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海池原是昆明池,周回四十里,汉武帝穿昆明池以习楼船,准备克西南夷的。后来稍稍淹塞,竟不及原来之十一,先祖以当朝土德,复以土填之,因工程浩大,枉费人力,遂欲罢之,此时偌大的池子已被隔成四处,中间亦有填土,因临近皇城,于是有人建议不如稍稍改动,修为一处园子,一来不费了这宝地,二来亦为皇宫增添个好去处,且临近皇城工程半就,省时节力。圣上遂下旨命修四池,池水暗通,又有丘林隔之,中有大岛,水中多植荷花菱角等,平地则遍植奇花异草,并建有亭台楼阁,围入皇城太极宫,成了一个极好的去处。因将原来的池子一分为四,遂取名四海池,以象富拥四海之意。
进入苑门到得池内,暑气顿消,微风吹来,阵阵荷香,沁人心脾,树影斑驳,荷香飘忽,人亦有些儿迷糊了。四海池与大观园不同,因填昆明池而成,故海面竟占了一多半地方,海中遍植荷花,此时虽才初开,却别有一番景象,最是个赏荷的好去处;而地上则多顺当日填土时起伏随意修成,因此多了许多自然,少了几分穿凿。穿过槐树林,到得海边,有一处五间抱厦,此时已经预备好了,因此处荷花最好,故常有人来,东西亦十分齐备。只今日因太后要来,特找借口不许他人入内,实则为避开黛玉四人,再则亦不让搅了太后的兴致。
太后领着众人进得正厅内,早有太监捧上茶来。湘云见了如此朗阔的一片海子上皆是荷叶,中有三三两两的荷箭,间或有几朵早开的荷花,早已挪不开步子了。荷有诸多好处,光说一个赏荷便各不相同,刚长叶子时是飘飘摇摇婀娜秀丽,有几支荷箭时是端端正正傲然独立,待开出几朵荷花时却是婷婷袅袅含羞带臊,若是盛放时节便是华华丽丽妖娆妩媚,待荷花落净莲结枝头时又是实实在在朴实含蓄,秋后荷叶枯败后别有一种凄凄惶惶欲罢不能尤其雨打枯荷更是听的人柔肠万断。世人爱荷,只因唯有荷能有千种姿态万般风流,夜里月下赏荷风送幽香时,雨后初霁荷花莲叶带珠时,皆别有风味儿;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具梅兰之高洁兼牡丹之艳丽,爱不释手,亦无可非议了。至于那从叶到根的饮食之用,药膳之效,却是末项。湘云此时除了未流口水外,已然是痴了。
太后命太监们打开前面的门窗,只见一大片荷景送入眼中,更有荷香入鼻,人都有些醉了。众人正如痴如醉时,早有人摆了四张大桌支在门外檐下,桌上摆好笔墨纸砚,宫女们在细细的研磨。门外是一片空地,水边有一小亭子,半截搭在水上,此时已被荷围住,亭子边有棵参天古槐,亭子的顶是倒覆荷叶状,下有八根柱子支着,八面此时都挂了细纱帘子,在树荫底下,很有趣味儿,人若在正厅内,是几乎见不到亭子的。过了片刻,便有人来回元宝林到了。太后扫视众人一眼,便命宣见,一边摩挲着黛玉,亦有不让动之意。
黛玉靠着太后怀里,有些不安。只见门外元春缓缓走来,已没有上次省亲时的威仪和气势,身为六品宝林,几乎没有了用黄色机会,虽依旧仪态万方,可黛玉一眼就瞧出了没落。
探春等人见元春进来,忙都站起来了。元春只是低着头进来,先给太后行了大礼,又给公主李充容周贵人等行礼,才敢抬头看几位站着的姑娘,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太后道:“三位姑娘原是客,还请坐下吧。”元春喃喃道:“可是三妹妹四妹妹,你们怎么来了?”探春跪下道:“见过大姐姐。”惜春没奈何,正犹豫呢,只听太后淡淡道:“元宝林,哀家许久不曾听得你的琴声了,你去弹奏一曲来听听吧。”两边太监听了就领着元春出去,元春尚未回过神来,脑子里想着太后跟前的那个似乎是林妹妹,为何她们都会在这里?
