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答话,房中便静寂下来,悄然无声。见气氛略有些胶滞,乾英不由略略皱眉,沉吟须臾,便抬头看向水凝,含笑道:“都说‘瑞雪兆丰年’,据孙儿看,明年的收成必定会很好。”
水凝不由大笑,拍手道:“说得好,不但引经据典,还带着关切国家、百姓的意念,不愧是朕最得意的孙子。”
说话之际,目光凝在乾英身上,打量良久,眸中闪过千头万绪,最后轻轻舒出一口气,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摆手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孩子下去歇着吧。”
见他思绪跳转迅速,神情又带着严肃之意,黛玉很是惊讶,却也不能多问什么,忙扬声唤奶娘进来,将孩子都带了出去。
待一切安妥,水凝端茶抿了一口,又让水涵、黛玉坐下,方开口道:“今天是涵潼的生辰,朕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们两人。”
水涵拱一拱手,温顺地道:“父皇请讲,儿臣洗耳恭听。”
水凝含笑点头,神态从容,慢条斯理地道:“因太子之位迟迟未立,这些年来,朝中已经颇多议论,朕从未理会,是因朕自己心里自有思量。虽然无论是朝臣还是朕,都已经看得很清楚,最合适的人选,便是涵潼,但是,嗣君之位,关系国家前程,绝不能轻易决断。当年明月楼中,淑和曾有过一段精彩言论,让朕至今难忘。”
黛玉怔了一下,思绪飞转,已经明白过来,浅笑道:“父皇所指,是否是那句‘佳子佳孙,三世其昌’?”
“正是这句话,”水凝抬起头来,唇角笑容敛起,声音低沉而郑重,“对涵潼之才,朕心里很满意,一直未下旨,不过是想看一看乾英的资质罢了。如今朕看明白了,乾英虽年纪小,却是个极聪慧的,进退知礼,谈吐不凡,将来必定极其出众。所以,对涵潼,对乾英,朕都很有信心,已经拿定主意,会在年前下旨,确立涵潼为太子。”
注视着水涵,目光中流转着无限期盼和看重,接着道:“过了今天,涵潼便满二十五岁了,当年朕即位之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所以,朕才会选在这个时刻,到这里来传话。”
等待多年的时刻,终于来临,虽然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也并不是那么热衷这个位子,水涵依旧起身叩拜,肃然道:“儿臣多谢父皇看重。”黛玉见状,亦连忙起身,敛起裙袂,盈盈拜倒,叩谢君恩。
水凝缓缓抬手,让两人起身,亲切地道:“其实,对你们夫妻,朕很放心,不过,在这样的时刻,还是该嘱咐几句才是。”
看一看黛玉,唇边含了一抹笑痕,温言道:“当年涵潼选定你,朕起先很不高兴,不过,如今回头来看,你们无疑是一对最合适的夫妻。这么多年,你一直陪在涵潼身边,举止合仪,从容不迫,闲暇时安守在闺阁中,悠然度日,同时,你并非只知道坐享其成的弱女子,而是配得起涵潼,懂得如何面对风雨波澜,能够与他并肩而行之人。现在,你又教出了两个出众的孩子,朕相信,有你陪在涵潼身边,他后半生的路,一定能够顺畅很多。”
黛玉敛容低眉,语意恭敬而温顺:“父皇如此夸赞,儿媳真是愧不敢当,不过,儿媳会记着父皇的看重,一直陪着四哥,做好自己应做之事。”
水凝赞许点头,目光转向水涵,眉宇间蕴着明润的光华,殷切道:“从你出生开始,朕便对你寄予厚望,如今,你终于凭借自己的才能,得到了这个位子,朕心里其实是很开心的。朕当了这么多年的君王,不敢说什么有功于民,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今后,这个江山,会交到你手上,朕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更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听得他这般看重自己,水涵自是心情激荡,眸中隐约闪过一抹水痕,良久才道:“父皇勤政励治,夙兴夜寐,已经做得很好很好,将来儿臣只要能如父皇所行,便足够了。”
“还有一件事情,朕一并说了吧,”水凝吐出一口气,淡淡笑道,“年前朕会颁布诏令,开了年,你们两人到江南一行,拜祭林如海林爱卿,顺便帮朕体察一下民情。至于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就留在宫里,让太后、贵妃照顾即可。”
听了这番话,黛玉极是吃惊,抬头看时,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映入眼帘的水凝,神态亲切温和,眸底却飞快闪过一抹流光,转瞬即逝,却又复杂莫明,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意味。
黛玉不由更是震惊,红菱唇瓣轻轻一咬,惶然开口道:“父皇突然让我们回江南,是否有什么玄机?”
