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着左手手臂的伤口下来马背,春见状已是惊呼道:“郡主,你受伤了?!”
顾不得与她们多说什么,我往王府里走去,说话道:“我先回去卧房,免得父母大人见到我的伤势。你们来替我处理伤口。稍后我还要去与父王祝寿。”
不等她们说话,我又道:“春夏,福寿南山图你们带回来了么?”“带回来了。”
边随我往王府里走去,春又禀报道:“郡主,平阳郡主和三皇子今天来过,久等您不回来,又回去了。”“嗯,我知道了,改日我再约她。二哥回家了么?”“二公子没有回梁国。郡主,你今日还没回府的事,郡王和三公子还瞒着没敢告诉王爷王妃。”“去与三哥支个声,就说我已平安到家,马上就过去。——伤势的事,别告诉哥哥们。”“是。”
王府中喜乐喧天,到处都是贺喜敬酒之声,我风尘仆仆归来,身上又带着伤怎好见人,一路遇人就躲,尽拣僻静的回廊走,如此费了半个时辰方回到卧房。褪衣处理伤口时却着实怔了好半天,我左手臂伤口处赫然缠着布条。因为伤口鲜血流溢,包扎伤口的那布条早浸透了鲜血,变作了血红色,饶是如此,仍是辨别得出那布条乃是从南宫绝常穿的白缎衣袍上撕下来的。我便记起回来的路上我做的那个梦。
南宫绝为我吮吸伤口里的毒血。
撕了他的衣服为我包扎伤口。
抱着我,看着我的唇,他吻了下来……
难不成我做的梦是真的?
我看着染血的布条摇了摇头,摈弃了脑中纷杂的念头,有条不紊地吩咐早已手忙脚乱的春夏秋冬处理起我的伤口。
王府里多的是疗伤解毒的药,但为了不引父兄起疑让他们担心,却是求助于云坤。云坤知我受伤,已是悔不该听我前日命令离开我回来王府,尽数将他那里的好药送了来。
因为身上有伤不能沐浴,简单擦洗过身体,已是梳妆更衣,平生第一次犯难起穿什么来,春夏翻找出我所有衣服,我还是不满意,那伤口虽是处理好了,可仍不时有血迹浸出,若是给父王母妃见到了可如何是好。今晚能穿的,只是血红如嫁裳颜色的衣服。
正踌躇,笔来求见,笑呵呵道:“郡主,相爷送来衣服。”
笔手里呈着的,正是血红衣裳。
无从选择,无法摈弃,我甚至松了一口气,领情道:“替我谢过相爷。”
有过送我手钏,我弃如敞履的经历,笔笑道:“这回可好回话多了。”
一袭红裳,往为父王祝寿的正厅而去,在正厅外候客的三哥老远见到我,就瞠目结舌,嚷嚷道:“明月,你这是做什么?”
我微笑道:“今日父王寿辰,所以穿的喜庆点。”
三哥不疑有它,点头称是。
三哥身旁的大哥等人却看着我的身后,暧昧的唏嘘声一片,抱着佑儿的三嫂打趣道:“你们还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我听闻诧异,惑然转向身后。
南宫绝一身红衣,风度翩翩而来,含笑望着我。
我的明月小筑在正西方,他的兰析院在正东方。我从西方过来,他从东方过来,‘不约而同’穿的又是颜色款式一模一样的衣服,何况这血红色的衣服,那么类似嫁裳,怪不得三嫂知我不待见南宫绝,也会开这样的玩笑。
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替我解难!我掉头去往正厅,春夏秋冬抬着福寿南山图,紧随我之后。
如果说与南宫绝同时同刻身着像嫁裳一样的衣服让我心中耿耿,当春夏秋冬呈上阎立本的福寿南山图,我跪下说着祝词与父王祝寿,笔墨纸砚紧接着抬着安康东海珊瑚树,相得益彰地将那颗珊瑚树放在福寿南山图的旁边,南宫绝再接着我的祝词,又吉祥如意地说了一大堆话,便更令我郁愤难当了。
更令我几近失控的是接下来的场面,大厅正中,俏生生地站着南宫绝与我,宛若天人的一对男女,大厅里坐着的,父王那些同僚大臣们,继十三岁那年与南宫绝一道面圣,一道出现在公众场合,臣僚们形容南宫绝龙章凤姿,我倾城倾国后,今晚的说辞更加地舌灿莲花天花乱坠。往日仅仅因为事实和父王的颜面,臣僚们已是那般说辞,而今,更令人遐想非非的‘事实’面前,父王的权位又伴随着生辰这大喜之日,更令人不得不跟着吹捧的是,今日的南宫绝,早非两年前初上金銮殿的那个弱冠少年。
而今他是臣相。
