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朝廷救之尔等未见?敖仓已开尔不知?既有乡民抬爱,原以为尔等乃厚德之人。见尔之貌,亦非凡辈,奈何自轻?天下之事,当天下人共勉之,朝廷之事,亦是人为,贤与不肖,鱼龙混杂,若尔等贤,缘何不救民?有才而匿,如暴殄天物,责之有何不可?”兄弟二人被说的有些坐不住了,朝廷中鱼龙混杂,何尝不是,可既然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又为何抱怨?徐德想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姑娘言既至此,徐德不才,敢不告知。徐家庄之庄稼,我等却是有与,却终究是否因此得避灾祸,却不敢断定,故而不敢擅自称功。”黛玉一听他松了口,忙接口问道:“竟真有此事?却是如何做的,若是皆能如此,以后便不会有蝗灾了,百姓亦不必受这等罪了……”说的情深处,不免动容。
屏风外徐氏兄弟不禁有所感,朝廷之中,能为百姓设想的,实在少数,能为之动容者,更是凤毛麟角。此番兄弟虽居庄中,但对今日荥阳发生之事颇有耳闻,民间皆传菩萨来救,不仅钦差隔日便至,更有人送粮有兵帮忙,且此次所有出去办差之人,亦皆恭肃良善,心中颇有所动,此时听得黛玉如此,且声音确实如佛如仙,言语之中,皆是天下百姓,毫无个人好恶。徐德方道:“我兄弟在庄中住了十几年,时有蝗灾,然每每蝗皆不食菽,且久旱常蝗,故而每次久旱之时,我兄弟皆试将菽夹研烂,扬洒于稷黍之上,偶能免之,后又见山中有一藤蔓,下常有死蝗,故而稍稍引种在地角田头,是否有效,实不敢言,只我等所做,仅此而已。此次听闻蝗灾厉害,我兄弟又连夜将菽渣洒于庄中地上,若果真有效,亦是上苍佑之。”
黛玉听道此处,忙命刘仁等记录下来,或可一试,虽眼下无用,他日或可派上用场。黛玉又忙问道:“小女子无知,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但另有一事,还望直言相告。以我观之,尔兄弟并非凡俗,奈何至斯?”徐德沉吟半晌,方道:“家父曾出仕为官,我兄弟二人亦是治所长大,后家父因故病逝,我兄弟便回了老乡,仅此而已。”黛玉见他说道父亲为官时,口气中有一种凄惶,而转脸见徐利则有些愤愤然,虽转瞬即逝,到底还是让黛玉捕捉到了,于是乘兴问道:“令尊何处为官?官居何职?依我所见,令尊之事似有隐衷,可否相告一二?尔二人回乡,乃是隐居,又因何故?”
徐德惊得跳起来,一个屏风后听口气才十几岁的小姑娘,竟能听出这些缘故来,如何不惊,待要不答,怕是此间如此厉害之人亦能打听一二,既然他心胸坦荡,不如一吐为快,十几年来,隐忍不发,别人不知,却不想一个小姑娘却看得如此明白,心中惭愧。徐德想到此,便有一种知己之感,遂答道:“父亲原为河南府知府,对上司多有得罪,后因故获罪,罪名不实,父亲因而辞官,不久郁郁而终。我兄弟二人回得家乡,平淡生活亦足矣。”
黛玉听得他父亲原就是河南知府,对此处必定熟悉,突然问道:“你二人既有贤德,因何不仕。”徐利怒道:“宁做井龙珠,不充海鱼目。”黛玉一听便明白了,一类人都有一类人的好处和毛病,不过这二人的好处却非常人可比得,清高不输她父亲,才干决不逊于贾府那几个人,更难得的是一副能屈能伸亦柔亦刚的脾性。若是能将此二人请出来,百姓又是一福呢。主意打定,黛玉便想起主意来,有心先试一试他们才能。于是便说道:“昨日敖仓已经放粮济民,不知二位兄长有何见解?”
