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果真要说起来,却还是你的不是。那苍龙与玉女皆能听号而动,赶上最后看一眼绛珠,因此心下明白。你却与绛珠情深忘情,连我与观音菩萨的经咒,尽皆置之不理,却来抱怨绛珠与你不辞而别,让你伤心。可是冤枉她了,我要为她打抱不平的。且事后多少人相劝,你只执迷不悟,始终不肯相信,唉,亦是你二位情深之故,怨不得……”
老神仙边说着,亦是摇头叹息不已,放下仙果点心,不待承皇与绛珠回话,便又赶忙出去。二位见太白仙长忙着出去了,摇摇头,亦懒得多计较。反倒是将此番话细细咀嚼,复又牵手,两眼对视,多少事情,心下释然。凡心未动,慈怀不改。
过了片刻,承皇方扶着绛珠在宝座上坐了,自己坐在她下手,坦然笑道:“竟是如此缘故,却是我错怪妹妹了,还望妹妹莫怪。”绛珠点头笑道:“也是我怠惰之故,凡事不肯多想半点儿,不过顺其自然而已。便是回来之后,不过偶尔与玉茶她们提及而已,偏生几位走得早,许多事情尽皆不知,亦不曾当真说起来。寻常之时,更是愉悦惬意,竟忘了那许多了。”
承皇笑道:“正该如此才是。妹妹为得天下苍生,劳心劳神,受苦多年,是很该好生歇息一番的,想来兴许亦是玉帝之意,或者竟是天意亦未可知。再者如今妹妹贵为上尊,凡间之事,亦不该萦怀的,众生皆各有缘法,自当各自谨慎自处。福德从来皆是自修的,与旁人无干,即便是妹妹,能得如今德业,亦是自身精求而得。”
绛珠摇头笑道:“我不过是稀里糊涂,忝列此位而已,并无甚修为。亦是玉帝与佛祖错爱了,不值一提。”想了想又到:“哥哥,既然我走时那般匆忙,哥哥又伤心过度,不知皇上与昭儿又如何自处?他二人为你我膀臂多年,亦是福德深厚的,可别因着我返天而伤心过度,或是做下何有违天意之事,劳民伤财,违逆天下。”
承皇笑道:“说起来亦奇怪的很,当时之事,唯有他二人明白,却因心中不忍,又要百般劝解我。而我则是惦念不已,又不肯面对、不肯承认。二人劝了许久,偏被我以为是编出来哄我的,一来二去,连他们都差点儿绕进去。好在皇儿公主都大了,事情处理的都极为妥当,不曾有丝毫差池。”如今想起那事儿,却也有趣儿,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当日承皇让众人退出去,众人无法,又见姬承坚持,便只得遵旨。过得片刻,昭公主不放心,依旧进去服侍。好在多年来昭公主一直服侍左右,姬承倒是不十分在意她在侧。且昭公主长得甚似黛玉,恍惚间,常以为是黛玉还在跟前,心中则是又苦又甜,亦悲亦喜。因此昭公主得以留下来,一直陪伴左右。
姬承哀伤过度,情重轻情,直坐在那里,等到次日凌晨,见黛玉依旧不肯醒来,才似乎明白过来。听由昭公主等劝告,点头下旨发丧,预备丧事。却因吉日未定,一直不肯黛玉离开,依旧躺在龙床上,神色不变,香气尚存。日夜对着,不吃不喝,不说不笑,如痴如醉,让皇上皇后等皆担心不已。唯有昭公主与他偶尔说话,应对清楚,众人方略略放了心。
寝室之中,姬承对着黛玉凡胎,陷入无限的沉思中,至于其他,不过偶尔由着昭公主摆布一下而已。寝室外面,凡事却不能如此,否则便该失礼了。
自见过黛玉之后,被姬承遣出来,自皇上往下,都不曾离开,皇子皇孙,皆按着规矩恭候一旁,昭公主与和公主则时刻担心着姬承的境况。虽则明知黛玉已经升天,因不曾发丧,故而后世亦不得预备,众人亦不得哀哭,只能一直忍着。皇上任由皇后陪着,静坐御榻上,缄口不言。眼泪不时便掉下来,让人看着皆伤心不已。
只是,此时并无人看皇上,而是各自心中思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昭公主强忍悲痛,因姬承只认她一个,便是和公主,皆不敢随意进去,打搅父皇母后的清静;因着如此,便更不敢过于哀伤,唯恐让父皇看着难受。穿梭传话,里外奔忙,昭公主亦是难得开口,未语泪先流。待得要进去,又赶忙将泪擦干。
皇后与黛玉相处相对日少,却极为仰拜黛玉,且许多的事情,皆得黛玉亲自点播教诲,受益匪浅。心中明白,若非黛玉一直辅弼,皇上亦未必便能有今日之成就。她与皇上,虽则夫妻情深,奈何根基不同,许多事情还是有心无力、或者是无能为力的。此时一旦见黛玉离去,心中之哀恸与思念,如何能止得住?