“淑和过虑了,”水凝唇边笑意微现,脸色亦恢复成之前的从容,声音宁和平静,不见半点波澜,“如今朝中尚算平静,朕让你们去江南,不过是念着你已有多年不曾回乡,也感怀林爱卿的功劳,因此才让你们趁着尚有空暇,回去走一趟而已,绝没有其他的意思。”
听他如是说,黛玉眸中的疑惑便淡了下来,行礼致意,温婉地道:“既是这样,儿媳多谢父皇的盛情。”
“既然这样,这件事情,我们便说定了,”水涵淡淡一笑,徐声道,“倘若一切顺利,你们夫妻从江南回来之日,便是朕逊位之时。”
水涵不由一惊,瞳仁微敛,皱眉道:“父皇身体尚康健,何必如此着急?”
水凝轻轻摆手,唇角露出坚决的纹路,沉静地道:“朕很高兴你会说这样的话,不过,朕已经下定决心,你不必再说什么。”
缓缓别过头,透过锦帘轻卷的碧纱窗,看向白雪皑皑的世界,声音渐渐低下来,颇为感慨伤痛:“朕即位这么多年,一直都守在宫闱,从未曾远离,无论功过到底如何,自问对得起天下臣民,却始终对不起佩兰。朕希望,接下来的日子,朕能够回到与佩兰相遇之处,结庐幽谷,安逸度过余生,如此方才算了无遗憾。何况,你这个儿子,比当年的朕优秀很多,也是退位让贤的时候了,有你在,朕能够很安心地放手。”
这一位君王,虽然身处天下最高的位子,虽然有三宫六院,心底里,始终存了一丝绮思,向往在宫墙之外,白云之下,向往在与最爱之人相遇之地,静静过着平和安详的日子,远离尘嚣,远离纷争。
这也是所有性情中人,最初与最终的梦想。
水涵目光中便有了深深的理解,不再劝说,只行礼道:“既是这样,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如此很好,”水凝脸色缓和下来,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起身道,“行了,朕要说的便是这些,时候不早,朕要回宫,有内侍陪着,你们不必送了。”言罢,便淡淡而笑,转身踏步而去。
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一点一点远去,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仿佛未曾来过一般。
然而,所有的一切,已经截然不同,换了人间。
高照的红烛下,黛玉美目流波,与水涵静静凝望,一时似有万语千言,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并不是热衷富贵权势之人,从一开始,她的梦想便是寻一个情投意合之人,举案齐眉,超然出世,轻舟游遍天涯海角,静静相伴到老。
只是,她的丈夫,出自身份矜贵的皇室,注定做不成闺阁中画眉添妆、一叶扁舟行遍天下的平凡男子。因为,在他身上,背负了家国天下,这是他的责任,与生俱来的责任。而他,从没有回避,一直都在用自己的心力,做到最好。
因了这个缘故,她亦不能成为静守深闺、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不能够拥有寻常女子特有的安逸生活。
但是,那有如何呢?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他们便要并肩前行,面对一切风霜波折。
康元二十六年,岁末,帝下诏,言四皇子水涵才能出众,贤得爱民,立为嗣君。
水涵之才干,众人有目共睹,加上平定北疆、以百万纹银赈灾之事,天下臣民记忆犹新,对这位年轻皇子钦佩不已。因此,此诏一出,除却居心叵测之人,皆道是天命所归,争相庆贺。
开年后,依照水凝的旨意,水涵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妥当,又将乾英、灵犀送到宫中,托付给太后、贵妃照顾,待辞行之后,便带着黛玉前往江南。
可巧卫若兰因中了进士,才能出众,被授为苏州知府,正要择日启程,听闻此讯,便带了紫鹃,结伴而往,大家说说笑笑,赏花品茶,论诗下棋,颇不寂寞。
此次出行,因意在拜祭林如海、体察民情,因此悄然而往,并没有通知地方官府,一路之上,省却很多应酬、周旋,极是清净自在。
已是阳春三月,天朗气清,处处柳绿花红,时时莺啼燕舞,春光醉人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