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地周旋于皇帝与满堂重臣之间。
那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名利场,宦海,他不仅成功地融入了进去,还玩的风生水起。
即便他只是臣相,官爵荣禄不比皇亲国戚,在他地位之上的,还有皇帝、太子、列位王、公,亦包括他居住的汝阳王府汝阳王我的父王,但平衡官场利益,结在权利那张蛛丝网中心,手心抓攥着叫做‘权利’那个东西的那个人,却是他。
是位于臣相之职的他。
那次第,那场面,看着面前的宝贝女儿和得意养子,父王捻须含笑。了解父王如我,便知道,父王又生起了乱点鸳鸯谱的兴致了。我正心中忧焚,大厅里的人群中,吴坼轻唤相爷,南宫绝踱步过去。不知吴坼垫脚贴耳与南宫绝说了什么,先前还满眼笑意的南宫绝,看着我,他脸上笑容依旧,但太过了解他,他瞳仁中心那点光亮里射出的光芒,分明犹如一根根钢针,扎在了我的身上。
他再过来我身边的时候,俊颜上的笑容更加璀璨夺目,眼底的针芒也更加地密集了,我甚至感受得到沁骨的寒冽。他伸手,‘亲密’地‘握’住了我的手臂,那只受伤的左手臂,就是那伤口处,他五指收拢,指骨铮铮,捏着。本来就涔血的伤口,旧伤未好,立时又添新伤,本来不是很严重的伤口,我几乎感觉得到它在迸裂、恶化,鲜血几乎是一股一股从伤口包扎处汩汩涌出,瞬时湿透了我左手臂整个的衣袖。可我不能喊一声痛,甚至不能对他疾言厉色,父王的寿辰,大厅里,这么多人的面前,我还要维持花朝女的体面,汝阳王府明月郡主的体面,汝阳王府的体面……
我依旧得体地微笑着,微笑着。
从微笑着面对父王、母妃、哥哥们,宾客们,到微笑着,望着他。
那样微笑着,望着他。
和他一样的,表面上,我们一样微笑着的,笑容。
幸好为了掩饰有伤势的面色,今晚我的妆容精致无暇,一向淡淡妆饰的我,今晚抹了很多的胭脂。正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只不过,此番身体剧烈的抽痛下,胭脂下的面色,只怕早惨白失尽血色了。
大厅里,除了南宫绝与我这两个当事人,唯有春夏秋冬知道里情,知道红色衣袖里,我有着怎样的伤势。春夏秋冬冷汗涔涔地看着,却亦是无法呼叫一声,彼此交握住拳头,抑制着浑身感同身受,和愤怒的颤抖,怒目瞪视着南宫绝。
终于,再这般捏攥下去,只怕鲜血会滴到地上了,便是我身着血红色衣裳,也掩盖不了他的劣迹,他松了手,松手的时候,手掌又巧妙地轻擦过我的肩膀,擦拭掉他满手的鲜血,他站直身,以一种完全看不出痕迹的咬牙切齿的方式,说道:“你有男人了?”
那日云州山林偶遇,他叫吴坼去查我近日高兴的原由。
便知道吴坼查出了我有私情的事。
刚才吴坼与他耳语,想来,说的就是这事。
不答也不说话,目光从他身上漠视而过,微笑望着坐于上首的宾客们。
此时此刻,已不能再摧残一次我的伤口,他深深沉沉看过我,终于,目光淡淡而缓慢地,随着他身体的离开而移开。
宴辰上又待了片刻,伤口实在疼痛的噬骨,失血过多也头晕目眩,父王母妃虽是脱不开身,却要时时刻刻担心哥哥们拉我一把便会摸到我满满一衣袖的鲜血,终于心口里气血上涌,我再坚持不下去,与父王母妃找了个说辞便得体地离去了。
快步走到人群罕至处,我再支撑不住,秋冬看顾,春夏左右搀扶我还是虚脱欲坠。恰南宫绝在我一离开已紧跟而出,这时候赶上了我,一思及他,心口更是翻岔,喉咙里腥气上涌,一俯身,哇地吐了一大口。看时,手绢上一滩鲜血,恰似一梢凄艳的血梅。看着血梅,我更是微笑,在春夏的扶持下站直身,侧身看他,微笑着,一字一字道:“听说女子少年吐血,活不长呢。”
我的唇角犹带鲜血,气虚之下,说话的每一次,也似呕心励血。
手绢上,更有那样红艳艳的一大滩。
本来在大厅里,众人眼目之下,只能以暗力折磨我,显然没折磨够所以来往此处的南宫绝,本来还有满腹恨怒未消,触及眼前这凄艳一幕,已是激愤喷薄,那激愤,却不是如先前因为我有了男人而激愤。他脸上和瞳仁里似扭曲挣扎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