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屋内云收雨散,一直站立门外,背对门而立的我,反手向后,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玉骄到底是女子,乍见紧闭的房门被推开,见到门外背对他们站着的我,被捉奸在床,着实惊吓了一跳,叫了声斐。南宫绝倒镇定的很,安抚着玉骄。便听到床上唏唆之声,似是两人不紧不慢地穿衣。南宫绝边系腰带边走出屋子,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他俊雅的脸容和眼底,都带着纵—欲过后的慵懒倦怠,唇角上翘,似笑非笑,语气亦是欢—爱之后的沙哑:“我不是先问过你吗?你不愿意。”他轻轻吐字,背着玉骄说道。
我定定地望着他包裹着丑恶肮脏的美好皮囊。
玉骄乍然受惊后,也早回缓了心情,显然并不把我撞见她与南宫绝私情这事当回事。穿衣下床,莲步婀娜地过来了我与南宫绝身边,看着我的神情,不掩挑衅得意。从南宫绝脸上收回目光后,看也不再看他二人,我迈步离去。
当晚星光璀璨,我站在绣楼上仰望星空,南宫绝鬼魅般地到来,他不是没有在晚上来我卧房过,今晚却有些不同以往,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光明正大。
“我不喜欢玉骄。”
“我只是想给汝阳王府的男人戴绿帽子。”
大嫂或者三嫂,无不是三贞九烈,他显然没有机会下手。我注目他道:“所以你就除去了大嫂,以玉骄顶替那个位置?”
南宫绝不予置否,淡然道:“她活着反正也是生不如死。”
我微笑道:“你知不知道,大嫂死的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大嫂悬梁自尽后,御医急招而来,死去的大嫂,赫然已珠胎暗结。父王甫时怒极攻心,我怎敢再让御医道明此事,对谁都瞒下了,我笑道:“因为大嫂婚后八年来从未孕育过,大哥对她厌弃。终于有了子嗣了,你又间接地杀死了她。”
大嫂是我汝阳王府死在南宫绝手下的第一人,这是不是意味着,血光之灾就此开始了?
闻及大嫂孕有身孕的事,南宫绝眼底似有一丝不忍掠过,脸色也煞白了一瞬,但随即,他的脸容就刚冷如冰,眸子紧紧盯着我,吐字如刃:“我娘死的时候,腹中也有两个月的身孕呢!”
南宫绝的母亲在南宫世家满门抄斩的几年前就去世了,难不成他把他娘的死也算在了汝阳王府的头上?真真无理之极!
南宫绝似乎并不觉得无理,甚至思及他娘,盛怒之下还拂袖而去。
他的身影立在灯影下,再迈出一步便会融入夜色中的样子,他沉静地立着,一身怒气似乎也跟着夜色消融了,此涨彼消,他的声音很微渺,甚至带了几丝哀弱,我永远记得这晚他说过什么。
他说,明月,若是我放弃仇恨,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说,不愿意!
嗯,他轻而低地回应了声,因为等我的回答身上紧绷的弦便松弛了,骤然便有些困倦的样子,我看得见他挂着微笑的侧脸,如同世上任何一个没有愁苦的英俊男子,连他的声音也带着丝丝甜腻的倦意,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而我也不会放弃仇恨。
漫漫冬季遥遥过去,时节进入初春。保定三十年,这一年从新年第一天就开始下雨,无一日间断过。保定帝召钦天监问过星相征兆,钦天监言保定帝的本命星陨落,今岁梁国江山易主,风雨飘摇,是大凶之年。而今年之后,紫薇福星高照,梁国江山福运连绵,是极好的年头。这预兆无一不预示着太子党与保皇党之争,太子党的胜出是为天命,今岁保定帝将驾崩,太子即皇帝位。
保定帝虽将钦天监斩首,但闻此预言,着实大病了一场。虽要将这预言瞒住,却还是走漏风声,见朝中诸臣都有投向太子党的趋势,保定帝虽以钦天监被太子买通安抚臣心,却还是没有抑制住臣僚们纷纷靠向太子的势头。便是在这样一种局势的时候,一直保持中立的父王,硬着头皮,首当其冲投效于保定帝。每每进宫与保定帝私相会话均为两三日,朝堂之上,保皇党以父王马首是瞻,一时之间,父王俨然成了保定帝麾下的头号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拉拢不了父王的太子,对父王嫉之。
而有老谋深算的父王加盟,保皇党风头远在太子党之上,保定帝风头渐劲,愈加嘉奖父王。太子嫉父王愈盛。
