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两人刚走了几步,水涵赶了上来,出声道:“等一下,林姑娘,这明珠还没给你呢。”
黛玉怔了一下,沉吟片刻,回眸道:“刚才四公子送了我一个玉佩,我还没回报呢。这两颗珍珠是一对儿,四公子若是不弃,不妨留下吧。”
清幽的月光下,女孩眼眸明亮,似一泓清澈的秋水,潋滟动人;言词温柔,如一抹和煦的春风,扣人心弦。
水涵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一动,神情恍惚起来,点头应道:“好。”
黛玉见他应允了,浅浅一笑,朝他微微屈了屈膝,方才拉着林如海的手,父女俩一同折返林府,各自回房安歇。
香甜入睡,一夜无梦。次日起来,黛玉理好妆,依旧步到上房,行晨省之礼。贾敏早从林如海处听说了昨日之事,拉着黛玉的手,称赞了几句,却又叹了一口气,柔声道:“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玉儿如此年纪,便大出风头,只怕也非好事。”
林如海不以为然,道:“女孩又如何?女孩就不能有才华了吗?玉儿在赛才会上念的两个对子,精巧工整,压倒一城才子,我们林家的子女就该如此。”笑了一下,又道:“不过那四公子倒真是个出众人物,才思敏捷,聪俊异常,比玉儿还强好多呢。”
黛玉听了,也并不言语,只抿唇轻笑了一声。家中管家忽匆匆走了进来,打个千儿请安,急急地道:“老爷,韩老爷和那位四公子过来了,说是要启程离开苏州,今日特意过来辞行。”
林如海听了这话,忙起身离开上房,步到正厅会客。却见厅内除水涵、韩严、韩梦卿外,另有一位蓝衣少年。林如海怔了片刻,仔细打量一番,方才认出,这少年是昨夜对出第二联之人。
彼此见了礼,水涵指着那少年,介绍了一番。原来这少年竟也姓林,名飞云,今年刚满十一岁。因自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便寄居在寺庙中,日夜苦读。林如海见识过林飞云的才华,十分喜欢,与他聊了几句,得知彼此是同宗,并没有出五服,当下更是高兴不已。
水涵待他们叙完话,才道:“飞云年纪小,虽然有些才气,却仍需用心读书,将来才能大展宏图。因他此地已无亲眷,我便想将他带回京城照管,但他却道如此年纪便离乡背井,实在不忍,想继续留在故乡,待到十六岁再进京。我已经应允了,因想着他在这里无人依附,便过来将他交给林探花,请林探花代为照看一二。”
听了这话,林如海忙一一答允了,心中对这位爱才惜才、礼贤下士的皇四公子更添几分敬佩。
水涵说完正事,便笑道:“怎么不见令千金?我得走了,也该与令千金道声别才是。”
林如海听了,忙推辞了几句,道:“她一个小女孩儿,哪里当得起四公子如此抬举?”
水涵微微一笑,摆手道:“什么抬举不抬举的,林探花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林如海见他虽然唇边含笑,却神色坚定,只得答应下来,令小厮将黛玉带过来。水涵这才定下心来,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黛玉踏着轻盈的步子,款款走了进来。来人裙摆摇曳,步步生莲,凌然若仙。水涵静静看着,不由得胸中微微一荡。
黛玉敛容垂首,步到水涵面前,屈膝一福。水涵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伸手扶住她小小的身子,道:“此间事情已了,我得走了。”
黛玉听了,想起昨夜难忘的际遇,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淡淡的不舍,当下垂下眼眸,默默无言。水涵见她露出依依惜别之情,心中更是伤感,低喃道:“此日一别,再相会时,不知是什么时候。”长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话,心中却在百转千回。
此次在苏州,停留的时间超过半个月,却是不虚此行。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览尽苏州的风景名胜,结识了才高八斗、清正端方的林如海,又寻到了才华横溢、大有可为的林飞云,最难忘难得的,却是认识了眼前这个女孩。
这个名唤黛玉的女孩,年纪不过才五岁而已,容貌却如此不凡,似幽谷中含苞待放的兰花,清新妍丽。这女孩长大后,必定是国色天香、倾城之姿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有这如诗如画、钟灵毓秀的江南水乡,才孕育得出这样清新婉丽,天然雅致的女孩子罢?
