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顾之谦动手脱黎澈的衣衫,凤眠就走出了内室。只是她也没有放松,而是全身戒备地关注着房门和室外的动静。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条灰色的身影,默默地站在一处屋脊之上。他的灰色衣襟上,染着点点粘稠的暗。一柄锋利的弯刀,简单地斜插在他的腰间,在那薄刃的尖端,仍旧凝着一滴暗红……
他伸手从袍角处撕下一片衣襟,简单地绕上肩头,系紧--那里的灰袍已经划破,掺合着敌人的鲜血,将那里染成了一片暗红。
顾之谦额头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黏贴在他的鬓角。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黎澈本来惨白的容颜,渐渐地有了一丝血色。
终于,顾之谦将手从黎澈的穴位上抬起。卫慧赶紧上前,用手帕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同时,在顾之谦看过来时,送上一个歉意感激地微笑。
顾之谦微笑着轻轻摇头。他不需要她的感激,更不想要她的歉意。他只想让她知道,只要能让她高兴,哪怕是救活自己最讨厌的情敌的生命,他也会尽力而为。
他只是不想看到她的脸上挂上忧愁,更不想看到她流泪。她的脸上,就该时刻洋溢着那种灿烂自信的笑容,绽放那种可以掳掠任何人心神的光芒。
他起身走下床榻,看着卫慧细心地扶着黎澈躺好,又给他盖上一床薄被……眼中突然升起一股酸苦。
闭了闭眼睛,压下眼中那抹酸涩的湿意,和心底那丝不甘的悲伤,他转身走向门口,不想再看卫慧那关切、担忧的含着水雾的眼神,也不想再看那曾经由他时刻守护挽救回来的女子,如今守护的却另有他人。
再给她一点儿时间吧,她会看清,谁才是真正能够守护她的人。
夜色退去,一丝晨曦从东方的天际透出,渐渐地,朦胧的青白色天际,披上一层粉色的薄纱,薄纱的颜色越来越鲜艳,火烧般的朝霞映红了半边天时,一轮朝日,冉冉升起。
黎澈似乎做了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隐谷,在积翠的竹林下,一袭白衣的卫慧,向着他缓缓走来。晨风吹起她刚刚过肩的秀发,那飞扬的淡眉,灵动而慧黠的双眸,挺直秀气的鼻梁,还有那粉色唇角处,那一抹明亮的笑……
她走到他的身前,自然地伸手理顺额角的乱发,笑着挽起他的手,用她最喜欢的素白手帕,为他擦去手指上采药沾染的泥土。
他满心的幸福和温暖,任由她为他打理着……
突然,情景变幻……另一个俊挺如玉的身影,站在了他与卫慧之间。
他的眼睛含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唇角微弯,好听的声音吐出淡淡的话语:“一个废物,也想要慧儿。”
他焦急地想要看清卫慧的表情,眼前却不知何时升起浓浓的雾气……
他只看到,白色俊挺的男人挽住了卫慧的腰肢,两人并肩而立,那么和谐,那么美好……似乎天生就该站在一起……
一双白色缥缈的神仙眷侣,渐渐隐入雾中,模糊了身影……
他心痛如绞,焦急地呼唤,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漫天的浓雾中,隐隐传来一阵轻快地笑声--那笑声他是那么熟悉,那是卫慧开朗地笑--在笑声中,又有一个嘲讽的声音响起--
废物!废物!痴心妄想的废物!
黎澈在这刺耳的嘲讽中,渐渐佝偻了身子,他用力地按住渐渐窒息的心脏,却想努力地睁大眼睛--
他想再看一眼,那张明丽的面容。想再听她发出的一个笑声,哪怕,那笑声里夹着那刺耳挖心的诅咒般的嘲讽……
心痛,一阵紧似一阵,就在他几乎失去了知觉时,黎澈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月白的轻纱床幔,床幔上绣着几点素雅的小花……
他的左手捂在胸口,那里,那颗病弱的心,仍旧在努力地跳动着。
他的意识回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噩梦。却仍旧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梦中带给他的心痛、窒息和绝望……
很快,他也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他想用手臂撑起身子,却突然感到右手沉重的有些麻木。
转眼,一头乌黑的头发,铺散在他的手臂上,发丝下,是那贴着他的掌心的清丽容颜。阖起的眼睑下,晕染着一片青晕,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她睡得并不安稳……
霎时,梦中的窒息,梦中的心痛,梦中的绝望……都消散而去……
这个人儿,并没有离开自己,她始终守护在自己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侧起身子,贪婪地注视着仍旧熟睡的容颜。片刻,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地伸出手,抚上她的眉心,将那紧蹙的眉头抚平……
然而,手指下那丝绒般滑腻的触感,带着丝丝悸动和蛊惑,引诱着他的手指慢慢滑下她的鼻梁、脸颊,最后,落在她的红唇之上。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沿着那饱满的唇线临摹……
他的心里早已经记起夜里的一切,只是,此时,他已经不再担心,不再悲哀,不再绝望……
只要他能在她身边,病痛何惧?生死何惧?