面对此景,南宫绝笑意讳莫如深。便如自始至终,周旋于保定帝与太子之间的态度,他效忠于谁,他是谁的人,保定帝摸不清,太子摸不清,满朝臣子也摸不清。他的身上,他的言语,他的气度,却偏偏又有着那样的一种能力:保定帝会觉得他是他的人,太子会觉得他是他的人,满朝臣子会觉得臣相的他是他们可以放心追随的人。谁都觉得他是自己的人,可他偏偏又不是;谁都觉得他可以追随,可他上一刻会对你笑脸相向,下一刻又绝对会翻脸无情。
他的态度暧昧不明,这样的保守战略,在这样的关头不失为一种好的应策。进退有据。无论是保定帝失足还是太子失足,都影响不到他。他还是那个身周围绕着数不尽的臣僚的臣相大人,这位大臣向他请示这件事,那位大臣向他请示那件事,他只需懒洋洋漫不经心地发号施令,做着群臣之首,在臣僚们彷徨迷惑不解的时候,一针见血地指点迷津。他集权一身。
或许他这一刻不如父王耀眼瞩目,但他永远是安枕无忧的臣相大人。父王这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朝一日,父王或者旁人跌足的时候,他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相。可以在旁人锒铛下狱的时候,还像这一刻一样,坐在亭子里,披着狐裘,捧着暖茶,茶烟寥寥中,看庭前春花烂漫,烟雨蒙蒙。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坐在湖上的亭子里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两个时辰,便一直坐在那里看春雨如画,雨打荷塘。从一大早就坐在那里。那时候我才刚起床。才因与趺苏的约会在这个烟雨蒙蒙的日子里一大早就进行梳妆打扮。半年了,已经半年了。与趺苏一别已经半年了。我实在按捺不住要见他。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又要到了,我二八之年的生辰也要到了。我要问问趺苏,当真可许我一个未来,许我一个怎样的未来。尽管我心急如焚,到底还是秉持着我的矜持。没有亲自上门拜访福员外。也怕在旁人面前现出那样的小儿女情怀。使身边一个小侍女去与福员外说,让福员外为我与趺苏传话。月儿要见他。他的月儿要见他。趺苏到底不负我所望,小侍女捎回趺苏赴我今日之约的讯息。今天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日子啊。
从清早便坐这里梳妆打扮,两个时辰了,坐了两个时辰了。南宫绝也在我卧房对面的亭子里坐了两个时辰,赏春雨之景时间或抬头望我一眼。俊雅的脸上始终挂着呵呵笑意,若与我目光对视上,他则笑得更加赏心悦目。他好像知道我今日有约会似的。也好像女为悦己者容,我画眉添妆是为他似的。
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从他那晚问过,他若放弃仇恨,我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已经整整一个冬天过去了。他并没因我不留情面的拒绝而羞恼成怒,甚至只是当晚带着困倦的微笑,或者那么一点点隐伤离去,第二日,面对我,他又是那样坦然自若的慧黠笑意了。照常会在北皇漓北皇缮来看望我时,不受欢迎地到来,弄得场面尴尬而又不愉快。照常会在襁褓中的佑儿将口水蹭到我脸上时,掏出手绢,重重擦我的脸。照常会在我出府时等在门口嗑瓜子,扔那么一两颗瓜子壳到我身上。照常会在三哥试穿我新缝制的衣服时,他低头看看他身上的衣服,甚至拉扯一两下,抬眼看着我,微微咬着嘴唇,一双瞳仁上暗流涌动,乌云蔽日。——我会给家人缝制衣服,可是我的家人,从来不包括他。
我们的关系一如相处的这十年,争锋相对分毫不让,就像他在我要赴另一个男人的约会时蓄势待发地等在外面,他想做什么,想搞破坏么?从清早到正午,两个时辰的梳妆终于妥帖了,今日约趺苏上阳湖相见,可以出发了,我才有出门的心思,他已先自站起,手中折扇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闲情逸志的形态,亦是要出门闲游的样子,“差不多就行啦。”他看着我的妆容,怡然侃道。
出汝阳王府大门,他先上了我的马车,我不知是请他下去,还是我将我的马车让给他,自己坐另外的,他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今天我保证一直待在马车里,就算下来走走,也离得你远远的,行了罢?”