自从被禁足以来,她几乎不知外面发生的事,就连夏太监亦不肯给她打听消息,她那里知晓,这宫里宫外,都极少黛玉四人的消息,太后让她来,只是让黛玉姐妹了了一桩心事而已,就算是见过了,以后如何,还要看她自己的修为。
元春满脑子理不清的头绪,坐在琴前,亦不曾理出头绪来。宫女服侍着净了手,才勉强收敛心神弹奏起来。厅里太后道:“三姑娘四姑娘云姑娘,你们素日在大观园亦是吟诗作画的,今日亦吟些诗来如何?”探春见了无可奈何,只得应了。这元春与她虽则同父,然年龄相差很大,自她幼时便已入宫,今日是第二次见面,已算万幸了,遂敛容坐好了。惜春原本不愿,此时亦是无所谓的,听得可以作画,可以一块玩儿,早就高兴起来了。湘云并不认得元春,因此并无此顾虑,只听得要作诗,便想起去年中秋与黛玉在凹晶溪馆联诗来,如今时过境迁,竟发生了许多变故,颇有些感慨,不免叹息了一声。皇太后见探春面有不预,惜春凛然,湘云叹息,偏那琴声散乱,命太监道:“去止了元宝林让她回去,心不静则琴声乱,算了。”可怜那元春原想今日太后召她,能得机会复了位份的,不想一曲未完便被送了回去,因回想起坐上的黛玉,凝眉回去了。
这里太后道:“娴儿,不如你去抚一曲助助兴?”娴公主见气氛不好,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太后下旨,又怕弹的不好更扰了众人,只得回道:“回母后,儿臣琴艺不精,不敢有污圣听。”太后笑道:“你弹的亦算不错的,就母后和姐妹们听,无碍的。”娴公主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开口,太后想了想道:“你是怕弹的不如林姐姐可是?若是你不去弹,她如何点拨你?”娴公主此时才大松了一口气,笑道:“母后把儿臣吓怕了,不过林姐姐可要教我才好呢。”黛玉连说不敢,太后笑道:“还不快去?越发的娇纵了,回头做不出画写不出诗母后可要罚呢。”娴公主听后道:“那儿臣就去了,回头母后可得赏我。”说完行了一礼忙出去了,气的太后在后面直笑着骂她。众人这才又都笑起来。
太后问黛玉道:“玉儿,你们素日在一块儿都是怎么玩儿的呢?”黛玉想想道:“我们不过下下棋,作诗有时是起的诗社一块依题限韵,偶尔亦有即兴做的,偶尔四妹妹作画我们亦跟着掺和一下。”太后笑道:“倒是四角俱全呢,此时不如趁着娴儿弹琴,你们捉对儿下盘棋如何?”宁公主听罢点头叫好,李充容亦应了。太监们忙备了棋来,宁公主离得近,叫了黛玉一块儿,李充容约了探春,周贵人约了惜春,唯独湘云闲着,黛玉见状便看了看宁公主,不料湘云却道:“不如我去摘荷花,回去亦好给房子里插几支。”黛玉知她爱玩儿,探春亦是知道的,因此只命人好生跟着便罢。
娴公主一曲弹罢,回得厅中,见众人正下棋呢,便坐到太后跟前,凝神休息片刻后道:“母后让林姐姐给儿臣指点琴技呢,她却下棋去了,并不曾听我弹奏。”太后笑道:“你今日弹的很好,你且去看看你林姐姐棋下的如何?”娴公主便一一瞧去,见宁公主已经有些吃紧了,李充容探春两个正对垒着难分胜负,周贵人却是连连后退,败相已露。
刚一抬头,就见湘云拿了许多荷花进来,煞是可爱,忍不住要去夺,湘云护着便跑,两人闹了一会儿都有些累了,方坐下歇息,荷花交给宫女先收着了,待回去时在带回去。太后半靠在正面榻上,微笑的看着,脚下宫女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敲着腿。娴公主喝了口茶,又起身过来看宁公主却已然输了,再看李充容与探春,仍旧难舍难分,而惜春已经住了手,悠闲的吃着茶。宁公主见回天乏力,便丢手认输了。
众人见李充容与探春仍在下,便都围上来观棋,太后招手叫她们过去说话,因问道:“你们谁的棋下得好?”娴公主道:“回母后,林姐姐赢了宁姐姐,四妹妹赢了周贵人。”湘云拍手笑道:“要说定是林姐姐下的最好,在园子里她原就是最好的。”惜春亦笑道:“若是林姐姐与李姐姐下,怕是早赢了。”那边二人听得此话,都停下来,探春笑道:“李姐姐的棋亦是很厉害的,你亦未必赢得了。”李充容笑道:“不如让林妹妹过来一看便知。”黛玉只笑着不肯,太后笑道:“你们二人半天下棋没结果,不如和了亦是好的,姐妹们玩耍,和和气气原就是好的。”众人方丢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