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开大箱子,从中取出一包东西来,身边太监扶着她来到跪在外面的薛姨妈和薛宝钗跟前,弯下腰轻轻问道:“姨妈,宝姐姐,你们可还认得我手里的这个?”二人抬头一看,黛玉正微笑着看着她们,宝钗答道:“看着像是我用来包燕窝的……妹妹如今气色好多了,倒还惦记着这点东西,原是姐姐应该的。”黛玉依旧笑着,打开包裹道:“姨妈和姐姐还是帮我辨认一下,这是否就是上月您送给我的那些燕窝?”薛姨妈和宝钗都看了,宝钗心里狐疑,但是又摸不着头绪,看着后面太监一脸无情的样子,只得将素日的话又说了一遍,道:“不过就是些燕窝,妹妹很不用放在心上,吃完了我那里还有好多,不过妹妹以后到了王府就不缺这些东西了,姐姐还没来得及给妹妹道喜呢……”黛玉没有讲话听完,而是回头看了那太监一眼,将东西交到他手上,便走了。
回到厅里,走到炕桌边,又拿起一盒人参来给王夫人看,王夫人此时已是满头大汗,欲说不是,这黛玉住在府上这些东西断无别处来的道理,待要说是,心里的恶鬼已经闹将开了。王夫人先前还想以贵妃亲母摆下谱儿,却发现上座的人没一个理她的,而除却贾母之外,也还都跪着,因此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待这人参确认之后,黛玉又走开了。
喝了口茶,黛玉命太监叫了贾琏及凤姐儿到的前头来,和贾赦邢夫人等跪到一块。才走过去坐在小太监给她放的鼓凳上,语调还是轻轻地,但是一字一顿说的极为清楚:“链二哥哥是否还记得当时我父亲去世之后您带回多少银子?”贾琏一下子坐到腿上,抬起头来,惊奇的看着黛玉,发现黛玉目无表情的正看着他,而黛玉后面的两位亲王还有边上坐着的那人也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嗫嚅了半日方回道:“当日姑老爷给我二十万两银票,说是除了你这几年的开销,剩下的便是给府里的贴补。”说到后面声音极细。边上凤姐儿已是一脸的惊恐,只是看样子还不是她说话的时候,亦不敢开口。黛玉看着贾琏的神情,不知道低着头正想什么呢。看了他半晌,直看得贾琏头冒冷汗,忍不住抬起头,黛玉才微微一笑,道:“链二哥哥莫不是记性不太好?还是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不记得了?”边上贾母王夫人等听得都是心头乱颤,眼见四周已经立满官兵,方知大事有些不妙。贾母想着黛玉一向柔弱,此事只要她不说,别人定不知晓的,因此思量着各种软硬功夫,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怡亲王早已瞧在眼里,此时方开口说道:“林姑娘问谁,就谁来回话;林姑娘问什么,就回什么。不得胡说,不得乱说,不得插话,违者重处,到时候别丢了自己几十年的老脸儿。”怡亲王声音洪亮,厅里的人自是听得明明白白,门外跪在前头的家眷及许多下人,也都听得及其明白,心里不禁都捏了一把汗。贾母却是知道这句话多半还是说给她听的,只这怡亲王,她实在惹不起,因此便闭了口,立在一边,心里却翻了无数遍了。
黛玉听完大师兄此话,自然知道他为何有此一说,只顾不上理他,仍旧盯着贾琏,见贾琏不答,于是问道:“链二哥哥想起来没有?”贾琏看没了退步,因说道:“其实……姑老爷给的就那么些,我后来给你处理家产,又得了约莫七八万两银子,别的就不知道了……”黛玉看了看贾琏,知道一时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笑道:“链二哥哥好记性,二十万和二百万都能记混了,八万两和五十八万两都能记不清楚,莫不是太少链二哥哥不稀罕记?”一字一句却都如针般扎在贾琏的心上,这二百万两,她怎么会知道?她不是一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的吗?不过无凭无据的不认也就罢了,至于卖家当所得,他自己尚不知到底有多少银子,黛玉又怎会知道,想到这里,贾琏遂又嘴硬的回道:“妹妹说笑了,想是姑娘年纪小记错了吧,姑老爷一向清贫又不回理家,哪来那么多银子,我却未曾见。”这贾琏聪明一世,糊涂的却不是时候,也不想想没有底儿黛玉怎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果然,话音刚落,边上一个太监看了怡亲王一眼,得到首肯后便走上前背着黛玉,“啪啪啪”几个嘴巴,打得贾琏牙齿掉了好几颗,扔下一句“回头长点记性”,便又立到一旁去了,一切皆在转眼间。
