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牙帐之中,异常安静。
卫慧例行过每日的检查之后,心里想不明白,给呼延灼喂了青龙的血,脉象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为什么他还是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
听着卫慧的脚步声消失,躺在床上的呼延灼缓缓睁开眼睛。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毯子上坐起身来,看向空寂的牙帐,眼睛里的仇恨和怒气翻滚。
这个女人每日假惺惺地来给他诊病,但是却已经将他所有的权利都剥夺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傀儡,大部分草原人已经忘记了他这个叱诧契单草原的英雄。
大部分文武大臣已经不再来可汗的牙帐,就连呼延灼的那些姬妾和孩子们,似乎也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他们完全被那个女人的装神弄鬼给吓住了,忘记了草原汉子的血性,居然学起大楚人,主动地放下了手中的刀。
大帐外又有一个脚步声,脚步声很沉重,也很缓慢,但是这脚步声听在呼延灼的耳朵里,却让他忧愤的心感受到丝丝温暖。
只有这个傻女人,还每日每夜地陪伴在他的身边。虽然她身怀六甲,但她仍旧拖着笨重的身子,亲自服侍着呼延灼,给他喂饭喂药,给他擦洗手脸身体,给他梳理头发……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呼延灼没有动,他仍旧坐在毯子上。
丽塔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大帐里边走着,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担忧。可汗已经醒来一个月了,但却一直神智糊涂。每一天,丽塔都在祈祷,祈祷可汗早已康复。每一天,丽塔都在期盼着神使大人能够给她一个肯定的消息,但每一天,她都在失望。
哐啷!
丽塔手中端着的药碗,落到了地上,银碗在地上打了个转儿,咕噜噜滚了出去。
那个端坐在毯子上的身影,可是她的男人?可是她孩子的父亲?
他终于清醒过来了么?
丽塔呆愣愣地站在当地,只不过片刻,她心中还未来得及喷涌出的狂喜,就如一簇火苗,被兜头一盆凉水浇灭。
那个男人缓缓地回过头来了,但是,那曾经睿智威严的眼睛,却灰扑扑的毫无光泽。
丽塔看到,呼延灼先是愣愣地看了她片刻,随即对着她傻傻地笑了。
狂喜和失望交相冲击下,丽塔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坚强。她几步冲到男人的面前,张开手,努力地搂着他仍旧魁梧坚实的臂膀,放声大哭……
在丽塔看不到的地方,男人努力地仰起头,克制着自己想要伸手拥抱这个女人的冲动,有泪在眼眶里凝聚,朦胧了他的视线。
良久,丽塔的哭声渐渐停歇,她哭的累了,俯在男人的怀抱里,睡了过去。
呼延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女子搂住,他的手臂抚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那里边小生命最原始的搏动。
将丽塔放好,呼延灼轻轻地用满是厚茧的手,抚平妻子紧蹙着的眉头……
“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总是装疯卖傻地躲避自己的责任!”冷冷的声音蓦地在呼延灼身后响起。
呼延灼一惊,猛地转回头去,竟然忘记了装傻。待他看清卫慧带着鄙夷的脸庞时,呼延灼明白,他谋划的一切,就像他装傻一样,只不过成了一场泡影,成了一个笑话。
既然明白了一切,呼延灼也不再装傻,他干脆大大方方地抬眼看着对面那个女人,坦然地准备一切。
“你准备怎么样?要怎么杀我?”呼延灼意外自己此时反而能够如此平静。当看到这个女人时,他知道自己积蓄多日的仇恨和怒气,只不过是一场空谈。他根本没有力量与她争夺什么。当看清一切的时候,他彻底地冷静下来。
卫慧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而将目光看向熟睡的丽塔:“我在许多牧民的口中,听到你曾经的英雄故事。那时的你,胸怀博大,志向高远。但当你坐上大可汗在之位以后,你没有发觉你变了么?你时时刻刻猜疑着,害怕着别人来争夺你的汗位。为此,你不惜一次次动用你曾经最轻视的阴谋和暗杀。你的汗位保住了,但你也失去了做人的所有快乐。”
卫慧缓了缓,轻轻叹息一声:“你有多久没看到草原的美丽?你有多久没有看到身边人对你的爱意?你有多久没有注意到孩子们渴望得到父爱的眼神?你有多久,没能够与朋友酣畅地开怀痛饮?没有像一个普通的契单汉子那样,纵马欢歌?当你为了你的权利陪葬之时,你可记得,片刻之前,你还为这个爱你的女人流过眼泪?你可想过,你死了之后,你的孩子们将会如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好像也是从小失去了父亲吧?那种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你难道希望你的孩子们也经历?或者,你希望看到他们成为别人的奴隶?”
