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涵亦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眼中柔情涌动,唇动了一动,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朝黛玉拱手为礼,转身自去了。
目送着水涵远去,黛玉心神恍惚,脑海里空白一片,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亲人远去,泪咽更无声,盈盈如雨,一片伤心画不成。但因有他在,她终觉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并不孤单。
良久,紫鹃踏着淡淡的月光,缓缓行了过来,屈了屈膝,轻声道:“琏二爷在上房,让我来请姑娘,说是有事商议。”
黛玉这才回神,蹙眉道:“这可奇了,他能有什么事?”思忖了片刻,立刻明白过来,想必,贾琏是在眼热林家的家财,盼着能将府里的银子和各样古董都据为己有吧?当下冷笑了一声,搭着雪雁的手,移步前往上房。
到了那儿,贾琏立刻迎了过来,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方道:“可怜姑老爷没了,林妹妹,你要节哀顺变,不可过于伤心。”
黛玉听了,不由得泪眼婆娑,屈膝道:“黛玉明白,多谢链二哥哥关心。”
贾琏看着她,顿了一下,开口道:“如今姑老爷去了,府里事情也多,妹妹虽然聪慧,但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只怕料理不好。妹妹,你不如将事情都交给我吧。虽然我没什么才干,但这些事还是能料理妥当的。”
黛玉敛裙行礼,不动声色道:“多谢链二哥哥用心,只是,这些事情,虽然黛玉料理不来,但有飞云哥哥和林辰管家细心照看,也就够了。至于链二哥哥,黛玉实在不敢劳烦。”
贾琏听了,面色一顿,默了半日,陪笑道:“妹妹说的话,自然是极有理的。”说着,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只是,妹妹素来聪明,也该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说到底,林辰只是个管家,那林飞云家境又贫寒,他们两人若是有异心,联手将府里的东西私藏了,可怎么好呢?因此,还是由我来接管吧。妹妹放心,我们是一家子的亲骨肉,妹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一定会替妹妹打点得清清楚楚,绝不让妹妹操心烦恼。”
听了这番话,雪雁立刻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敢说话,只轻轻哼了一声,便低下头去。黛玉也在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依旧淡淡,神态自若地道:“倒是让链二哥哥操心了,只是,家中事务和银钱财物,先君临去前,已经交代了。先君说了,林家老宅乃是祖上先皇所赐,不敢擅卖,让林辰管家住着看管。遣散奴仆侍妾白银、料理丧事的使用花费,一共是五万两银子。另外,来日黛玉在贾家吃用花费、各样开销,也已备下白银二十万两,由黛玉面交给外祖母保管。这些事情,黛玉记得清清楚楚,链二哥哥不必担心。”
贾琏听了,不由得一呆,未曾想到黛玉小小年纪,口齿竟如此伶俐,将事情理得井井有条,让人无法驳回。当下勉强笑了一下,说了几句闲话,讪讪地出去了。
待贾琏远去后,雪雁冷笑了一声,凝眉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么,这话从琏二爷口里说出来,可真笑死人了。琏二爷来了这么些日子,只顾在外面花天酒地,百事不管,如今倒想起替姑娘打点,也忒会算计了。”说着,侧头看着黛玉,声音转柔,道:“幸亏姑娘聪明,将琏二爷的话堵了回去,可算能落个耳根清净了。”
黛玉心中一片凄凉,静了一下,幽幽道:“现在是应付过去了,以后呢?”
父亲刚去,尸骨未寒,贾琏便有算计之心。来日,自己孤身一人,去贾府寄人篱下,又将掀起怎么样的风云?她一个弱女子,能应付得来吗?
紫鹃素来善解人意,见黛玉一脸凄然,忙软言相劝,款款道:“以后的事情,姑娘何必担心?将来我们回京,万事自然有老太太做主。老太太素来疼姑娘,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姑娘,打姑娘的主意。”
听了紫鹃的话,黛玉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心中的忧愁也淡了一些。
幸好,贾府里还有自己的外祖母呢。那个慈眉善目,和善宽厚的外祖母,必定会尽心呵护自己,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其时,月色清幽,透过窗格,撒进房中,映射出丝丝光圈,疏影如画。
父亲去后的头七,静夜时分,黛玉带着雪雁和紫鹃,携上两个小锦盒,步进书房,又让丫鬟将几位姨娘和林飞云请来,说是有事商议。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方才来齐。大家分别见了礼,黛玉请他们坐了,凝住心神,软声道:“今儿个请飞云哥哥和姨娘们过来,是想与你们说说话儿。”
众人答应一声,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静候她说话。黛玉抬起头,看着几位姨娘,缓缓开口,其声若叹:“老爷去了,没了一家之主,林家也没法子维持了。我这儿有些银子,姨娘们拿着,各自去谋个出路。你们的贴身丫鬟,也都带去吧,好有个伴儿。各位姨娘,你们觉得怎么样?可同意黛玉的安排?”