当然,比起容貌,更吸引他的,是这女孩的性情和气质。他是皇族中人,自小所见的大家闺秀何止千万,连后宫妃嫔亦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如她这般女子。入眼处的莺莺燕燕,一个个矫揉做作、自以为是,让他心生厌恶,敬而远之。这个女孩却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年幼,言谈却是傲然不群,字字珠玑。性情更是淡定,飘逸出尘,浑身上下,弥漫着淡淡书香,不见一丝人间烟火俗气。
尤其是昨夜,他们一起,在赛才会上大展才华,彼此那样默契,那样敏捷,那样出众。月下种种,必定会如同那对璀璨的明珠一般,留在他记忆深处,永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失色。
想到这里,不由得怔住,原来,一向淡泊潇洒的他,亦会有这样婉转不舍的心情呀。
不过,这样特别的女孩,无论是谁遇上了,都不能无动于衷、毫无牵念的。
正沉吟之际,黛玉叹了一口气,朝他轻声道:“四公子,一路珍重。”言罢,转过身子,又向韩严、韩梦卿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寒暄一阵,方才飘然离开。
水涵默然不动,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离去。那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凝成了一幅画,沉入他心里。
今后,出现在他梦里的,除了这秀丽的江南山水外,还有这个含着江南气韵,让他一见之下、再难忘却的女孩吧?
千言万语道不尽,依依惜别总因情。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份依依惜别的心思里,隐约,有一种叫做情愫的东西,在心中生了根,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发芽长大。一缕情思,也在与这个女孩重聚后,慢慢系在她身上。
送走水涵、韩严一行后,林如海时常到寺庙里探望林飞云,对他很是心怜,加上水涵曾郑重托付过,便想让他搬进林府,亲自照看。林飞云性情淡泊,素来随遇而安,加上他本也姓林,与林如海在五服之内,尚算亲眷,又十分敬佩林如海之才,常盼能得他指点,便应了下来,依言住进林府。
贾敏素来温柔和善,见了飞云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十分怜爱,饮食起居之类,都照顾得无微不至,宛若己出。黛玉因飞云才情极高,言谈不俗,加上两人名字里都带了一个“飞”字,更是觉得亲切,每日里“飞云哥哥”长“飞云哥哥”短的,叫得很是亲热。
自此后,林飞云便在林府住了下来。林如海时常到书房指点教导,俨然把他当作儿子一般看待。黛玉除了读书习字外,还跟着贾敏学习琴艺,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心中却倍觉充实。
凉风陡然起,天气渐渐冷起来。黛玉的弟弟琼玉因受了风寒,身体怯弱不堪,虽然日日延医看诊,却终究没能撑住,熬到初冬便去了。一家人悲痛欲绝,整日无精打采,脸上泪痕难干。偏到了年底,京城荣国府派人送了年礼,并捎来消息,说是贾政的长女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做女史去了。贾敏勉强说了几句贺喜的话,打点了一份丰厚的贺礼,交给来人带回京城。
转眼饯腊迎春,一年走到了尽头。过完灯节,正月末的一日,黛玉与飞云正在书房里念书,林如海在一旁指点,突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管家进来道:“老爷,京里有人来传旨。”
林如海吃了一惊,忙整了整衣冠,步到正厅,恭敬地跪了下来。来传旨之人展开一个蜡封的明黄卷轴,朗声念:“兰台寺大夫林海,清正端方,才能出众,晋封四品巡按,钦点为巡盐御史,即刻上任。”
接到旨意后,林府上下忙着收拾行装,预备迁离苏州。林如海很喜欢飞云,不忍将他撇下,故将他也带到身边,一同前往扬州赴任,住进盐政司衙门。
因鹾政繁忙,林如海分不开身,便聘了一个名叫贾雨村的西席,教黛玉与飞云学习诗文。
黛玉深知这贾雨村的来历,知此人虽然有些才华,骨子里却是个利欲熏心的奸佞小人,心中十分不喜。好在他看在黛玉身体纤弱的份上,留下的功课也不多,黛玉也便过得很轻松。每日里到书房坐半个时辰,便转到上房,陪母亲谈天说地,学习琴艺和针黹。
这一日,林如海出外赴宴,黛玉做完功课,与母亲一起,聚在窗下静静做针线。到了傍晚时分,林如海方才从外面回来,脸色颇有些不虞。贾敏吃了一惊,忙起身相迎,柔声询问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