呼延灼的身子晃了晃,脸上的平静被彻底地打碎。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着仍旧熟睡的妻子,还有妻子浮肿的身体,脑海中却浮现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浪岁月……一股股森冷从呼延灼的心底蔓延开来,让他手脚冰冷,不只不觉间,浑身已经冷汗淋漓。
只是,片刻,呼延灼心中的森冷绝望,转化成一股怒火。这个女人说这些干什么?她只是想要羞辱他不是么?既然夺了他的权利,她难道还会让他继续活下去么?
这么想着,呼延灼再次转身望向卫慧,眼底都是森冷的讥讽:“你说这些,难道还想让我继续活下去么?又或者,你还想让我苟延残喘,做你的傀儡?等到你哪一天不高兴了,随时杀了我?”
卫慧皱了皱眉,轻讽道:“我要杀你?那我为什么要为你解毒?”
呼延灼怔了怔,无言以对。想起前因后果,这个女人似乎真的从未对他露出过什么恶意,一切不过是自己猜疑的……
“你的女人累了这么多天,你也该报偿她一些了。”卫慧淡淡说着,缓缓转身,“还有,你的孩子们之所以很少来看你,是因为,他们现在每天都跟着族里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对了,你的几个孩子都很聪明,大儿子擅长骑射,大女儿的毛毯已经织的很好……”
呼延灼愣愣地看着卫慧一步步绕过屏风,又听着她的脚步彻底地消失在大帐之外,然后融入到外边纷乱而充满生机的生活洪流之中。
卫慧一直没有再回头,呼延灼不是笨蛋,并不需要她多费口舌。而她身后的某一处,她知道,那个悄然而立的白色身影的脸上,此时定是一片失望。
虽然卫慧知道顾之谦设计呼延灼是为了她好,但是卫慧无法接受这种滥杀。所以,当她给呼延灼喂下青龙血的时候,并没有与顾之谦商量。而她早就察觉到呼延灼的清醒,直到今天,她终于找到机会,揭穿了他的做戏。
她并不是烂好人,但是,她还是想给呼延灼一个机会。
如果,他能够彻底放下对权力的执念,他还会是契单草原的一个很好的领导人。
况且,随着赤璃和青龙传回来的一条条消息,大楚的平叛战争即将爆发。卫慧也一天天发现,她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原来,当她义无反顾地离开兴城,离开济州时,她还以为她能够放下。后来,她到了契单,竟然很快地爱上了这美丽的草原,爱上了这些原以为野蛮粗鲁的契单人。
但是,到了临战之时,越来越急躁的心,告诉卫慧,她放下的只是某一个人,但她却永远无法放下对于生命的珍重。她无法坐视长千上万的鲜活生命,沦为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的牺牲品。她不想看着那么多刚刚成人,甚至还没有长足各自的年轻生命,为了某些人的权利之争,成为那宝座下积累的累累白骨!
三日后,顾之谦接到随州的来信。
卫慧知道,那是随州睿王殿下召顾之谦返回的信。但她没有挽留。
卫慧从没有询问过顾之谦的身份,但自从有了赤璃、青龙和玄冥,卫慧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它们每日都会将各处发生的大事向她汇报。
草原的夜幕如低垂的天鹅绒幕布,缀满了晶莹闪烁的钻石,美丽的令人心颤。
卫慧清瘦的身影伫立在莽原之上,月白色的衣袂,乌黑的秀发,随着夜风翻飞飘舞。
一个熟悉的脚步渐渐走近,走到了她的背后。卫慧没有回头。
顾之谦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丝丝的发梢拂动,擦过他的脸颊和脖颈,他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
顾之谦心中一荡,因卫慧的优柔而起的淡淡怒意,瞬间消散在夜风中。
他上前一步,伸手拢住她消瘦的肩膀,俯首下去,靠在她的耳畔低声轻喃:“慧儿,随州,随州即将平叛,明天,我们一起回去好么?”
卫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沉默,让顾之谦刚刚升起的满腔柔情,渐渐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