徐氏兄弟不知黛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又倒出这个来?不过管她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姑娘有些意思,好久亦无人好好聊聊了,就当闲聊亦好,徐德想罢道:“若为救急,此策甚好。只敖仓乃天下粮仓,如若今冬再有旱情,亦或明春再有天灾旱涝,如之奈何?敖仓原为战粮,若果有兵事,又如之奈何?”黛玉道:“此次就灾,当在灭蝗之后及时补救,补种些菽薯之类的,能稍减敖仓之负,其次救济之粮当以一日一餐供之,以图济危,可乎?”徐德道:“此则权宜之计,并非上策。听闻如今江南丰收,谷价贱,甚为伤民,何不图之,而止困于一敖仓?”黛玉听罢噌的站起来,吓了刘仁一跳,自己转了两圈,手拍额头大叫道:“果然我是个笨蛋,差点误了大事……”说着从屏风后面转过来,对徐氏兄弟大礼谢道:“溪流不知大海,土堆不知高山,还望见谅。”
那徐氏兄弟正说得得趣儿,不想黛玉截了话,又是如此举动,都吓了一跳,见黛玉施礼,忙还礼不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黛玉拉着徐德的衣袖高兴大叫道:“真真是醍醐灌顶呢,还得谢谢你。我竟忘了那常平仓了,‘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名曰常平仓。’如今我们是从贱处买来送到这缺乏之处,你说的是否就是这个道理?”徐德见黛玉忽又天真烂漫,全无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不减睿智,点头笑道:“姑娘聪慧伶俐,非我等可及。”黛玉放了他衣袖拍手笑道:“你道理是好的,不过这句话太客气了,这样真真好,如此一来,敖仓储粮就不用愁了……”一边说着一边拍手自己嘟喃自己笑着,高兴的了不得。徐氏兄弟想的却是如何这小姑娘能知此等大事,口气之中敖仓竟是她的事,再细观眼前之人,竟是比昨日传说之菩萨更要灵气和善三分,那言语行动中的气派,却是前所未见,从男人中都未见过的,心下大为折服。
黛玉得了好主意,高兴了好一阵子,忙叫刘仁替她记下,一会儿要和师兄商量呢。这才安静下来,想起自己的主意来,方道:“二位如此贤能,不知是否愿为民稍尽其力,我这里先谢过了。”徐德闻言忙说道:“这却万万使不得,我兄弟二人如今衣食丰足,别无他求。无德无能,恐误大事,不敢有辱大方。”黛玉听罢不悦,冷声道:“可是因令尊之故?”徐德见黛玉聪慧,不敢隐瞒。黛玉冷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偶因他人一过而误己身,岂非以他人之过而自惩?令尊抱屈,尔不求申,是为不孝。当今皇上圣明,天下大安,尔方能偏安一隅,尔既有能,却不思报效,是为不忠。如今天下虽平,然奸官恶吏时而有之,欺压良善,尔不思起而救之,是为不仁。子路曰:‘不仕无义’,是为不义。虽居乡野而不忘邻里,犹怀天下,心不豫也,却要自欺欺人。如此之人,何异于苟且偷生之辈,却还敢拿龙珠自喻,不知羞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今圣上有心创太平盛世,尔却无匹夫之志,被一二奸佞所吓退,何其悲也。我一介女流,尚且辞金玉而来此就瓦砾,为百姓稍尽绵薄之力,尔堂堂七尺男儿,焉不如一小女子乎?尔又何以能冠冕堂皇若此?”
“说得好,令天下男儿皆汗颜那!师兄也羞见你了。不过我知道我比不过你,你也别这么说他们,他们那里比得你的。”徐氏兄弟被黛玉一通骂的头晕脑转,不想外头却来了这么一句,忙回头看,却见一位头带王冠、身穿锦袍、贵气逼人的年轻人正从外走进来。两人猜想此人必是钦差怡亲王无疑,因此忙跪地行礼。黛玉不理他们,任他们行完礼才让人扶起来,淡淡道:“今日劳烦二位,心下不安,先请二位下去歇息奉饭,自有人会送你们回去。他日若是想起,来此找我即可。”怡亲王见此二人进退有度,且一眼便能猜出他是谁,可见非常人,见师妹有此一语,又见二人面露诧异,便道:“若是来了,找本王即可。他日若是进京,去找本王亦可。”他二人更是惊奇的看着黛玉,黛玉笑道:“你给他说要见我,他自然知晓,若想知缘故,以后找我即可。”说着便让刘仁送他二人下去奉饭歇息。
黛玉方问到:“师兄怎么过来了?”怡亲王道:“前面差不多了,过来吃晚饭那。”黛玉因惦记着林安,便命人请来一道用膳。三人一时饭毕,怡亲王才笑问道:“师妹见得那二位是何人?我见师妹还很敬重他们,还肯见他们呢。”黛玉歪着头媚笑道:“他们可是大宝贝呢,只是得想些法子将他们弄来才好。”怡亲王见黛玉高兴,笑问道:“有何好处,可否告诉为兄?”黛玉得意的笑道:“别的暂且不说。头一件,他们知晓如何避过蝗灾,是否是个大好处?”怡亲王惊道:“真有这样法子能避过蝗灾,让蝗虫不食庄稼?”黛玉笑道:“他们说的应该不差,法子已经说了,等过了这阵儿着人试去便知。再一件,却是你我都不曾料想到得。”说罢卖了个关子,看着怡亲王焦急的样子,才叹了口气儿道:“你我只顾各地官府无粮赈灾,又恨为富不仁者不救助,又恐敖仓之粮不够,难以救灾。却不知,天下尚有一个粮富且贱之处,彼处百姓亦正为粮贱而愁,若能倒置,岂非良策,一举而天下安?”怡亲王恍然的道:“可是江南今年丰收?”说罢又自顾皱眉道:“只是远水难解近渴,且如何倒置,购粮得需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