞出晴梦园,我去将它寻回来,省得你们在这里取笑。”说着,便轻轻提起曳地长裙,转身跑出花园。
因她行动迅速,黛玉、惜春也无法阻止,只得看着她快步而去,渐行渐远,消失在蜿蜒的九转回廊中。
见状黛玉轻叹一声,唇边却依旧嫣然含笑,神色一片悠然,向惜春道:“瞧妙姐姐的模样,似乎生气了,何况,那风筝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了,让她一个人去寻,必定十分困难。罢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还是一起出去瞧一瞧,帮着找回来吧。”说着,便唤了侍立在身侧的丫鬟,命她们细心照看两个孩子,自己携了惜春,沿着回廊,匆匆追了上去。
一路行来,触目所及处,楼台亭阁依次而列,其旁细柳轻斜,随风飘动,如碧玉丝绦一般;花树秾艳,姹紫嫣红交错绽放,开得烈烈如焚,清雅暗香如流水般荡漾开来,氤氲缠绕,沁人心脾。
春光如斯醉人,两人踏着莲步,逶迤着转过回廊,再行出花园,步往前厅,待寻到妙玉与风筝时,不由都愣住了。
只见妙玉盈盈而立,身子掩映在一丛芍药之中,影影绰绰,翩然若蝶,美目流波泛彩,流转着明澈轻软的光芒,却带着怔怔之意。
两人随着她的眸光看去,便见不远处的碧桃树下,有一位年轻男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轮廓分明,身穿一袭雨过天晴色长衫,衣料舒雅素洁,全身上下,别无他物,只在腰间系了一块连环碧玉佩,越发衬得其人身形挺拔潇洒,俊逸出尘,如玉树映碧水,朗月出东山一般。
其时,他手中执着“彩凤双飞”的风筝,身上缠绕着密密的风筝线,无法摆脱,虽然处境尴尬,却不慌不忙,气度非凡,眉宇之间,流转着温文和润的光华,神态宛若闲步庭院一般,儒雅而从容,竟让人不由有月白风清之感。
却是韩梦卿。
过了一会儿,惜春回过神来,“噗哧”一声,笑如银铃,款款迎上前去,欢声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韩梦卿轻叹一声,拉扯着身上的风筝线,声音清朗如温玉:“在家闲来无事,来这边寻四殿下,却不知从哪儿飞来这个风筝,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哥哥不必懊恼,”惜春唇边的笑容绽开,如绯色花朵一般,清凌凌地道,“只怕飞到哥哥身上的,不是风筝,而是缘分。”
黛玉亦不由失笑,刚提及要用风筝占卜缘分,如今,可巧便落在韩梦卿身上了,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者说,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相逢才是。
当下思绪沉浮了须臾,黛玉含笑行了几步,在妙玉身边止住,低低道:“妙姐姐,这一位公子,便是之前我们谈论过的韩梦卿,这可真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了。”说着,便拉住妙玉的手,一同从芍药丛中走出。
韩梦卿在专心解风筝线,并不知道花丛中有人,如今见黛玉、妙玉一同出来,不由吃了一惊,目光落处,却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妙龄女子。
虽然面容陌生,其人雾鬓云鬟、娥眉青黛,生得标致清丽,天姿国色,尤其一双澈如寒水、亮若星辰的眼眸,泛着清浅的明光,秋波湛湛,动人心魄。浑身上下,偏又带着纤尘不染的气度,素雅如仙,竟是让人不知不觉地深陷下去。
韩梦卿不由痴住,凝睇着妙玉姣好如芙蓉的脸颊,眸光深幽,漆黑色的瞳仁里透出深深的惊艳,目眩神迷,竟说不出话来。
妙玉少见外男,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羞得满面通红,纤长秀气如羽翼的睫毛忽闪着,轻咬樱唇,呐呐无言。
其时天朗气清,浅金色的阳光从花树的枝桠间流泻而下,静静落在相对而立的一对男女身上,潋滟如画,显得格外温默。
春风徐徐吹来,带着令人沉醉的花香,枝头的繁花旋舞飘飞,慢慢落在身上肩头,发出轻微的“扑嗒”声,轻扬似雾,缤纷如雨。
黛玉、惜春相视一笑,心中均在感慨,人生在世,有太多起伏,会在何时何地,有何种际遇,一直都是难以预测的。有时候,随意一牵,便是一段缘分。
而才子佳人的相逢,总是这样充满诗意、浪漫如斯,带着一点宿命的味道,令人叹为观止。
在这之前,两人各自在尘世生活,素不相识,但是,依照此时此刻,他们两人的神情看,这一场蓦然相逢,绝不会止步于擦肩而过,必定别有一番美好。
断的,只是风筝线而已,而牵出的,却是一段美丽的邂逅。
信有前缘终相会,当时一见已情牵。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良久之后,韩梦卿终于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舒出一口气,转身向惜春道:“不知这位姑娘是谁?”
惜春轻咳一声,忍住唇边的笑意,声音轻快:“这是我与林姐姐的故交,妙玉姑娘。”
听得惜春兀自将自己的名字说出,妙玉眸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嗔怪,更多的是羞涩娇怯,勉强敛起衣裙,向韩梦卿行了一礼,口中嗫嚅道:“韩公子有礼,我……我是来寻风筝的。”
韩梦卿想要还礼,无奈身上缠着风筝线,十分不便,只得道:“妙姑娘,在下失礼了。”一面说,一面低头解开身上的细线,双手捧着风筝,奉到妙玉面前,含笑道:“姑娘的风筝很好看。”
妙玉双靥生晕,仿佛有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衬得其人如笼着轻烟的芙蕖一般,踌躇半日,终于伸手接了,口中低低道:“多谢韩公子。”
这时惜春抿唇而笑,眸中划过一抹调皮,直直盯着韩梦卿,蓦然问道:“哥哥赞风筝好看,那么,风筝的主人,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