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过仆婢,又微笑着与云坤道:“委屈云大哥露营在山脚下住些日子,山上我们五个女孩家住着,侍卫都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
云坤面容一红,谨慎道:“郡主,这怎么行,万一山上出现什么盗贼流寇的……”
我笑着打断道:“有云大哥在山脚下把关,哪还有坏人上得山上来?”不等云坤再说什么,我已坐回马车里,吩咐道:“秋冬,赶车!”
秋冬自知我不想暴露马车里的男子,打马延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往长风山庄而去。
马车直驶进我住的地方才停下,我也才推开车厢里的檀木屏风看顾那男子,那男子仍是昏迷不醒,黑色衣服被鲜血染透,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见他这么重的伤却躺在木板上,不由蹙眉道:“秋,冬,你们把他弄进马车的时候怎么不把他放在床上?”
秋道:“他一身都是血,把他放在郡主的床上岂不是弄脏了郡主的床?”
冬亦是道:“我们救了他一命,他有地板睡已经是运气了。”
也懒得与秋冬辩说,吩咐道:“我先下马车去找治伤的药;秋冬你们将他挪到我闺房里的床上;春夏,你们去烧些热水,他一身都是血,给他洗洗。”
春叫道:“郡主,你要将他安置在你的闺房里呀?”
“你在想什么,你再另给我收拾一间卧房不就行了。”我兴叹道:“父王或是三哥随时都有可能来探望我,我不把他藏在我的闺房里,再藏往何处能不被父王三哥察觉?”
春夏秋冬闻言缄默无声,各做我吩咐的事去。
待我找到两瓶金疮药,春夏也已将热水烧来,端了温热的一盆到来卧房。男子的血衣沾了肌肉,强脱下来只会牵动伤口,秋取来剪刀,我在床边坐了,将男子的黑衣剪碎,方除去了他的上衣,这也才见到他身上大伤小伤无数,尤其心脏上方还插着一支断箭——许是官兵追击的途中,男子为了不暴露身份,将箭尾折去,只箭头插在胸口,先前他穿了衣服,又浑身是血看不大清,这除去衣服了,那箭头却是触目惊心。
箭头深深插在心脏上方,危及性命,难怪他到此刻仍然昏迷不醒。
我看着那断箭头,吩咐道:“他胸口的断箭可能需要立刻拔除,迟了恐有性命之虞。去找一把匕首,一壶酒,再燃一盆篝火。”
自我让男子住进我的闺房,春夏秋冬便兴叹不止,此刻亦只是缄默着照办去了。
取匕首在火盆上方烤得炙热了,又用蘸了酒的布将箭伤附近做了简单清洁,握准匕首在箭伤处划了十字口,方小心按压着,男子昏迷中闷哼一声,我握上箭尾略一用力,断箭应手而出,紧跟着涌出鲜血,但由于按压正确,并没有大量的喷出血液。只是最后拔箭的那一下,疼痛刺激下,男子唇色惨白睁眼醒了来,然未及目光清明神志清醒,又昏迷了过去。
我取了金疮药敷在他箭伤伤口处,以干净纱布给他包扎了,又对他身上其余伤口进行了清洁处理,再一一上了药,不觉已是半日功夫过去。我看窗外已是日薄西山,净手道:“春夏随我下山;秋冬,你们习武对料理这些伤势有经验,按时给他换药,留在山上照顾他,他一醒来,你们中的一人便来告诉我。”
春夏秋冬俱是看我,秋问道:“郡主,您不住在长风山庄啊?”
我往卧房外走去,说道:“大哥的生意还等着我料理,我总不能真住这里,客商们往来谈生意,也在这里罢?我闺房里还住着个男子呢。秋冬你们艺高胆大,便是两人住在长风山庄也不会惧怕什么,何况云坤带着侍卫驻扎在山下,有事一呼百应。不过切记,我救下那男子的事,勿使云坤他们知道,免得让他们担心。”
洽谈生意,日日忙碌,半月一晃而过,长风山庄里的男子也早被我抛到了脑后,这日清晨用膳时秋来见我,说那男子半夜里呓语不断,今日大概就会醒来,我轻哦一声,始才想起他。
连日来核对帐簿也头昏眼花得很,当即撂下早膳,与春夏道:“今日我们不理会生意了,去长风山庄休养一日。”
春夏陪着我也累了半月,闻言自是欢喜,脱男装,换女装,不做云大公子,做回云家小姐,主仆乘车去往长风山庄。
云州本就较京城偏冷,长风山庄位于山腰间,虽已是五月初夏天气,也是冷的很。冬在卧房外接过我解下的披风,抱怨我这些日子又消瘦了许多,我只破晓一笑,不敢辩驳。
临踏入卧室,我想起了什么,顿步,解下了额上黑珍珠串着的雪玉,问冬道:“他醒了吗?”
