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哭了多久,史良娣紫鹃等看着心疼,可此事不知从何劝起,她们只听说有了蝗灾,又不知轻重,又不知姑娘因何而哭。紫鹃以前只见过姑娘想家或是与宝玉口角时流泪,却亦不曾如此伤心痛肺的,以前难过为的是委屈,如今又无人敢委屈了她,这天底下别人都道皇上最尊,焉不知到了皇上那里姑娘才是头一个,闹不明白。史良娣从未见黛玉哭过,她只觉黛玉就是那个俏皮可爱玲珑剔透的姑娘,不想哭起来却如此模样,若皇上见了,岂不伤心死?可是亦顾不得了,这没由头的事儿,她亦不知如何劝,因此直让黛玉一人哭了个够,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伏案昏睡过去了。
却说黛玉这哭昏睡过去,亦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身在何处。恍恍惚惚间,只觉周身香雾缭绕,远处走来两人,到她跟前儿又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这两人,一个是皓首道士,仙风道骨,目若朗星,右手执一拂尘;另一个是慈眉菩萨,仪容端庄,面溢慈悲,左手捧一净瓶。听那菩萨道:“此事却甚是怪异。按理这绛珠泪尽恩还,该去消案才是,缘何如今即来了此地,不为销案,却复又落起泪来?”那道士笑道:“菩萨有所不知,绛珠之泪,原为还神瑛灌溉之情,怎奈那神瑛却负了她,颇有不值,因此绛珠之泪竟被克扣下许多,案子一时亦是难消,玉帝亦是犯难。谁知绛珠竟又如此慈悲,为不相干之人而伤心落泪,且悲痛至斯。”
那菩萨沉吟片刻道:“可是为中州蝗灾一事?”那道长道:“正是。此事原是人间一劫,惩其薄信寡义,善恶颠倒。怎知绛珠却为斯人动了情,亦算得是天意,焉知她的泪乃天地精华,贵比甘霖;而她的笑却是人间春晖,暖胜春风。为感念她之真情,玉帝特命我助她一臂之力,息灾祸,全室家;以她之泪,福泽九州;以她之笑,感化万民。”那菩萨赞道:“果真如此,我佛慈悲,亦当鼎力相助。只虽则如此,绛珠却要多受些累了。”那道士道:“她却看似甘之如饴的。只如此亦是极大的功德,玉帝亦难以嘉赏了。”那菩萨道:“心怀万民,佛祖亦不过如此。”那道士道:“此事尚要看绛珠的造化。我这有摘录的素日与玉帝言语些许,今赠与绛珠,亦是我等一点心意。”那菩萨道:“我比不得你,只有清水些许,保她百毒不侵、贵体无恙而已。另救贤善若干,辅佐与她。”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会意而去。
黛玉见二人模样清奇,言语古怪,待要相问,只觉身子一凉如沐清泉,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早已没了踪影。一下抬起头来,眼前并不曾有香雾祥云,低头一看,身子却是干干的,丝毫不曾淋过雨水,心下颇为诧异。再低头看向案上,却见奏折上放着一张精细黄表纸,上面写着些字儿,暗暗吃了一惊,此前情景似梦非梦,那听得的话,都记不清了。方想起自己原是在看奏折,后来痛哭流涕,再后来似乎昏睡过去了,醒来却是此番模样。
黛玉忙要唤人来问问你,不想史良娣紫鹃见她醒了,忙打来温水伺候她重新梳洗了,否则都成大花猫儿了。黛玉收拾完坐到御榻上,手里拿着那张纸,问紫鹃道:“才刚我睡着了,你们都做了什么?”紫鹃见问得奇怪,便答道:“没干什么,就是和史姐姐闲聊了几句,不知你为何哭得那般伤心,又不知该如何解劝,便让姑娘徒伤心了这么久,凡事儿姑娘总得想开了才好。”黛玉道:“可有谁来过没有?有人动过书案没有?”紫鹃道:“没有,皇上还在那里商议事情呢,这里并无人来过。”黛玉又看着史良娣,她亦说无人来过。黛玉便歪在座上沉思起来:既无人来过,那这凭空多出的黄表纸该如何解释;若说自己听得有人说话,便是有人来过,可她们都未见。怪事一件儿,且不去管它,先看看手里这纸上都写得什么罢。