哭得,哀得,不止是这几个。而是,几乎所有人。宣亲王掩面涕泣,却还要分心预备料理后事。他乃长子,嫡长子,如今母后仙逝,虽则有皇上,有旧例,他作为长子亦是责无旁贷的。更何况,皇上与母后母子情深,非比寻常,如今母后猝然驾崩,皇上必定哀伤过度,凡事只恐难以周全,且亦恐其操心劳神。少不得,还要继续辅弼皇上,为母后善终。
这种痛,较之于一旁垂泪的修亲王顺亲王等要悲哀许多。因为,他要一直如此下去,肩负长子之责,尽到长兄之谊,孝顺父母,亲爱弟妹。便是痛,亦要注意分寸,不能多一分,唯恐众人更难以自持;不能少一分,唯恐落下不孝之嫌。剩下的,就只能积压在心底,等到身旁无人时,再悄悄的设法化解了去。
幸而水王妃乃是十分贤德之人,多少年了,与宣亲王携手并肩,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孝顺公婆,抚养皇弟,持家佐夫,事事妥帖。黛玉生前便十分看重她,虽则无十分灵气,却有十分的精谨,亦算得是极难得的了。虽则不如皇后,却亦是因着没了皇后的职责与威严,却更能如寻常儿媳妇儿那样,孝顺黛玉膝下,颇得天伦之乐。
当此之时,她之悲苦亦可见一斑。除了丧母之痛,亦要如宣亲王一般,强忍悲伤,帮衬皇后料理各事。而且,还得时刻注意辅佐宣亲王,帮他撑起整个皇家,给皇上一个从容的接受时间与,空间。柔弱的双肩,要挑起天下的大半副担子,还得顾及礼仪。虽则太上皇尚在,然而已经年老,日后,她还要长嫂如母,继续为众人表率,可见辛苦。
慈公主与乐公主皆已赶来,见众人皆在外恭候,亦只得侍立一旁,跪地向黛玉赔罪:未能一直孝顺母后,儿臣心中有愧。虽非亲生,何异亲母?儿臣不孝,愧悔难当。修亲王顺亲王见状亦如获赦一般,终于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之苦了。故而皆齐齐跪下,涕泣之声,不绝于耳。其他侍从等,此时亦顾不得许多,皆跪地垂泣。
如此各自悲哀着各自的,亦不敢放肆,毕竟不曾发丧。直等到次日卯初刻,昭公主见姬承似乎从冥蒙中醒来,再次求请,姬承准奏,方正式发丧。一时间金华殿内外哭声一片,声传五里之外,惊天动地,繁花尽谢,众鸟啼血,池鱼乱性,牲畜哀鸣。
却原来,自昨日午时开始,都城各处,皆是兰麝之香,飘飘忽忽,隐隐约约,带来的,却不是心旷神怡,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哀伤。百兽皆惊,百鸟齐哀,放眼望去,花谢树萎,一片凄惨景象。自朝堂至闾巷,皆人心惶惶,必定有天大之事,正在发生。今日早朝,皇室无人,皇上近侍尽皆不见踪影,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空气促迫,让人难以呼吸。
忽然间,大明宫哀乐齐鸣,哭声震天,勿需多言,必定是那里的太上皇或是皇太后驾崩了。而照着近年的情形,太上皇一直身体康健,而皇太后则愈加娇弱甚于当年。巡狩途中乃至归来,更是一直虚弱不已。显而易见,必定是皇太后驾崩了。
皇太后驾崩了,“皇太后驾崩了”?!……闾巷之间,街道之上,各府第宅院,花鸟虫鱼,皆在竞相传递着这一天下最最震惊悲哀之事。道中之人,闻声呆立;灶前主妇,木然失神。马上飞驰的,人马同时扑地,顿足捶胸;耕耘劳作的,丢下犁锄,失神片刻,便往家奔去;预备早饭的,砸锅摔盆,甚至有举刀自裁者。
多少人哀哭啼血,多少人摔伤踩伤撞伤,多少人痴呆垂涎,多少人昏厥丧命。明明是艳阳之春,繁华人世,为何竟在片刻之间,如同人间地狱,哀鸣之声,鬼蜮不忍听闻;悲痛之状,无常侧目掩耳。
玉帝殿前,阎王启奏:人间哀甚,如之奈何?玉帝与王母娘娘相视迟疑:绛珠功高,人间依恋,且由他去吧。天王启奏,八部天龙,圣命达成,可否收归?太白金星谏言,莫若暂且留其在凡间,稍稍安慰其他人众。否则与绛珠同时归命,恐天下更难接受。哀伤过度易成灾,且玉龙功德尚缺,再修炼几年亦可。玉帝点头不语,算是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