这一日,所有兴城的人,都在议论着一件事,在商业长街隆福街旁的如意巷里,新开了一家济坤医馆。
有不知道的人,不禁诧异:“一家小小的医馆开业,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旁边的人立刻抛过一个鄙夷的眼光:“小小的医馆?你不知道,那可是慈心圣手卫慧卫先生开的医馆。”
那不明白的仍旧不明白:“慈心圣手卫慧……呃,他是谁。”
这回,周遭的人不止是鄙夷了,那目光简直是愤怒了。
“卫慧卫先生,人称慈心圣手,擅经产接生之术。一直游历行医,遍施仁术,救活人命无数。也是咱们兴城有福,卫先生看中了咱们这个地儿。
周府小姨娘早产,全城的郎中稳婆都无计可施,恰好,周二公子巧遇初到兴城的卫先生,就此挽救了母子二人性命。
卫先生判出李府小姐非有身孕,保住了小姐的名节,又是活命一条。
今日济坤医馆开业你是没见呐,周李两府都派出管家送上贺礼、匾额,周府二公子,更是亲临。而且,看样子,周二公子与那卫先生可是交情甚笃,还亲自招呼贺客呐。”讲述人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周围人听得兴致勃勃,意犹未尽。
不知道的人,这下子也终于明白了。能得到兴城势力最大的周府李府都如此看重,那卫先生医术必是精湛无疑了。
这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卫慧已经被描述成神仙下凡,只要有卫先生在,妇人生孩子都不会痛啊……还没有孩子的,只要卫先生一出手,要儿要女,只是一句话……甚至连未婚的女子,卫先生都能看出是否有宜男之相。
这么着,不到半日的功夫,济坤医馆和卫慧的大名,就让所有兴城人如雷贯耳了。
又加之,济坤医馆自开业起义诊十日,整个兴城更是轰动了。
年轻貌美的小媳妇儿,衣着沉稳的中年妇人,都纷纷上门应诊。一霎时,济坤医馆一个小小的西跨院,连带院外的如意巷内,衣香鬓影,花团锦簇,那叫一个热闹。
有些小姐夫人,见排队之人甚多,于是派了小厮或者丫鬟排队,自己则坐到小院中专为候诊病人建起的长廊下聊天;更有人索性到那如意巷口的茶楼里坐下,喝着茶,吃着点心,慢慢等待。
这小小的茶楼,成年间也不见这么的客人,而且还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妇人,一时掌柜的小二都忙得两腿生风,满脸的笑就像风干的菊花,那笑纹深得抻都抻不开了。
卫慧和顾之谦一大早起来,在诊室里坐下,就没能动地儿。
几个小厮不是在药房里抓药,就是在院子里维持秩序。眼看已经是未时末申时初了,几个小丫头急得在中院里转着圈儿,却毫无办法。
因病没能参加开业的黎澈,也急得心如火焚。
他派了小菊给卫慧送了几遍药茶,却得知,卫慧根本没空儿喝。眼看日头都有些偏西了,他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端着一杯新泡的药茶,直奔西跨院。
微微带点儿苍白的玉色面容,清华俊雅;墨发如缎,简单地系在身后;修眉如画,飞入鬓角;那两扇长而弯翘的睫毛,半掩着星目;秀挺的鼻梁下,樱花色的唇畔毫无笑意,却丝毫不让人感到生硬……
一身青色软罗衣衫的黎澈,双手捧着一只青花瓷杯,从爬满蔷薇的月亮门下走出,院子里嗡嗡地谈话声,就像被按了开关一般,刹那间静了下来。
满院子等得心焦的女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这个突然降入尘世的谪仙男子望过去,继而一路追随着,看青衣男子行走在繁花丛中,却恍若行走在旷野,神态自若,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似乎展露出他的一丝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