黛玉拿起那纸瞧来,只见上写着:“《太白闲言》或问:蝗灾肆虐,如之奈何?曰:蝗则灭之,灾则救之,民则稳之,固其本根,方可止之。或曰:如何灭蝗。曰:天下蝗灾,天下灭之。同心协力,方可尽除。焚之扑之,务令绝之。或曰:如何救灾。曰:当务之急,饥则食之,困则助之,贫则施之。务令滞留,以免骚动,务令信服,合力御灾。或曰:如何稳之。曰:民多灾祸,素恶流离,若能果腹,又得就助,稍能存活,必恋故土。或曰,如何固本。曰:蝗尽灭之,富国强民,虽罹灾祸,不致失业。余则蓄之,缺则取之,辗转调度,互相补足,丰欠无惧,百姓安居。天子官吏,为天牧民,敬之抚之,如父如子,民得久安,国祚绵长。”
黛玉正仔细的品读这纸上的话,便见皇上走了进来,一脸疲惫。黛玉道:“哥哥,怎样了?”皇上踱道御榻前坐下,叹息道:“左右为难,尚无良策。”黛玉低头若有所思,皇上顺着她眼光见她手上拿着一张黄纸,与平日所用纸张不同,便问道:“妹妹手里拿得什么?这纸我没见过呢,那里得来的?”黛玉一边递给皇上瞧一边道:“我亦不知,才刚伏案歇息,醒来后便见案上放着这个了。你且看上面都写得什么。”皇上接过来看了一眼依旧还给黛玉道:“这何曾写了什么,你为何不到榻上歇息,伏案而眠怎么舒服?”边上紫鹃看得奇怪,听得此言插嘴道:“回皇上,这纸倒是有些像道士画符时用得。我们原无此类东西,才刚姑娘问是否有人进来,我们都未曾见,不知是何缘故?另外不是我们不服侍姑娘好生歇息,是她看那些个奏折看的伤心,想是哭晕过去了。”
皇上听得此言,诧异的看着黛玉,黛玉低头看了一眼那纸,那里还有什么字儿,心下正思量着呢。见皇上看她,便抬头看着皇上道:“才刚明明写得有东西的,我还不曾十分明白,怎么你一拿便不见了。”皇上道:“真有此事?我却不信。不过你又何必哭得那么伤心?你要是哭坏了哥哥怎么办?”说着抬起黛玉的头,见她神色尚好,才略略放心,道:“先回去用晚膳吧。”黛玉点点头,兀自思量着那梦中听得的话,及纸上的字儿,一边将那纸叠好了收起来。皇上疑惑道:“什么好东西你如此慎重?果真不知是何来历,偏有些字让你看着了?”黛玉点点头道:“恩。我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有两人在我跟前说话,可紫鹃说没人进来,史姐姐亦说没有。”皇上见黛玉很是认真,不像说笑,不由得信了几分,见并无大碍,便打趣道:“都说什么了?”黛玉摇头道:“我迷迷糊糊的,未曾听得清楚明白。其中一个看模样倒是有些像戏文里说的观音菩萨。”皇上倒放下心来,笑道:“既是观音菩萨,定不会是什么坏事了,记不清就不想了。”
两人来到嘉德殿,比平时略晚了些时候,晚膳已摆好了。黛玉依旧一副沉思的模样,皇上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抱起她在怀里喂她吃饭,黛玉倒是也吃了好些,看得众人都有些担心,不知姑娘怎么了,莫不是中邪了?黛玉突然咽下口中的菜眼睛一亮,叫道:“有法子了!”这一叫吓了众人一跳,皇上放下碗筷托着她下巴看着她。黛玉不等哥哥开口,正色道:“哥哥,对付蝗灾的事儿有办法了。”皇上正在为黛玉担心呢,一听此话见黛玉还明白着呢,便道:“先吃完了再说,好好吃饭。”黛玉依言又吃了几口,便让皇上赶紧吃,一边儿忙叫人去请两位师兄。皇上见她正在热头上,心里又着实担心着蝗灾,于是便赶紧用过晚膳。黛玉自己从皇上怀里溜下来,到内室换了件衣裳又倒置一会儿,出来催促着净手漱口毕,便和皇上牵着手又到御书房去了,怡亲王贤亲王前后脚亦到了。
待坐好吃了一钟茶后,黛玉亦思索的差不多了,撵走所有侍从后开口道:“哥哥和两位师兄怎么看的?”皇上忧心忡忡道:“此时甚为棘手,以前有这样大的事儿还有父皇在,可如今,我竟有些束手无策了。”怡亲王点头道:“那蝗虫极多,不容易灭。听说百姓已经开始背井离乡了,这么多人,可怎么处?救济也难,粮食不够,钱亦不够。”贤亲王道:“下面那些官吏都看着朝廷,看着皇上呢,偏这事儿势头猛,事体又大,真让人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担心今年绝收,那些人若是乱起来,可怎么好……”黛玉听完点点头道:“其实问题也就是这些,我却有了个主意,哥哥要不要听听?”皇上看着她,比之上次说《诗》时,更多了几分坚毅和刚强,不知这个小小的人儿,脑子里除了淘气还有什么惊喜给大家,点点头道:“你总是有好主意的。”原想的是她总是有些旁门左道的歪主意的,只此时不是玩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