黛玉喝了口茶醒了醒神,看了贾琏一眼道:“链二哥哥莫不是忘了我爹爹当时说,为免他日口说无凭,让你签过收条的,只那是你看到二百万两银票竟将其他的都一概不放在心上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收条,递到贾政更前,道:“还请二舅舅过目。”贾政看到妹婿的字及贾琏的字,再无错漏的,一时间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黛玉因将收条递给身后的太监呈给怡亲王,又道:“链二哥哥,卖古董等你一共得了五十八万两银子。当日你从我家拿东西走时,一则我家东西都有印记,二来都有人跟着,买的人自然也都是知道的,只因他们知道我不舍父母旧物,因此又买回来送给我了。”一语说的面前几人都抬头看着黛玉,贾母更是脑子不够用,只怔怔的听着记着。贾琏一脸的不可置信,王熙凤是愧悔难当,而王夫人和贾赦则是说不出的滋味,因为贾琏只说得了二百四十八万两,而这些黛玉又都是知道的。黛玉看了众人一眼,接着对贾琏道:“当时你卖那些样玉器及珊瑚树等贵重之物时,买者皆让你签了收条,言曰回头要给主子交代的,你可还记得?”听到这里,贾琏再无不服的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两眼无神的盯着地。黛玉又紧跟着问了一句:“这些银子都去哪里了?都有谁知道?”这一句一出口,跟前几人都是一震,贾母眼前一晕,硬是忍住了,因她知道,如果她一倒,黛玉更是无所顾忌,而今日的情形现在怕只才开始。贾琏吃了那一通打,又被说的比他自己还清楚,倒也想明白了,反正不是他一人花的,索性都说出来,大家一起担待。于是捂着两边脸,艰难的说道:“回来给了老太太三十万两,大老爷四十万两,二太太四十万两,珍大哥二十万两,薛姨妈十万两,二太太说给我们夫妻留下八万两……剩下一百万两留在官中备用,其中盖省亲别墅用了五十万两。”一席话,虽有些含糊,倒是各人都听明白了。贾赦及王夫人一副如此而已的表情,看得黛玉嫌恶不已,倒是贾政,因从未听过此等事情,此时心如刀割,千言万语,难以出口。看到如此情景,黛玉轻轻叫道:“二舅舅,我知道你的,只这些事情,需得说清楚了才好,否则今日甥女被卖了,还得替他们记账呢。”贾政抬起头看着黛玉,两眼含泪,半天只说得一句:“委屈你了……”
听得此言,黛玉亦是眼中含泪,只是强忍着罢了。因回过头,走到她哥哥身边,哥哥轻轻替她擦掉眼泪,握握她的手。底下有几个是每日上朝的,只站在后面看不清皇上到底长像如何,但声音却是听过的,他们都不想以权利来解决家事,亦不想以个人关系解决国事,因此,暂时尚不言语。但是两人的眼睛,已经交流过千百句了。
待收起泪,黛玉走到宝玉身边,弯下腰轻声道:“二哥哥。”宝玉抬起头,看见黛玉今日似乎与往日一样,却又很是陌生,自从那日定亲之后,他们再没有说过话,因此,宝玉看着黛玉,神情有些恍惚,言道:“妹妹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你了……”说着便哽噎起来。黛玉轻轻劝道:“二哥哥,话别如此说,只要想见,我们总是能见的。”宝玉看着黛玉,很奇怪她竟没有往日的伤感,还有某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黛玉抿嘴一笑道:“当日我给你的那块玉佩你可还带着?”宝玉听得此言,有些不忍,因说道:“我随身带着的。”黛玉依旧笑道:“那你拿出来给我瞧瞧,我都许久没看到了,都忘了什么模样儿了。”宝玉听闻此言忙从怀里掏出贴身带着的那块玉佩,解下来递给黛玉。黛玉拿手帕接过玉佩,仔细看了又看,边上宝玉道:“妹妹今日要走了,以后怕只有这玉陪着我了,见了它也就当见了你了。”不料黛玉直起身,对着宝玉道:“这块玉佩你戴不得的,从今往后你也见不到它了。”不顾身后宝玉万般不解的表情及泫然欲泣的模样,边说着边走回到厅里皇上更前,对着边上的太监道:“你帮我拿回去先用水晶矿水浸泡十日,每日换一次水;再用栀子花蒸十日,每日换一次花;后用兰花蒸十日,每日换一次花;再用桂花蒸十日,每日换一次花;再用白梅花蒸十日,每日换一次花;最后用白荷花蒸十日,每日换一次花。完了以后还给我。要找可靠的人日夜不错眼珠的守着,丢了我只找哥哥算账。”边上那刘太监原是太上皇身边的,和当今皇上身边的刘太监是叔侄儿俩,因当时逃难遇到先皇等人获了救,就一块死心塌地的跟着先皇和当今皇上,两人也都是聪明灵活又诚实可靠之人。当日在苏州林府时,就有这叔侄二人,因此都是旧识,关系亦都是极好的。今日因着来救黛玉,小刘太监怕有人认得,因此寻了叔叔来,二则这叔叔从现在开始就要伺候黛玉的,年龄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对宫里朝上的人情世故又都极熟悉能拿捏得来的。而黛玉一看就认出来了,因此才敢将玉佩交给他去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