说话间已踏足卧室,撞入一双冷清的眸子里。
冬咦道:“刚才还没有醒呢,郡……小姐来的还真是时候。”
冬走到男子面前,与男子道:“是我家小姐救了你。”
男子望着我,眼底幽黑无垠,不见有丝毫的喜怒哀乐,露在丝被外面薄而坚定的唇,倒是与他这么重的伤,呻—吟一声都无的性子很是匹配,只是那飞走了魂魄,看着我发怔恍惚的神情引得冬不悦,冬叫醒他道:“看什么看,才从鬼门关拣回了性命,便妄图贪恋我家小姐的容貌!”
男子终是回神,霎眼垂头,神情极是狼狈,“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唇因为伤重而干裂,许久不说话,发出的声音也很是嘶哑可怖。
“春,你去煮些白粥,这位公子昏迷半月,久不进食,对伤势毫无益处。”
“不用了。姑娘救命之恩,我他日再报,我在姑娘家中已经卧养半月,再耽搁下去只会牵连姑娘。我现在就离开。”我的话音才落,男子虚弱而淡漠的声音已接下话,男子撑身欲起床,不想牵动伤口,他捂胸皱眉,瞬时已是大汗淋漓,便是疼痛难忍,他也并没放弃,依是强撑着起身,然掀被的那一刻,他见到丝被下的自己光—裸着上身,倏地满面通红血脉贲—张,喘着气,重重地卧倒在床上。
我与春夏秋冬一见他露出的光—裸上身,已是背转身去。春、夏和秋羞窘如床上男子,倒是对男子没好脸色的冬噗嗤一口笑出声来。
男子更见窘迫,躺在床上气息不稳。
我也想笑,到底忍住了,语气平稳道:“是我疏忽了,那日为公子疗伤剪碎了公子衣物,今日上山,也没给公子带替换衣物。公子且稍等。”我看春夏,春夏会意,取来一匹墨色衣料。那日救男子时,男子的身量我还有印象,量尺比画三五下,缂剪熟稔剪裁,缂机作缝,变戏法般,眨眼功夫一件男子成衣已经捻在手中。
这是最简单最省时的一种裁衣方法,在家时为父兄做过衣裳,精致的,抑或这种简便的。然往日即使为父兄做这等简便衣服,我也要费上一柱香的功夫,便是对父兄身材熟悉,我也要费时那么久;床上的男子,不过是那日救他时对他身形有些印象,却堪堪裁衣如此精准,仿佛为他做衣服是我天生就会的事。
男子本来的目光流连于身上缠绕的纱布,意识到我不仅救下了他安置了他,还为他光—裸的上身疗伤,静漠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然后目光投注于我,目睹我裁衣,却被熟稔连贯的手法,以及我手上的成衣吸附住了,分明很是惊诧,目光却不带什么感情的样子,冷冷淡淡的,波澜不惊。这一刻,他不像是一个突厥人,倒像是我中原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
冬接过我手中衣物送到他处,他穿衣服的时候,我们候在外面,清楚听到他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处,换衣时每一个伸展动作都割裂着伤口,几乎将他的体力抽空。他换好衣服,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冷汗和伤口涔出的鲜血几乎洇湿才穿上身的衣服。我看向春,春会意,退下与他熬粥去了。
经过这番折腾,并没消却他离去的意志,他又撑身起床,突然想起什么,目光戒备地看向我:“姑娘,我的剑呢?”
我看他道:“我收起来了。”
男子的声音不自觉冷了几分:“剑穗上那枚蓝玉可还在?”
我应道:“还在。不过那枚蓝玉我甚是喜欢,想向公子讨要此物。”
男子的目光陡转幽深,“姑娘身边的两位侍女身手都是不俗,在下想请问姑娘身份。”
我问道:“你在戒备我?”
男子低了些声,“对不起。实是二十年来,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算计我,防不胜防,我出于习惯,所以才戒备姑娘。姑娘救了我性命,便是置我于死地,我也无话可说。那枚蓝玉,姑娘既是喜欢,我就当报答姑娘救命之恩,送与姑娘。”
男子看我道:“我叫趺苏。”
“趺苏?”我笑问道:“就是剑鞘上镌刻的那两个突厥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