四位女子都还年轻,听了这话,低头哽咽起来,自然并无异议。香琴擦了擦泪,抬头望着黛玉,殷切地道:“姑娘待我们这般宽厚,我们心里只有感激,哪里还有别的话?只是,来日姑娘便要进京,独自寄人篱下。贾府是大户人家,人多,规矩也多,如今老爷又去了,没人能护着姑娘。姑娘,你自个儿要多多小心才是。”
黛玉含泪应了,看向身侧的紫鹃,暗自使了个眼色。紫鹃心慧,立刻明白过来,打开手中的锦盒,取出四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及几位丫鬟的卖身契,分送给各位姨娘。
四人含泪接了,拉着黛玉,叮嘱几句,依依惜别了一番,方才各自起身回房。
待众人去后,黛玉喝了一口茶,才看向林飞云,缓声道:“至于飞云哥哥,我知四公子极看重哥哥,想来必定与哥哥恳谈过。哥哥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否也要进京?”
林飞云微微颔首,答道:“这件事情,我已经跟四公子议定了,等料理完伯父的丧事,我会到京城应试,博取功名,再去四公子处效劳。”
黛玉听了,立刻道:“这样很好,来日我们一起进京罢。”说着,从紫鹃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递给林飞云,道:“这是父亲留给哥哥的五万两银子,哥哥收着罢。”
林飞云不由得一愣,推辞道:“伯父待我恩深意重,我如何能要伯父的银子?”
黛玉柔声道:“这几年,多亏哥哥伴在父亲身边,陪父亲料理盐务家事。父亲一直将哥哥看作亲生儿子,如今哥哥又何必这般客气?”
林飞云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伯父的心意,我心领就是。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不能养活自己吗?倒是姑娘,本是个闺中弱女,多留些银子,将来才能从容一些。因此,这些银子,还在姑娘自己收着吧。”
黛玉劝之再三,无奈林飞云执意如此,黛玉便有些无奈,温婉地道:“罢了,既是这样,我先帮你收着。今后,给雪雁姐姐做嫁妆罢。”
林飞云闻言,怔了一下,笑而不答。雪雁抬起头,飞快地瞧了瞧他,面上绯红如火,默了半日,朝黛玉嗔道:“还是姑娘呢,怎么这样不正经?”
黛玉听了,也并不生气,拉着她的手,款款道:“姐姐的卖身契,我已让林辰销毁了。紫鹃姐姐的,待回了京城,我也会请凤姐姐办妥的。”
雪雁与紫鹃听了,自是感动不已,起身欲要行礼,黛玉忙摆手止住,柔声道:“两位姐姐不必客气,我心里一直拿你们当姐妹的。两位姐姐,飞云哥哥,今后,我们几人便相依为命吧。”
三人听了,眼中莹然由泪,异口同声地应了下来,又寒暄了几句,眼见天色已晚,便各自回房歇息。
之后的日子,府中各位姨娘和仆从陆续收拾行李,离开林府,唯留下林辰,林家立刻变得极是清冷。贾琏那边,虽然没有得到好处,但因有贾母的吩咐,也不敢不尽心,帮着将林如海的灵柩运回苏州,送入祠堂。
黛玉特意唤了林辰过来,让他买了些苏州特产,预备带回去分给贾府的上下人等,让随行的采薇和采蘋一份份地包好,标上名签,料理得妥妥当当。父亲留下的银子,则都细心地收在梳妆盒的夹层中,带在身侧。
守孝百日后,众人在贾琏的带领下,登舟离开苏州。见林飞云亦随着进京,贾琏自是不悦,却又无法反对,一路上,对林飞云冷言冷语,并不亲近。林飞云素来随和,也并不言语,只逆来顺受罢了。
不久,便接到贾家的消息,说是秦可卿已经去逝,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家大事连连,贾琏见此,更是加紧行路,日夜兼程地赶进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